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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夜雨春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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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一霎雨,天意苏群物。
春雨足,染就满园新绿。
天边的云泛出金灿灿光泽的时侯,北方小村己热闹起来,鸡鸭鹅涌出圈门,奔跑着琢食院子里刚发芽的嫩草,房檐上的麻雀转动着滚圆的小眼晴,轻盈地跃上房脊。而脊侧的烟囱汨汩地冒出浓烟,夹杂着草木灰的香氤氲着小院。
大人们早早起床,各忙各的一份事去,而小孩子可以肆无忌惮地睡懒觉,只要不耽误上学。
爷爷蹲在门口的台阶上,从补丁堆成的羊皮袄子里摸出黑黢黢的烟口袋,那是无数次摩挲又经年末洗才会有的锃亮的黑色。爷爷左手拿着烟口袋,右手拿着旱烟袋,把烟袋锅伸进烟口袋慢条斯理地拱呀拱。(爷爷的旱烟袋不长,弯弯的杆,就像缩略版的烧水的壶,烟袋嘴周边锈了一圈黄黑的烟渍。据说爷爷的烟袋还是太爷爷赠送的,爷爷当宝贝似的,平常都是揣在怀里。油亮的烟袋,带着爷爷的烟火气令人怀恋忧伤。)然后满满的碎烟叶堆在烟袋锅上,跟小山似的。这时候,爷爷会小心谨慎地用满是老茧的大拇指摁几下烟堆,待确定不会掉下来后。才用嘴叼着旱烟袋,两只手迅速划着火柴,用宽大的衣襟遮风,再急切地叭叭抽几下,烟堆上火星闪烁,一点烟冒出来。
我曾多次回味,爷爷眯着眼睛抽旱烟袋的情景,那一刻真的是岁月静好,温馨暖心。爷爷完全沉浸在有些呛人的烟雾中,如磬屹立的老人,沧桑苦痛都刻在层叠的褶皱里,还有历经磨难后对生活的豁然通透。
我的爷爷,所有的不顺与困苦,所有的背叛与算计都能在吧塔的旱烟袋里消融解脱。
熹微的晨光下,料峭的春风中,那个台阶上眺望远方的老人被风雨琢成一尊不朽的雕像。
一夜淅沥温润的小雨,润泽了爷爷精心侍候的一大畦韭菜,仿佛一夜之间长得又嫩又长,鲜嫩可人,雨珠流转,熠熠生辉。
爷爷蹲下来,用半截废弃的镰刀,小心翼翼地割韭莱。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接着韭菜,抖掉碎土,摘去老叶,再仔细地用草绳捆好。最后把韭菜一层层码放在箩筐里,待到放满两个大箩筐。爷孙俩便收工,草草吃完早饭,爷爷挑着箩筐,小女孩跟在后面脆生生的叫卖。
“卖韭菜喽,又鲜又嫩的韭莱!”小女孩换口气,又呦喝,“鸡蛋鸭蛋换韭菜啦!”
我跟着那个小时侯的我,一种莫名的心酸涌上心头。那时候那么艰难的日子里,虽苦却快乐着,爷爷永远是我心中的昆仑之巅,我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上边沐浴无边的日光。
沟畔旁,爷爷数着几张皱巴巴的角票,小女孩用瘦削的小手点数着鸡蛋鸭蛋,甚至还有几枚鹅蛋。小女孩想着回头把蛋卖给供销社,又能换一些角票。小女孩高兴得坐在爷爷怀里,爷爷吧嗒着旱烟袋。
黏腻的土路上,一个高大的老人,用扁担撅着撂在一起的箩筐,小女孩蹲在箩筐里,怀里抱着用兰布包着的一堆蛋,小女孩头贴在爷爷宽厚的脊背上,睡得小脸通红。
爷爷迈着步子,稳稳的,“二丫,等卖了蛋,爷爷给你买糖吃。”
夕阳下,小径边,草木青青,柳枝摇曳,祖孙俩走成了晚霞中一道最美的风景。
我多想回到过去,再见见我的爷爷,撒撒娇,闻闻他满身的旱烟味,拱进他的怀里,让他用破羊皮袄将我严实裹起。却终是惘然,我那勤苦善良,追光而行的爷爷,他一辈子不抱怨不放弃,直到晚年仍能自食其力,他一直都是高傲而有尊严地活着。
我大恸,一阵阴风撕扯着我,不,我不离开。
“时间太长,你会灰飞烟灭的,必须走。”我被吹得飘飘荡荡。
“爷爷,我捋满了,你接着!”一个干瘦的小女孩,身形灵巧地滑下树,将挂在脖子上的围裙取下来,一大包鲜嫩的榆树叶倒进麻袋里,爷爷用手摁严实了,嗯,还不够。
我用力回想,这是1978年,我们一大家子八口人刚搬到这个黑龙江偏远的小村,住在“杜甫草堂”,真正的“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老羸饥饿转沟壑,可怜身上衣也单。
住的是队上闲置的牲口棚,吃的是腐霉的烂玉米,吃一口烧嗓子,连狗都望而却步。破鞋褴褛,几不蔽体。
这时候,野菜,榆树叶便成了家里的主食。我便和爷爷搭档,终日去南二里的榆树带子捋榆叶,母亲也捡生产队间出的甜菜苗玉米苗回去吃。有时还要被欺生的村民扣上“偷盗”甜莱苗的帽子,母亲只得卑微地解释,讨好地乞求。这就是千百年来人的劣根性,捧高踩低,还踩得毫无心里负担。
所以那一年里,我们是真正的骨瘦如柴,母亲甚至把玉米棒粉碎蒸熟给我们充饥。小妹饥得熬不住的时候,奶奶拈着小脚,挨家挨户乞求一点吃的,有好心的人会给一点点玉米饼子,半碗瘩汤,这对于小妹来说都是山珍海味。
那一年,好不容易熬到了秋收。母亲领着我去拾麦穗拾豆枝,刨土豆,终日为生计忙碌着。老百姓是朴实善良的,但也有个别阴损的。当我和母亲拼着命把一天的劳动成果背回来的时候,村里看青(看地的)老柴领着几个壮汉抢走了,还被诬蔑成偷队里的东西,临走时还以救世主的嘴脸说看你们可怜,就不罚你们了。
老柴明目张胆地将我们的劳动成果据为己有。而我们除憋屈除了眼泪毫无办法。
隆冬时节,我们瑟缩在破屋里,手脚都生了冻疮。哥哥和父亲力气大去刨树墩取暖,我和爷爷扒拉着雪地捡豆粒,拾冻土豆冻甜菜等,我们艰难地熬着。
可我们也是快乐的。爷爷把冻甜菜切成薄片,熬成糖稀,用来拌土豆吃,那实在是无上的美味。
有时我们会逮到耗子,那时候的耗子也没有现在的肥硕,都很瘦小,拿回去,放在炕坑的暗火里,个把小时掏出来,褪掉糊的皮,就会散发出肉香。每人分一点点,却心满意足。
晚上是不点灯的,为了节省煤油,一家人挤在一起,身子暖暖的,手脚却拔凉拔凉的。这个时候爷爷就会讲他走南闯北的故事,我们在跃岩起伏的故事中进入梦乡。但,往往半夜就会被冻醒,母亲就摸索着穿了衣,再摸黑生了火。浓烟充斥着屋子,我们蒙了头,咳嗽着再次入睡。
那些在生命线上挣扎求生的岁月,如一道伤疤,刻在心头,永不泯灭。
年前,山东的二姑邮来了花生和几米布几斤棉花(这些东西在当时都是紧缺物资,既使有钱也未必能买到。),我们欢天喜地的直流口水。
爷爷给我们每人分了一小把,其余的分成几份,包括布和棉花,送给队长啦会计啦,以期让自己来年的日子好过一点。
那一年,爷爷买了六毛钱的肉,包了一顿饺子。在大人的泪水中,我们小孩子仍是欢呼雀跃地过了一个年。
亲身目睹一遍当年的困苦,我的心几欲窒息,苦苦拼搏了这么多年,自己仍是那个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凭什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