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嫌疑人》多年后

3、第 3 章

　　江清远站在树下。

　　树筛下的路灯光落在他身上，星星点点的，有些昏暗又有些柔和，他正在打电话，温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沈执原本没准备见着他，此时看到了，一时也不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这么一个人。

　　江清远依然穿着白天见到的那件奶白色毛衣，很好认，满大街灰黑色调的衣着中，就这么个青年，还有点学生气地穿着这种稚拙的颜色。

　　冬天的风一吹，他就下意识地缩一缩脖颈，下巴更深地埋在高领毛衣中。

　　通话的另一端大约是顾客，江清远耐心地说明着什么。

　　终于，对方挂了电话，江清远飞快地把一双手塞回口袋，跟方才那一副平和温柔的模样对比有些强烈。

　　他就这么冻兮兮地揣着口袋，四下张望，找到了个“老张家常菜”，走了进去。

　　沈执淡淡地望着他，思忖了下。

　　没过多久，家常菜馆的大门被推开，一个身修体长的男人走了进来，江清远正翻过一页菜谱，忽然听到不轻不重的一声。

　　椅子被拽开了。

　　江清远的手顿了下，他抬起头，看到沈执的那一瞬间有点懵，大约是不知道先说什么，过了一会，他松开翻菜单的手，茫然地打了个招呼：“hello？”

　　大约任何一个普通人在下馆子的时候，看到自己对面忽然坐了个警察，脸色都不会太愉悦。

　　江清远为人向来柔和，连这一点不愉悦都不太明显，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满眼渴望，彷佛希望听到一句“只是路过，不小心碰到椅子。”

　　但很遗憾，沈执不是路过。

　　他拉开了椅子，又在江清远对面坐了下来，于是看到了那一点渴望“啵”地破了。

　　“真巧。”沈执面色自如。

　　“是啊，好巧。”江清远干巴巴地说。

　　尴尬的沉默弥散开来，奈何沈执神情够坦然，够平静，彷佛真的只是在一家饭馆，偶遇了今天下午才搜身的人。

　　江清远坐立不安，余光飘向四周，这家生意确实够爆火，人满为患，座中尽满，而他这一边，恰好是两张窄桌连起来的四人位。

　　大约……拼桌真的只是条件限制下的选择？

　　江清远看着对方，不自觉抿了下唇，那俊美冷硬的男人似有所察，深邃的一双眼看过来，像是有询问的意思。

　　江清远终于不得不认识到，恐怕是自己大惊小怪了。

　　他犹豫了下，终于把菜谱推向沈执。“今天在地铁站的时候，我不太懂……耽搁警官了，警官吃什么？要不，我请？”

　　耽搁，说的是没早想到烟花店的事。“检查走的流程，是耽搁了你才对。”

　　沈执仿佛看出了他的局促，特意解释道：“我住在这附近，刚刚下了班回来，简单点，就在附近吃了。江医生不用紧张，我没什么公干。”

　　“警官也是在这附近？”

　　江清远话音刚落下，便看到对方神色讶然，他明白过来，自己这么问有些急促了，于是有些窘迫地补救道：“没，没什么，我就是问问。”

　　“是啊。”所幸，沈执没有察觉太多异样：“江医生是新来青平路的？以往我有时候也下馆子，但就没怎么见到你。”

　　“警官，那个，我原来就住在这的，最近才毕业回来。”江清远不知底细，听他这么一番话下来，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怪不得。”沈执笑了一下，道：“我这时又没上班，叫什么警官不警官的，听着奇怪。我姓沈，单名一个执，叫我沈执就好。”

　　“哦哦……沈警，沈执。”

　　短暂地一番交谈过后，两人之间那紧绷的气氛终于有所缓和。

　　沈执对青平路的情况知道不少，先前东区的一起入室抢劫案便是在青平路办的。

　　他编造自己的青平路住所，那是毫无压力，不在附近住，但将来未必不可以搬在附近住，沈执毕竟是警局的老油子，是有功底在身上的人，又怎会让一个刚毕业的学生发现什么漏洞？一席话流畅又利落，跟真的一般。

　　等这话题聊得差不多，沈执又将一整本菜谱推了回去，“我请你吧，今天下午虚惊一场，你心里压力怕是不小，就当给你压压惊了。”

　　江清远推辞不过：“那，我不客气了啊？”

　　“相识一场，客气什么。”

　　江清远神色彻底放松下来，他伸出右手接菜单，宽松的衣袖因动作幅度而往上缩了几寸，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腕。

　　“水煮肉片……”

　　“干煸四季豆……”

　　“我可以了。”江清远选罢抬起头，却发现沈执的视线正落在了他的手腕上，他有些不自在地拢起衣袖，问了下：“警官？”

　　“哦，我刚刚看到你手腕上有个疤。”沈执面不改色地收回视线。

　　江清远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笑了下想略过这个话题，却听到对方那低沉醇厚的声音问道：“怎么留了这么深的疤？”

　　江清远腕上是有个疤，他皮肤偏白，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垂下浓密的羽睫，总让人想起句话——“言念君子，如玉如珩。”

　　可如今，这温润秀气的人儿，白玉般的手腕上却赫然有一点暗红色的圆疤，像是精致的艺术品上出现一点裂纹，便是再小再细，也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令人心中惋惜。

　　江清远含糊地说道：“幼年被父亲烫到的。”

　　沈执诧异，眼中像是有些同情，又像是还有些什么别的安抚的神色。“那你父亲……有点不小心啊。”

　　“说不上小心不小心。”江清远有些尴尬，他不知道沈执到底听没听出他绕开的意思，但被这么追着多聊了一句，他也不太好意思沉默。“他当年喝醉酒了。”

　　江清远其实自己也知道，这疤痕实在太显眼，又太明了了，让人一眼便足以猜测出是烟头烫到。“他爱抽烟……脾气也不太好。”

　　沈执唏嘘，又安慰了几句。

　　江清远向来没在外人面前说过这些，多少有点家丑避讳，难以启齿的感觉。

　　他听着安慰，抿了抿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匆匆把菜谱递还给沈执。“我可以了，多谢你。”

　　沈执随手翻了几页，也选了两个菜，便唤来服务员，把菜单给了她。

　　“那你今天怎么不回家吃饭？”沈执随口一问。

　　江清远摇摇头，“继父不常回家。母亲出去打牌了，说今天晚上不回家吃饭，让我自己解决。”

　　等菜要些时候，俩人又天南地北地聊，话题大都宽宽泛泛，都是男人们很好打发时间的一些话题，像是球类，抑或是一些政策，后来不知怎的又说回丰城的经济。

　　沈执在方才已经得知，面前的这位正是从大名鼎鼎的P大毕业，于是揶揄他，回到丰城东区这个小地方，多少有点施展不开手脚，多半是来建设家乡。

　　江清远倒是不太认同，他很看好这小地方，郊区有各种各样的养殖场，他的养宠顾客不多，倒是养殖场的老板经常照顾生意。

　　“存的钱都够还一部分债了。”江清远提到这个，眼底都泛起柔软明亮的光。

　　“债？”沈执问。

　　正在这时，服务员已经端来了盘子，帮他们摆上桌，“您的干煸四季豆和麻婆豆腐。”

　　江清远道了声谢，毕竟缓了一会，他已经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可到底刚毕业，没多少防备的心思，加之跟沈执聊得不错，他下意识觉得大约也能聊一点。

　　“家里人喝酒赌博，亏空了钱，又开始借债，后来越滚越大，又拿了妈妈的身份证去贷款。”

　　“你继父？”沈执讶然。

　　江清远沉默了会，半晌他才说：“不是，恰巧相反，当年是继父帮我们还上的，我记得这份恩情，想早些把钱还给继父。”

　　除去母亲，儿子，继父，这么一推，沈执自然知道那欠钱的是谁了，他眼神一动，轻言安慰道：“还好，你妈妈跟你生父离婚得早。”

　　江清远说：“他是走夜路被车撞死的，那时候没摄像头，车主跑了就跑了。他死后，我们才知道，欠了一屁股的债。债主上门讨债，扬言不给钱就剁手。”

　　“……”哪壶不开提哪壶。

　　沈执神色歉意，一时也不好说话了。

　　江清远也没再说什么，大约是提起了这事，他兴致也不高，匆匆吃完饭，道了声谢。

　　沈执知道了他的事，大约还是想帮一下，主动问：“要不加个WX？虽说事情过去十多年了，可万一那司机能找到……”

　　江清远其实也没抱有什么找回肇事凶手的希望了，但到底是人家一番好意，他没有拒绝。

　　最后，沈执目送着他离开，斟了杯茶水，坐在原位没有动，他透过玻璃窗，看着那道奶白色身影远去。

　　眼神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淡然。

　　在街边转角处，忽然走出一个高大汉子。江清远似乎认识他，走了几步，跟他并肩站在一起说话。

　　沈执隐隐约约看到青年回了下头，目光似乎朝着他这个方向。

　　可能在说今晚吃饭的事。

　　沈执抬手，面色不变地喝了口茶，那高大汉子身形很庞大，江清远本身高挑，只是瘦削了点，但在他旁边衬得都有点纤细小巧起来。

　　跟下午见到的助手，不像是同一个人。

　　江清远分明是个老师爱极了的温顺学霸，却总是能跟许多街头人物混在一起，沈执觉得挺有意思，他慢慢转动了下水杯。

　　那两道背影渐渐隐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