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拇指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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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比的眼神黏在了玻璃窗上。
窗外光着小腿的孩子们在初冬的黄草地上奔跑、尖叫、嬉闹，半点都不觉得冷。可偏偏艾比不一样，她光是看着就浑身发抖，不自禁打了个大喷嚏，整个人为之一振，跌坐到了实木桌面上。
“艾比！艾比你摔到了吗？你还好吗？我可怜的孩子……”
壮硕的中年妇女一把丢开纺纱机，任凭蒸汽机自己转动个不停。旁边半大的女孩赶忙坐到机器前，时刻注意着飞梭的动向，在第一时间纠正紊乱的纱线。
“没事……”
艾比拍了拍红肿的膝盖，怏怏不乐地从桌面站起来，歪坐在特制的小椅子上。上面还专门垫了裁剪得当的小毯子，精美得像件玩具。艾比抱着毯子，缩成一团，看上去和倒扣的茶杯一般高。这家的妈妈一伸手就能将她整个托举起来。
“我可怜的艾比，你生得这样娇小，一不小心就会受伤，真让我放心不下，不论去哪儿都想把你放在我的心口。”
妈妈熟练地用拇指轻抚艾比的头发，生怕按疼了她。
“我会再织一张桌布，将家里的桌子都罩起来，这样你才不会受伤。”
妈妈考虑得很周到。然而艾比却觉得厌烦。她垂下眼皮，什么都没说就回到了房间——妈妈卧室里专门隔出来的角落。
说是房间，但其实并没有实际上的门窗，只不过是只专门抽离出来搁在阳台的大抽屉。里面摆满了放缩后的家具，忽略尺寸，完全可以说是华贵了，毕竟被子都是丝绸做的，上面甚至还绣了花。
艾比日复一日地蜷缩在这个抽屉里，厌烦地等待日升月落。从前，孩子们硕大的眼珠子总是滴溜溜地转，从天而降的手不知轻重地将她捏来揉去。如今孩子们不被允许进入这个房间，她便更加寂寞，总是在玻璃窗后逡巡，却又害怕出去。
正常人的世界对她来说大得出奇而危机四伏。正如妈妈所说，一个不小心就能让她丢了小命。艾比胆小，只能乖乖听话。白天听着织机和蒸汽机嗡嗡簌簌的响声入睡，夜晚听着家人们的鼾声发神。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她脑子里纷乱的想法越来越多，几乎折磨得她发狂。
艾比的昼夜开始紊乱，她随时睡又随时醒，半梦半醒间她居然看见窗台上有一道晃动的身影。不是正常人，不是猫，更不是虫子，而是像她一样的“拇指人”！
她穿着不起眼的灰色衣服，融进黑夜的阴影里，沿着艾比专属的小楼梯爬上窗台，走向那堆瓶瓶罐罐。只见她利索地撬开吃了一半的咖啡罐，将半个身体伸了进去，拿起随身携带的小包就开始使劲儿地挖，直到塞得鼓鼓囊囊才别上钮扣，原路返回。
艾比斜躺在床上，浑身战栗，却不觉得害怕。她聚精会神地注释着那个轻手轻脚的拇指人，看着她从妈妈的废布篮子里拖出一块披在了身上。她像个大胜归来的英雄，神奇始终地蹦下楼梯，往外溜去。
艾比赶紧起身跟上。一时之间，她忘记了妈妈的警告，忘记了外面可能会有蟑螂和老鼠。她只想确认自己看到的不是幻影，而是实实在在的人类，是她这样的拇指人！
然而艾比太久未曾运动，刚出卧室门她就跟丢了，一个人密室在了宽阔的客厅。黑夜中，家里赖以为生的机器变成了邪气的庞然大物，张着血盆大口，似乎下一秒就要将她吞噬殆尽。艾比飞跑回了自己的安全屋。可她总是不能忘记那晚的见闻，默默期待着再度看见。
艾比开始有意识地多吃饭。妈妈开心不已，特地为她准备了更多的小面包和肉饼。艾比吃掉大半，又将剩下的收拾起来，装进一只草编的小篮子里，故意放在窗台上。她满怀期待地等待着，终于，又一个黑夜，那位拇指人再度造访。
出乎艾比意料的是，她绕过了装面包的小篮子，径直向着妈妈的木箱子走去。艾比紧张地支起上半身，看着她慢慢地拉开抽屉，抽出一块形状怪异的废铁片。
艾比不明白那种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处。拇指人拿到它的瞬间竟然露出狂喜的神情，仿佛得到了什么稀世珍宝。
艾比等待着时机，紧紧跟着拇指人出了卧室。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次她没有跟丢。
拇指人轻车熟路地去了厨房。
妈妈是附近最好的织女，一刻不停地学习最时兴的织法和适应最先进的机器，一个人养活了五个孩子。她没有时间去做太多家务，因而请了附近的妇女上门来当保姆，负责一日三餐和洗刷衣物。
保姆是位极其仔细的人，害怕出任何纰漏丢掉这份合适的工作，因而总是做得又快又好。她每天离开前都会将厨房收拾得一尘不染，没吃完的食物也都会锁进柜子里，免得被无处不在的老鼠啃。但凡少了一点，她都会神经紧张，发现是孩子偷吃才松了一口气。
面对上锁的橱柜，拇指人并没有退缩，而是从背包里拿出精细的铁丝，钻进锁眼里转啊转。微不可闻的啪嗒一声后，锁开了，拇指人溜进去。艾比以为她会大快朵颐，连吃带抗。然而她却什么都没有吃，只是切了一块干巴巴的面包，又割了一块过柴的牛肉塞进背包。
背包一满，拇指人的行动就变得迟缓。她不再继续冒险，而是更加谨慎地贴着角落，沿着水管下行。艾比赶紧跟上，一同穿过老鼠洞，滑过半截废水管，来到了湿哒哒的暗室。怎料拇指人忽然扭身，拿出别在腰间的绣花针，猛地向暗处一挑。
“啊——”
艾比尖叫，针尖就停在她的眼前。
“抱歉，”拇指人女孩收回了针，解释起来，“我以为又是老鼠跟着我。”
艾比贴着墙根，腿都软了，慢慢滑坐在地上，看上去没有半点威胁。
或许是出于好奇，又或是差点伤人的愧疚，拇指人女孩上前将艾比扶了起来，还给她指了回去的路。
“我叫梵妮，我知道你。我几乎和你差不多的时候出生，看着你长大，只不过……”
梵妮耸耸肩，“只不过现在才算是认识。”
艾比看着梵妮黝黑脸庞上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有好些话想问，然而梵妮已经将她送到了卧室口。
“我能和你做朋友吗？和你，不，我是说，和我们一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也有很多对吧？”
艾比鼓起勇气。梵妮纵然警惕但听到最后一个问题也不免错愕，慢一步朝着这个可怜的女孩点了点头。
“上帝给了人类生命，但人类也分化为不同的样子。既有占据了更多空间的大人，也有我们这些逐渐变得稀少的小人。你不奇怪，在我们小人国，处处都是你这样的女孩，你不过是降生在了大人国里，人们少见多怪。”
艾比听了她的一席话，感动得热泪盈眶，急切地问：“那么，你能带我去小人国看看吗？”
梵妮迟疑起来，没有马上答应。
“我需要获得其他人的同意。至少现在，我不能带你去。你要保证不会像大人们泄露我们的踪迹。如果获得了同意，后面我会再来找你。”
梵妮推着艾比赶紧回到自己的安全屋。艾比再一转身，梵妮就消失不见了。
艾比日思夜想，夜不能寐，害怕艾比来找自己的时候睡得太死，没能听见呼唤。终于，一个礼拜后的周一晚上，大家因为交完赶出的订单而早早躺下补觉，梵妮悄然来到艾比跟前。
“跟我走。”
梵妮只说这话，艾比就兴奋地爬起来，背起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大背包。
“你背了什么？”
梵妮扶着她，走过虫子爬来爬去的甬道。
“一点小礼物，去串门总不好空着手！”
艾比快活地说着。这还是她平生第一次串门。
梵妮也不多客套，只说背不动就给她背。两人齐心协力翻过几个槛，又穿过一条长长的窄道，终于看到了光亮。通道尽头是一盏烛灯！
艾比兴奋地跑上前去，跑近了才发现烛火周围有一圈的拇指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这样多这样特别，又和她没什么不同的人们！
“你好！”
“欢迎你来做客。”
“没吃饭吧？我们准备了宵夜，高低都得吃点！”
人们热情地邀请她进去。艾比晕晕乎乎地跟着人群往里走。
这里摆满了生日蛋糕上的彩色蜡烛，一长条褐色积木上垫了绿色桌布。人们钻进厨房，又捧来大盘小碟摆满餐桌。这些餐具虽然没有妈妈买来的精致，但却尺寸合宜，被仔细打磨保养过。更重要的是它们不是孤零零的一套，而是成堆成群出现，理直气壮地向世界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艾比赶紧打开自己的包，将里面的大颗巧克力糖果挖出来放上餐桌。
“哇，是巧克力！”
孩子们兴奋地尖叫起来。
“一整颗！妈妈我可以吃一大块吗？我还从未吃过！”
成年人也连连赞叹。
“只见过一大块的巧克力，但为了不被发现，我们往往不会取用这种精致又珍贵的食物。这回真是沾了艾比小姐的光。”
“是啊，糖果整个都是好东西呢！掰一小块放到热咖啡里，冬天喝最舒服了！还有整块糖纸，都是防水的，等下收拾好正好用来贴墙纸！”
梵妮去厨房抱来一大摞的木碗，开始用铁铲子挖那块巨大的巧克力，争取给每碗都抹平。分到巧克力的孩子赶紧舔一舔，被甜得喜笑颜开。
艾比注视着那个好用的铁铲子，才发现那就是梵妮之前特意挑选的废铁。梵妮也不自觉地露出狂喜的神情。她忽然发现自己的世界不再局限于窗子后的一隅，而是变得阔大无垠。
艾比坐在人们身旁，也捧着泡了巧克力的咖啡喝。往日里早就吃习惯的东西此刻变得格外美味。
整个夜晚，艾比都兴奋得一直说话。她记住的这栋房子里所有拇指人的脸和名字，听老人讲家族的历史。
“为什么之前我从未发现过你们？”
艾比惊讶这个家族居然已经在这栋房子里待了上百年。要知道艾比和母亲搬来这里也才五年，真要说起来，她们一家才是外来客。
“从前大人和小人共存于世，尚且能和睦相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人不满足于自己已有的空间，开始侵占越来越多的空间。树木和动物都要为他们让道。小人国也变得越来越小，甚至不再是完整的国家，国民分散在各个缝隙。失去了自己的领地，我们中的大多数只能依附着大人生存，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和危险，我们习惯了隐藏自己的身影，昼伏夜出，就这样又繁衍了好几代。”
艾比沉默不语，感到一阵羞愧。
梵妮靠着墙，眼睛里燃烧着沉静的烛光。
“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总有一天，我们会准备好生存的物资，一起回到荒野，重新建立起自己的村落，不再靠借物而生。”
“荒野！好耶！”
孩子们跟着欢呼起来。
老人也莞尔一笑。
“荒野危机四伏，但也不能说不是一个好去处。我们期待着梵妮成为新的村长，带领族人更加有尊严地生存下去。”
艾比再度看向梵妮，已经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梵妮感受到她的目光，点头算是回应。
夜晚快结束的时候，梵妮送艾比回到安全屋。临走前，她再度交代艾比保密的事情。
“……如果你愿意，以后晚上我会来接你。”
梵妮说到做到，总是带着艾比去各种角落找寻拇指人眼中的宝藏，脚步也慢慢挪向庭院。
艾比跟着梵妮学会了用臭草驱赶蟑螂和蜈蚣；学会了辨认野外能吃的果子；还学会了修理铁器用来防身……她每日都期待着夜晚，整个人容光焕发，让妈妈欢喜不已。
“妈妈我也想自己做衣服。”
艾比一说，妈妈和姐姐们就四处找来了迷你版的针线，甚至还拜托工匠做了一套缩小版的织机，让艾比也学着织布。
艾比仿佛化身一块海绵，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周围的一切养分，每日都创造着珍贵的物资，转送给拇指人家族。大家也都纷纷回礼，送给她彩色的花朵、馥郁的香草还有手工制作的牛皮本。
生活变得格外有趣，似乎好像可以就这样无忧无虑地过下去。然而艾比闯了大祸。
“橱柜里的焦糖布丁少了！”
某个春日，保姆斩钉截铁地说着，将布丁杯子搁在餐桌上。
艾比的心一跳，发觉姐姐们茫然的眼神，了然是拇指人借走了一块。她昨晚才和孩子们说过焦糖布丁的美味，承诺过几天会多要一点带给他们。
“是我昨天又吃了，我饿了……”
艾比率先说出口，想要快速将这件事情揭过去。然而保姆死咬不放，瞪大眼睛指向装焦糖布丁的杯子。
“不，不是你，你们看这里面居然还有一个……”
姐姐们在织机面前干活。艾比站在桌子上，正好能看见杯子里蜷缩了一个拇指人小孩在瑟瑟发抖。想必是因为杯子又高又滑，他一个人掉进去之后就爬不出来了。
“啊——”
艾比当机立断推翻了布丁杯子，自己摔在了桌子上，咬咬牙直接滚了下去，掉到了地毯上。
“啊，我的腿，我的腿好痛——”
大家都紧张地围了过来，完全忘记了布丁的事情。艾比看见梵妮荡上了桌子，灵巧地带走了那个小孩。她这才放心，然而脚上钻心的疼痛让她接下来的一个月都只能躺在床上静养。
“好在没有骨折，但是那样大的一块淤青！”
妈妈抹着眼泪，责怪大家没能照顾好艾比。保姆战战兢兢地保证着，完全忘了拇指人的事情，但难保以后还会不会想起来。
妈妈亲吻了虚弱的艾比，用两只指头捏着小碗给她喂药。
“早知道我真的该一直带着你的……”
妈妈不自觉地喃喃起来，“对，我以后不能让你一个人，等你的腿好了，我就一直贴身带着你，走哪儿去都带着。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妈妈终于安心下来，兴致勃勃地去缝了一个花布口袋。两根细带子绑在脖子上，垂下来的口袋正好可以用来将艾比塞进去。
艾比一想到自己永远吊在妈妈脖子下面的样子，就觉得毛骨悚然。
夜晚，妈妈甚至想将艾比放在自己的床上睡觉。然而到底还是怕不小心压到她，只能作罢。艾比僵直地躺在安全屋里，不停发着冷汗，噩梦一个接一个。一股清新的花草香裹入梦境，艾比睁开眼看见担忧的梵妮。
“你还痛吗？”
梵妮摸摸她的脸，给她喂了对身体好的果子，“抱歉，害得你摔了腿。怪我们没有交代好孩子……”
“不，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孩子还好吗？”
梵妮点点头，顿了一下，还是说出口，“虽然今天没有被大人们看到，但已经暴露了行踪，继续待下去被彻底发现是迟早的事情。”
“现在天气暖和了，我们这些日子也准备好了足够的物资，所以我们决定赶紧收拾好行李，两天后出发，回到荒野建造村庄。”
艾比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但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成为现实了。
“你……”
两个人同时说出口，却又都生生顿住。
艾比看向自己的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梵妮也在迟疑。二人静坐在安全屋里，说不出口，也不愿意离开。
“你愿意……”
梵妮看到艾比灰暗的眼睛里忽然亮起光彩，心头一跳，像是得了鼓励，继续说下去。
“你愿意和我们一块走吗？”
“愿意！”
艾比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先听我说完。我们虽然有定期出去探查地形，但是还会有数不胜数的意外。而且和我们一起只有野果和干粮，不必你家里什么都有……”
“我愿意！只是我现在走路不方便，会拖累你们……”
艾比揪住梵妮的袖子，急切地答应。
梵妮蓦然放松下来，朝她微笑。
“我会背着你一块走。我们也做了拉行李的板车，你也可以躺在上面。”
“嗯！太好了！”
艾比一把抱住梵妮却不自觉地发抖。梵妮轻轻拍她的后背，让她终于放松下来。
她们约定好两天后的夜晚，家里人睡着就出发。出发前的这段时间，拇指人们整理行李得热火朝天。艾比在白日借口饿也要来不少肉干和面包，通通压扁了塞进床下的背包里。
“亲爱的，你要多吃点才能快快好起来。你的腿今天还疼吗？”
妈妈一看她吃东西就高兴。
“疼得不得了，我觉得我还得躺上大半个月……”
“要给你请医生再看看吗？”
“不！不，我是说，我不喜欢医生，他们总是惊奇地看着我、摆弄我……”
艾比露出厌恶的神情。妈妈赶紧说不请医生了，让她好好休养。
正当妈妈要离开房间去工作的时候，艾比反常地叫住了她。
“怎么了，还想吃点什么吗？”
她笑着，那么慈爱，仿佛天底下最温柔可亲的母亲。
艾比看着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百般不舍又千般恐惧，最后扯出一个微笑来。
“没什么，您能再给我一个吻吗？”
“当然可以，亲爱的，妈妈永远爱你。”
妈妈俯下身来，艾比轻轻抱住她的脸，留下一个亲吻。
离开的那日，妈妈睡得很熟，或许是工作累坏了。艾比望着床上的她，抹掉眼泪，忍着腿疼默默起身。
梵妮背起艾比，快速爬下窗台，离开卧室，七折八绕和大部队集合。大家分成三队，在星夜离开沉睡中的老屋，走过平整的街道，躲过横行的老鼠，回到茫茫草野之中。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拇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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