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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故园(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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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晚连夜修改好的标书,被拿在手里翻来覆去,明明是刚刚打印出来的,却总莫名其妙地幻觉光滑的A4漫漫地泛着林暮言指尖的温度和气息。懊恼地敲敲脑袋,只隔着一条走廊的办公室,却无论如何不想走过去敲开那扇门。严格地讲,一半是不想,一半是不敢。六年后的重逢,她以为历尽世事变迁,他和她,终于可以放下爱和怨恨,平淡相处。事后回想,林暮言那个吻,并未对她造成多大的后遗影响。她早不是情绪化的人,并非麻木,只是不想为难自己。经历告诉她,许多事必须沉着应对,静观其变,冲动或尖叫并无益处。于是理智分析,林暮言只是明确知会她,他并不打算继续放任她。那一刻,他深不见底的眼,竟让寒意顺着脊背升腾而起,直抵大脑神经系统。她一直知道,林暮言是绝顶聪明的人,以前他总是对她无可奈何,不过是她仗着他纵容她,不和她计较。可是现在,这份纵容没了。她惧怕他,如同惧怕高筠灏。他们都是那样深沉而难以捉摸的男子,若论心计深沉,她的级别始终和他们相差太远,就如没料到高筠灏会把她推到明盛一样,她亦无法预料林暮言会如何对付她。她只是步步为营但求自保,而他们显然不准备让她如愿闪躲逃避。
她认识林暮言整整十年。认识他的时候她只有十六岁,四年,又六年,如今她已二十六岁。早已耗尽心力和勇气,无法再次飞蛾扑火地靠近他,再次证明他和梁宛倩才是最适合。那样无知的无畏,一生一次,便足够了。
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无奈给了她力量,或者两者都有,白旖绾终于抓起文件,像壮士慷慨就义般地打开门走出去。却在手还没碰到对面门时就被林暮言的秘书告知他一早来过一趟之后就出去了,还未回来。
肩膀一垮,心里暗自松了口气:“那麻烦转告林总,第一期标书我已经发到他的邮箱,请他查收,另外,我今天请事假。”
I am thinking of you
In my sleepless solitude tonight
If it’s wrong to love you
Then my heart just won’t let me right
Cause I’ve drowned in you
And I won’t pull through
Without you by my side
I’d give my all to have
Just one more night with you
I’d risk my life to feel
Your body next to mine
Cause I can’t go on
Living in the memory of our song
I’d give my all for your love tonight
Baby can you feel me
Imagining I’m looking in your eyes
I can see you clearly
Vividly emblazoned in my mind
And yet you’re so far
Like a distant star
My all熟悉的旋律传出,白旖绾忙转身回自己的办公室,接起手机:“灏哥哥……你已经在楼下了?……知道了知道了我马上下去……”
偏头将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嘴里应付着高筠灏的催促,手下不停已经将邮件发送成功,收好文件关闭机器,急匆匆地跟宋致雪打个招呼,便蹬蹬蹬小跑着冲向电梯,若是让那个最不耐烦等人的家伙等,估计机场要立刻黑云压城城欲摧了。第一次见到向来从容淡定的白旖绾如此慌急,两个秘书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白旖绾和高筠灏赶到机场的时候,从多伦多飞来的飞机刚刚降落,两人在贵宾通道处等了一小会儿,就看到DENISON提着一个小型行李箱气宇轩昂地走出来。
当年白家举家移民到加拿大之后,隐姓埋名,一切从头开始。所以无论想找她的人动用多大的力量,都寻不获当年的白旖绾,因为那些年世界上只有CINDY这个人,同样的,绝少有人知道DENISON的中文原名,白宗锴。同白旖绾一样,他也拥有浓黑的眼瞳,轮廓俊秀,而唇边若有似无的温和弧度,却和高筠灏的出奇相似。
“小锴!”白旖绾远远地踮起脚尖挥手。
“姐。”白宗锴笑着走近,微弯下腰,将她环抱起来,旋转。白旖绾抱着他的脖子,咯咯轻笑。
“咳咳。”高筠灏轻咳两声,提醒这对才一个月没见面就像分离了八辈子似的的姐弟,他这个大活人也在旁边。
“嘿嘿。“白宗锴讪笑着放下白旖绾,转身大大地拥抱高筠灏。
“小子,又变帅了?”高筠灏在他后背重锤一记,嗯,而且更结实了。
“那当然,我可是一直在向英勇无敌的筠灏哥看齐。”
“那你还需要更加努力,”极其自然地搂过白旖绾,“走吧,你先住我那里。”
“不行。你那房子跟样板房似的除了你谁能住啊?!”白旖绾立刻出声反对。高筠灏前段日子刚刚购置一套小型别墅,她去看过,位于西郊,环境清静幽雅,布局也很好,可惜依旧是高筠灏的一贯风格,花钱请专业服务公司打点好一切,他只负责入住,不肯多花一丁点心思。搬入之前她还很好心地问要不要陪他去购置一些生活物品,他居然很诧异地反问,小绾你在开玩笑吗,有那个时间我可以再赚一套别墅。她气结,三天不愿意再同他讲话。
“那我去姐姐那里住。”恶作剧般往白旖绾身边蹭蹭。
“不行。”这次是高筠灏反对,“她的客房我已经征用了,你给我滚去住酒店。”
“哦~~绝世大醋缸又光荣上岗了。”故意恍然大悟般地拉长语调,让白旖绾微红了脸,掐着他胳膊上的一块肉扭出一个完美的360°。
林暮言站在不远处,看着三人笑闹着走过,和谐得仿佛一家人。僵硬冷酷的面部线条却在看到梁宛倩走出关闸时瞬间放柔。
被大批闻风而来的记者包围着的梁宛倩,却只脉脉地望着右前方,记者们随着她的视线,意外地看到那一道玉树临风的身影。林暮言浅笑着走向梁宛倩,脸上丝毫看不出适才的阴霾。
好奇地望向喧嚣处的白旖绾看到的就是林暮言亲昵地环着梁宛倩的腰,轻吻她的脸,闪光灯竞相闪烁,想必又是明天报纸上的绝美画面。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继续走自己的路。稍走在后面的白宗锴却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回头,即使多年不见,还是一眼认出那是姐姐的前男友,过去也曾是家中常客,林暮言,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白旖绾离开的方向。原来在飞机上和他隔着一个座位的女子就是梁宛倩。当年她把姐姐的尊严踩在脚下,碾得粉碎,现在又该作何感想,未必费尽心机,就能万事遂心如意吧。眼里的厌恶再掩藏不住,那两个相依相偎的身影,意外地勾起他心中深埋几万英尺的报复欲望呢。
安顿好白宗锴入住的酒店,用过午餐,高筠灏自有公务处理,回公司之前先把他们送回武陵路的白家故居。移民之前,父亲已将全部产业转手,连这处祖宅亦一并高价售出,没有在伊诺市残留半点痕迹。白旖绾某些时候惊人的果断决然,来自家族一贯的遗传。故居正门上方父亲手书的“怀园”匾额仍挂在原处,只是不知道屋主已不知几度更新换代。
姐弟俩没有敲门去打扰主人。世界上最残忍的事,并非物是人非,而是斗转星移,物换新颜,人却沧桑。时常会有这样的感觉,愈是内心万分珍视的事物,愈是不敢再度接近,生怕发现世事变幻的荒凉,与其拼命搜索旧日痕迹,倒不如只远远张望,知道它依旧妥善地存在,已经知足。
两棵枣树,繁盛的枝叶越过低矮的院墙探出来,深红的果实累累挂在枝头,不知是否还是他们出生之时父亲亲手所栽的那两棵。
“怀园”是一处建制古朴的四合院,父母都是清净恬淡的人,所以家里也随之散发着出尘隔世的气息。屋后是大面积的花园,母亲在园中种满各色花草,春天的樱花,夏天的荷花,秋天的金菊,冬天的白梅,一年四季,从不觉萧索。那时读到陶潜的《桃花源记》,直觉那简直是怀园的写照。
幼年时她爱极坐在父亲膝头,听父亲将书上的童话故事娓娓道来,后来,父亲膝头的位置被幼弟占据,而她坐在清凉的青石地面,伏在父亲腿上。这时母亲总会端来可口的甜点,或是在地窖冰镇过的水果。再后来……父亲和弟弟坐在凉亭对弈,母亲在旁烹茶,而她,生命中多出那个站在樱花树下等她的英俊少年。那一幕如此珍贵唯美,以至于很多很多年后,她依然清晰地记得每一个细节,樱花在她心头盛开的细微声音,少年英挺的身影和清俊的眉眼,那夜明晃晃的白月光,似水温柔。只是当年她颇费心思照料的樱花树早已不见影踪,太过娇贵美满的事物总是脆弱易碎,反不及朴实无华的枣树,开枝散叶,果实累累。
园外的竹林里摆着一张石桌,环绕着几个椭圆的石凳。从前白旖绾总在这里帮弟弟补习功课,而现在,他们坐在同样的位置,商讨的却是SNOW集团即将运作的大项目——SNOW旗下第一座豪华商务酒店,确定选址在伊诺市。
到了与高筠灏约定来接的时间,却迟迟不见他人影,想必是有要事耽搁,白旖绾本打算打车回去,白宗锴却突然来了兴致,“姐,要不要回兴之看看。”
白旖绾略一思考,发了条短信给高筠灏。挽起弟弟的胳膊向山下走去。
ICE自有高筠灏坐镇,明盛那边也请好了假,好容易浮生偷得半日闲,回母校看看,听起来是不错的建议。
“怀园“建在半山腰,顺着环山路下山,就是一条笔直的林荫路直通兴之中学。这条路,他们从小走过无数次,那时的白宗锴年纪尚幼,正是好奇心最重的阶段,整日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地问着一些譬如“苹果为什么是红的不是蓝的”之类不可理喻的问题,她不胜其烦,真想把他头朝下栽在路边,让他和那些梧桐一般安静。多年以后再次走在这条路,那个十万个为什么的弟弟也终于成长为内敛而有担当的成年男子,一如高筠灏,一如林暮言。
时近深秋,伊诺市已觉寒意。白旖绾穿着白色斜领薄毛衣,暗红毛料格子裙,黑色尖头靴子,白宗锴一身轻便的休闲西装,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金色阳光透过梧桐叶间的罅隙,细碎地撒在他们的黑发,肩背。美得如同梦境。
兴之中学是伊诺市最具盛誉的百年老校,101年的历史,从晚清开始,输送的人才不计其数,去年的百年校庆,在政府和校友的支持下,举办得盛况空前,他们在国外看转播,亦为母校百年辉煌心生骄傲感动。所以能在这个人才辈出的中学的宣传栏里找到自己的照片,白旖绾不禁得意地笑着对白宗锴说:“你看你看,你姐姐还是很有出息的。”宣传栏里张贴的是她初升高中部时的照片,松松的麻花辫垂在胸前,笑容纯真无邪。
“是是,你算得上是兴之那个时代的一面旗帜。哪个人若没听说过白旖绾的大名,别人都要怀疑他是否真的在兴之呆过。”父母有足够的心思和能力让她接受最好的教育,而她在各方面都天赋极高。处处拔尖的她,无疑是兴之那个时期的学生偶像。
“灏哥哥是大狐狸,你是小狐狸,无事献殷勤,必有阴谋。”
白宗锴沉默地看着她的手不自觉地上移,抚上位于她的照片上方三行的照片,缓缓抚过那人的额,眉,眼,鼻,唇。
全校统一的白衬衣,林暮言穿在身上就偏偏那么特别引人注目。照片上的他笑得亲切爽朗,完全不似现在的疏离淡漠。
她的纯真,他的爽朗,终成过往,只在老照片上留下些微存在过的证明。
“姐,前些年让你受了许多委屈,我很抱歉。我是长子,当年理应承担一切。”道歉的话终于找到最适合的时机说出。
“那时你还是个毛头小子,能承担什么?”
“那时你也不过刚满二十岁。”
是啊,那时她也不过刚刚二十岁。从小被捧在手心疼宠,父亲对弟弟一向比对她严苛,就是打算好日后由他接掌生意冗务,务必护她一生无忧,所以她的名字娇气俏丽如公主,而他的名字敦实沉重,宗锴,家族的钢铁。一切都为她规划妥当,唯独没有料到,青黄不接之时,她必须担当大任。
“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你只要好好守住我的心血,别再让我操心我就心满意足。”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忆旧事,一个人若要勇往直前,便不能回首留恋。
“姐,这一次,你不必顾及任何人,就算自私,就算任性,也要让自己幸福。”白宗锴认真地说。刚才林暮言看姐姐的眼光,他曾经见过。那是他们到加拿大的第一年。圣诞节,她一个人出去滑雪,失踪整整一夜,后来警方依靠微弱的手机信号在茫茫大雪中找到她时,她已经昏迷,医生抢救了两天一夜,才脱离危险。筠灏哥几天没合眼,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可是姐姐在昏迷中呢喃喊着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那时筠灏哥就是用那样的眼光看着她。渐渐年长之后,他才知道,一个男人若用那样的眼光看着一个女人,那便意味着,虽然痛恨得恨不得亲手毁灭,也绝不会放手。又昏睡了2天,醒来后的姐姐眼神如雪,清澈凛冽,仿佛有什么东西已在那纷飞的晶莹中熄灭。也就是那一年,那双本应该只在黑白键之间优雅弹奏的芊芊素手,伸向血肉横飞的资本市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是什么时候,她必须仰起头和当初那个小跟屁虫似的弟弟对话了呢。记忆不断地往回转,那时他才刚刚出生,她趁大人不注意溜进产房,想和弟弟打个招呼,结果掀开襁褓,就看到一坨皱皱巴巴像小狗一样的东西,啃着大拇指,带着婴儿蓝的眼珠滴溜溜瞧着她。她哇地一声哭出来,小手一抖一抖地指着那团小东西,“哇……弟弟被妖怪吃掉了,呜呜……”从小就很爱黏着她,直到十五岁,连父母都觉得这样黏着姐姐,实在难成大器,于是大手一挥把他扔出国,交给高筠灏调教。而现在,这个世间唯一和她有着一模一样血缘的人,站在她面前,对她说,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是她最坚实的后盾,为了她,杀神弑佛,也绝不皱一下眉头。终于又有了任性的机会,可是,她最大的弱点,从来就不是野蛮,任性,而是偏执地爱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姐,你笑什么?”
“有一个财大气粗的弟弟做靠山,难道不值得高兴?”白旖绾忍不住捏上他越看越可爱的小脸蛋。
“我在同你讲正经事。”外人看来,这些年她成就颇为辉煌,但是他清楚,她到底不够狠厉果断,且兴趣不在此,为了保护他们,才强自坚持,并不能从中得到乐趣。所幸,现在的他,有了足够的能力保护她,为她把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重新包装得只余美好。
“小锴,你要考虑的正经事,应该是收起心,找个媳妇让爸妈早点抱孙子。”现在的她,只想看着心爱的人们都幸福喜乐,至于她自己,回首细细想来,这一生的遗憾,就是太过执着,以至要用日后千千万万个心酸日夜,来承受报应。今日种种,都是她自作自受,谁又能帮得了她。
白宗锴从鼻子里轻哼一声:“你也知道我是筠灏哥亲自调教的小狐狸,他是遇到你这个祸水才破功,我才不会和他一样倒霉。”
“……”沉默。
“你的意思是,遇到我,是很倒霉的一件事?”白旖绾笑得分外甜蜜亲和。
“……呵呵……就算倒霉也是苦中作乐嘛……嘿嘿……啊,姐你能不能换个地方掐啊……姐……你的手机在响……”
高筠灏倚着黑色凯迪拉克修长的车身,成熟温和的气质引得路过的中学女生都红着脸偷偷瞅他。连白旖绾都笑言:“如果我再年轻十岁,一定以为他是少女漫画里走出来的王子殿下。”
不理会她的揶揄,高筠灏回身打开车门,拿出一件披肩细致地帮她披好。
白宗锴看着她对高筠灏温婉柔顺的笑,却不知为何回想起多年前他不小心看到樱花树下林暮言趁姐姐不注意,偷偷亲吻她的脸颊,那时候她羞涩而愉悦的笑容,令漫树樱花都黯然失色。
终究,是不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