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在此百鬼绕行》桔吹

9、花月鉴（2）

　　第二日一早，阮玉树睡眼惺忪地下了榻，净洗一番后，侍女青芜帮她梳妆，费了足有半个时辰，她到底没让青芜为她铺铅粉，只腮间点染了少许胭脂作桃花妆。
　　镜中美人浓乌长发梳成交心髻，柰花似雪簪云髻，青玉步摇缀发间，双珥照夜衬耳垂柔嫩，着浅云并桃夭色软罗齐胸衫裙，矜贵端庄而不逾制；颜色如朝霞映雪，人面桃花，情致两饶。
　　“青芜的梳妆手艺越发好了。”阮玉树赞了一声，恍惚间去年节日在家，也是青芜一手巧思帮她妆扮，不似她平常自己在观内只梳个简便双髻了事。
　　“哪里，是三娘生得美。”青芜腼腆一笑。
　　自祖父越国公一脉算起，父亲并姑母伯父所生女儿排行，她行三，上有长姊阮书灯，次姊程眠，下有小妹阮书烟，故家中长辈并下人可称她为三娘。
　　阮玉树想着也该习惯习惯这称呼，久不归家，一时入俗，总有些不适应。
　　用过朝食，宫中宦官来传话，陛下设宴饮邀百官，请定南侯入宫赴宴。
　　过午后，宦官再传，皇后殿下邀众官家女眷、幼儿同乐。
　　阮玉树和母亲幼弟一同乘车往兴庆宫花萼相辉楼去。
　　长安城里节日气氛极浓厚，鼓乐喧天，冠盖如云。粽米香盈入鼻，长命缕色鲜妍。
　　宫中美景更甚，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凤箫声动，玉壶光转。粉腻香浓，环佩叮当。
　　皇后殿下端坐上首，世家夫人按序入座席左，恭谨见礼。只是不多时，皇后便笑妍妍地唤众位姊妹并小辈可随意取乐，不必拘束。殿内一时喧嚷热闹起来。
　　阮玉树和母亲禀告过，便随三位姐妹一同玩耍去，云栖也和阮书影、程枫两位阿兄一道作诗取乐。
　　阮书灯阮书烟两姊妹都着藕荷织金线半臂衫裙，梳乐游髻，端庄清丽，姿色天然。与阮玉树站在一处时，粉色系衣裙并面庞间相似，更显姊妹之相。程眠生得不大像姑母，倒是与她父亲大理寺卿程愿清眉眼相似，但美貌不逊于阮姓三姝，香炉紫烟裙，花钗乌蛮髻，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到宫苑内，阮书烟和程眠去和其他小娘子联诗，善射术的阮玉树和长姊阮书灯则一同去玩射粉团。
　　宫中每到端午节，造粉团、角黍置于盘中，再制作纤巧的小角弓，架箭射盘中的粉团，射中者得食之。因为小粉团滑腻而小，颇难射中。院中也有不少小娘子在此游戏，射中也有，屡射不中也有，欢声笑语，裙裾微扬。
　　阮书灯先提起角弓射去一箭，但略有偏离，盘中粉团扭身错开，不得射中。她稍微懊恼，也并未在意，只鼓动道：“这小东西难中得很，阿姊不行，三妹你来试试。”
　　而阮玉树没带自己的短弓，但用小角弓也能凝聚真气，于是看四下小娘子没有注意到这边，便笑嘻嘻地放低音量对长姊说：“书灯阿姊瞧好吧。”
　　她一手拉弓一手拉弦，并不拾箭，指间略微凝了一道浅浅的真气，成箭形干脆利落地射中远处的小粉团，穿了个孔。
　　阮书灯早知晓三妹修习术法，十分好奇，今日一瞧，亲眼见她手中无箭却能凭空凝箭，觉得果真奇异如神。
　　阮玉树听过长姊夸赞，正要去将小粉团取来品尝，却见一翩翩少年走入院来。
　　他一袭朱红印卷草纹朝服，蹬鹿皮靴，腰间佩剑。玉冠高束，更衬长身玉立；俊美出众，轩轩若朝霞举。少年弯着唇角，笑得自在散漫，瞧着她好似眉目生光，不是容宴还能是何人？
　　容宴先一步捻起那小粉团放入口中，嚼了一嚼咽下，装作不识，对着她含笑道：“小娘子真气使得太足，胡麻粒都振在了盘中。”
　　“这哪来的登徒子！”阮书灯不知容宴身份，有些着恼。
　　“确是好个登徒浪子。”阮玉树并不为他解释，跟着暗笑打趣。
　　容宴并不恼，走过来，转眼眸光清亮，一错不错瞧着阮玉树，朗声说道：“那宋玉邻有美女爱他颜色，他沾沾自喜当作论据吹擂，倒说登徒子妻丑而好色，我看未必也。”
　　阮玉树注意到他一来，这边射粉团的小娘子大都放下角弓盯着他看，却少有几位认得他，不禁有些疑惑，他分明往年常来宫宴，又是楚王世子，怎得这些小娘子都像是第一次见他。
　　她也没多想，仰头与他辩论，“宋玉与登徒子不过都在诽谤对方好色，只是写作者为宋玉，因而传世罢了。世子方才却是个好色浪子的行径啊。”
　　容宴见好就收，不再逗弄她，便含笑告饶道：“师姐，我错了嘛。”
　　他引弓持箭，只稍微用力，浅浅一瞄，便射中相邻粉团，看见院中刚走进来的男子，便唤了他一声：“子居兄，帮我将那粉团儿取过来，多谢！”
　　来人依言将那粉团儿连同盘子一起给他端了过来。
　　走近时，院中许多小娘子语带激动地小声对彼此道：“是太子殿下！”
　　太子容宋，字子居，年方弱冠，温润俊俏，是长安许多贵门小娘子梦中良人。
　　阮玉树瞧着阮书灯脸颊耳边飞红的模样儿，心知长姊恐怕也是为他心折。
　　容宋将盘子递给容宴，温声道：“我当你是去哪儿躲酒去了呢，原来来了相辉楼内苑，你不是向来不过来内苑的吗？”
　　容宴往年赴宴，早早入宫中拜见圣人皇后，随圣人在麟德殿饮宴不多时，便告辞出宫，今年端阳宴来内苑，自然是为着见阮玉树的，只是他也没早早对太子言明，免得这家伙藏不住心思叫阮玉树发觉，当下淡笑着说：“皇后殿下得知我今年出观返俗，早时再三令我来与她饮酒。”
　　他接过来，便将盘子递与阮玉树，还是言笑晏晏，“给师姐赔不是。”
　　“哦？这便是你那观中小师姐？”容宋即便不知他心思，也已然对阮玉树很感兴趣，但知礼克制地不打量她，只正眼问道，“敢问这是哪家小娘子？”
　　“定南侯府长女阮玉树，见过太子殿下。”阮玉树施了一礼，将盘子接过，便见容宴朝她迈一步，将她与太子隔开。
　　容宴近距离看着阮玉树今日盛装美貌，心弦暗动，从前他不知情爱时，只觉得师姐美得纯粹，无关风月；可如今他再看时，只觉得一颦一笑对他都有极大的吸引。不是她的美变了，而是他的心变了。
　　他这一挪步，容宋顺势把目光转向一旁的阮书灯，轻声道：“想必这位是越郡公府的小娘子吧，怪道我看你二人长得有些相似。”
　　阮书灯脸红未消，柔声回话：“回禀太子殿下，正是。妾是越郡公府长女阮书灯。”
　　两人闲话一番，虽各有相投意，但容宋正是婚配年纪，婚姻不由自主，不敢多与哪家小娘子攀谈；而阮书灯也性子内敛，不意被视为攀附。故不多时容宋先行进殿内与皇后叙话。
　　赋诗结束的阮书烟和程眠也迎过来，和阮书灯说着话儿。
　　这厢容宴看阮玉树吃了粉团，便招来一个小内侍端上一盘透花糍并玉露团，“我方才在圣人那里赋诗赢了些点心，我尝着应当比这边的可口一些，师姐挑喜欢的尝尝，余下的让这位小内侍帮你端进去和姊妹分食即可。”
　　宫宴甜点迎合大多长安贵妇贵女的口味，偏甜味重，阮玉树的口味与容宴类似些，清修时日多，不爱多食蔗浆。
　　阮玉树捻起一块透花糍，看花形隐约透映，精致非常，便尝了一口，果然可口许多，外层糍糕冰过，清凉爽口，内里馅料灵沙臛只是清甜，正是合宜。
　　“阿宴好厉害，朝臣百官诗才了得，阿宴竟能得胜。”她弯弯眉眼，不吝夸奖。
　　容宴有些耳热，虽然很想在她面前显一显，但还是很谦逊地说了实话，“不曾，我估摸诸公有可能是让着我。”
　　内殿来了个小内侍，说皇后催着世子进去陪她叙话。
　　阮玉树笑嘻嘻地让他快些去。
　　容宴进了内殿，阮程家三姊妹悠悠凑过来，预备齐声调侃阮玉树。
　　阮玉树怕她们误会，忙从实招来：“诸位姊妹，那位就是楚王世子，是同我一起在观内修行的师弟，故而熟悉些，没有其余私情。”
　　阮书烟年纪最小，才刚及笄，乐呵呵地逗趣道：“三姊对世子没私情，万一他对你有私情呢！”
　　“阿烟又胡说！”阮玉树凑过去捏她脸，也揭她的短，“不知方才和几位郎君和诗唱会惹人喝彩的又是谁呢！”
　　阮书烟躲到长姊身后，装糊涂道：“是二姊！方才尹家郎君胜了我，她帮我赢过才引得喝彩的！”
　　“好啊，先前不是你一战群雄不吃力，最后才被那郎君压了一头！”程眠也凑上去捉她。
　　四人笑闹一番，有些乏了才一同回到殿内，品尝起容宴送来的那盘点心。
　　姊妹几人都赞可口，只是果真尝着口味偏淡些，惟阮玉树觉得是恰到好处。
　　殿内添了数位青年才俊的坐席，公子王孙皆来拜会皇后，倒有几分和众小娘子彼此相看的意思。自我朝有位女皇执掌盛世起，民风渐趋自由开放，小郎君小娘子勇敢追爱的佳话为世人赞颂。如今贤后也鼓励小辈同席相看，不加拘泥约束。
　　皇后下首席右现下首位坐了太子与几位皇子，然后便是楚王世子容宴，再下首是一些较疏远的勋爵或官家子弟。
　　席左的各家夫人都忙着为女儿挑选相看，想要觅得佳婿。
　　定南侯夫人倒是没有着急，只是……喝过绿英茶后微微抬首，瞧见了对面出落得俊俏出众的楚王世子。
　　容宴感受到许多目光，独这一道他礼貌地回之一礼。
　　上首的皇后一直留心着他，除却太子以外她最是看重容宴。不光因为他父亲是陛下嫡亲弟弟，他母亲先王妃是她的表亲妹妹，这孩子也投她的缘，性子自在坦荡，对长辈率真可爱。妹妹去后，她视容宴为亲子，更加怜爱。
　　皇后目光一转，望见那楚王继室，如今的楚王妃，心下便有些轻视。这谢氏在她表妹去后二年便将府里原先育有一女的侧妃宁氏斗下去，给楚王生了个小儿子，如今夫妻俩更是百般呵护幼子，一概不真心待容宴，谢氏只知暗里使绊子，楚王又睁只眼闭只眼。
　　她的目光又转回容宴身上，恍惚想起当年宫宴，他七岁的光景，便相中了定南侯家女儿，又和她在道观中同修，彼此熟悉；且她看这位小娘子也是极好。这孩子如今长得这般出众，如芝兰玉树生于庭阶，性情又不覆阴霾，只是霁月光风；大约多半是有这阮家小娘子的陪伴之功。
　　这般看去，皇后心中有数，当即心下微动，誓要为他揽过这一桩好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