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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萤火芝(1) ...

  •   寒意散尽,阳和方起,才及三月份,日头出得不算早。此时长安城中桃源观门已经敞开了,墙边藂竹拂檐,琼枝翠叶与恢弘壁画相映成趣。
      扶玄山人一手抓一个徒弟出了观,边走边大咧咧训话:“修道之人理当勤勉,看看你们两个!山人我不叫是不是日上三竿才下榻啊。来年我云游去,你们岂不更躲懒!”
      “师父,天色方才亮,您又急着使唤我们做什么?”阮玉树理了一理被他扯歪的衣领,并不服气师父的话。
      容宴走在师姐身旁,闻声回头看一眼师父和自己的距离,立刻帮腔,“是啊,十天半月不见师父起早这一回。”
      扶玄山人惯常嗜睡,自称“休养生息,顺应天时”,很少有机会敦促她和师弟,偶尔要出门办什么事,便早早把他二人拎将起来,再趁机训上一嘴,嚷嚷着“若不是为敦促你们山人我早云游去了”。
      扶玄执着拂尘走在最后,起初还是“一扫定乾坤”的潇洒道长模样,听见容宴贫嘴,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来,甩着拂尘作势要打他,“你小子也敢多嘴!快去套车!”
      阮玉树笑吟吟地护着师弟,凑过去伴着师父走。
      容宴敏捷闪躲,没让一根毛碰着自己,也不恼师姐笑他,勾着唇角乐呵呵跑去牵了两匹马来。
      催着二徒弟套好马车,扶玄山人先行上了车,只问,“长岁坐车吗?”
      “长岁”便是阮玉树的道号,原是她生时月份不足,小时体弱多病,三岁上爷娘求到天随子道长为她卜算,天随子算得她命格凶险,易受邪物侵扰,及笄前不宜在家与血亲相伴,及笄后也该少见。起初爷娘不忍骨肉分离,天随子便取出五线长命缕,施好驱邪保命术法,嘱咐给她系在腕上不可摘下,便离去了。长命缕守了她四载平安,待到七岁生辰上,便是出门也撞邪,归家也迟钝不言语,爷娘忙又请了天随子过来。
      天随子再一卜算,仍旧是个鬼见扑的命格,不若学些本领方能平安,爷娘虽不舍却也无它法。天随子遂收她为徒孙,取道号“长岁”寓意长命百岁,带到观里,大徒弟扶玄山人收了她为俗家弟子。
      此后天随子四方云游,阮玉树跟着扶玄山人学道术修法术,平时除却练功,也时常外出降鬼怪,帮富商高官卜卜风水诊诊怪病,或者采摘药材灵草。长命缕也一直没摘下,师公天随子给她的这根原是取了五行气的灵物,师父将她颈上的白玉平安扣穿到长命缕上,叠成了个绝佳护身器物,戴了好些年,竟有了护魂的功用。
      阮玉树拈了拈右腕的长命缕,想起来师父给她讲的许多儿时事,心下感慨,好好地活到今日也是不易,这些年她认真学道法,几乎将自己学成个鬼见愁,近年来已能单独出门驱鬼,她十分感激师父和师公。
      “我同阿宴一起给师父驾车。”阮玉树今日穿着月白道袍,内里防风不惧春寒,利落地坐在车舆外头,将短弓放在坐处右侧,又往右侧给容宴挪了位置。
      容宴没穿道袍,一身方便行动的皦玉色窄袖胡服很是服贴,衬得少年宽肩窄腰,清瘦挺拔。他向来不爱盘髻戴幞头,高高束起的发任春风吹动,坐在她身边时带起一阵混合了澡豆与香囊的清香。
      阮玉树神思微动,忽然想起他刚到观里的情形。
      容宴本是当今圣人胞弟楚王殿下的嫡长子,出生便被封了世子,该是荣华一生的长安贵胄,与道家没有关联的。但其母妃却是天随子的俗家弟子,虽早早嫁了楚王,不在观内修行,却也始终愿意节日时带着他来观内拜望天随子。容宴八岁亡母,先王妃遗愿便是将他送入观内学道术,不再沾着王府的勾心污糟事。
      天随子将他接来观中那日,阮玉树才满了八岁,茹素斋戒为母亲祈福。直至傍晚晡时,扶玄山人外出归来,给她带了汤饼和寿桃。阮玉树坐在小小的桌案旁,提箸挑起汤饼小口小口吃着,心里感激师父,却也有些思念远在江南的双亲。
      这时,天随子领了容宴进来。
      个头小小的容宴,生得粉雕玉琢,脸颊望上去软嫩十分,正像阮玉树手边的寿桃。他圆溜溜的眼睛还含着泪,眼眶仍泛红,显见的是哭得厉害,不曾缓过劲来。
      阮玉树不曾见过容宴,先是疑惑师公为何带了个小孩过来,又觉这小孩哭得让她看着心酸酸的,但终究没问什么,放下碗著,先给师公见了礼,然后盯着容宴看了一会,便回到案旁默默吃起寿桃。
      不多时,扶玄山人走进来,看着容宴声音艰涩地询问天随子:“师父,阿棠执意让此子留在观里?”
      天随子沉默着点了头,“阿棠去得急,为师觉得蹊跷,可扶清查探过后并未发现有异,前日楚王府来人说阿棠定要我去接了阿宴过来,想必是那楚王府俗事争斗,也罢,我与你二人总能护着这孩子不遭毒手。”
      “阿宴……师父要带着教导吗?”扶玄山人也只能接受这番说辞,楚王府并不让阿棠多与道观来往,他与师弟师父师徒三人并未能亲见师妹辞世阖目,只能照她遗愿,庇护她亲生子阿宴。
      这时,风尘仆仆的扶清真人赶回了观内。
      “师父他老人家年纪长了,又素来云游四方,如何照料稚子?”扶清真人门外听得这话,急冲冲过来劝说。
      阮玉树半懂不懂地听着,心里还是同情这位“阿宴”,想着自己虽不能与母亲见面,但好歹还有母亲在世,他却永远失去了母亲,又觉得这样想实在残忍,忙在心里唤了几声真仙饶恕,并唾骂了自己两声。
      再一抬头,容宴竟无声走到了她身旁。
      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就那么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阮玉树又暗骂自己乱想,鬼使神差地拿起盘中的寿桃,慢慢递到他手边,温声问道:“你要吃一个吗?”
      他还是看着她没有动。
      阮玉树试探地唤:“……阿宴?”
      容宴伸手将寿桃接了过去,咬了一口桃顶的红色尖尖,咽下去后,沙哑的嗓子勉强出声:“谢过小娘子。”
      一旁师徒三人见了此景,天随子遂道:“教一子也是教,二子也不妨,扶玄,阿宴也交给你教导便了。”
      扶清真人还待要说什么,见容宴拎着一旁的小月牙凳坐在了阮玉树旁边,终究没再开口说自己愿意收阿宴为徒,只道:“也好,听闻前日有人丢了两个小娃娃在观里,不如交给我做徒儿吧。此番归来查探王府,我也歇了云游的心思,便与师兄一同照看这四个小徒儿,传授些衣钵本领。”
      扶清真人收的两个幼徒不过三岁,咿咿呀呀说不清话,他取的道号一个“无尘”一个“无绝”被小娃娃念成“唔蚕”“五啾”。
      扶玄真人与容宴行过拜师礼,取“究天扶无道,守地不生劫”一句中“无”字辈道号“无厄”。论起排辈,虽容宴长阮玉树半岁,但从师有先后,遂有阮玉树为师姐,容宴为次徒。
      年年辰光过,阮玉树因着破除凶险命格需要,不曾归家去,家中人也忍着不能来相见,只送了礼过来观中。只在前岁及笄后,逢端阳便可赴淮南道与爷娘幼弟团聚,到节末归来观中;容宴倒每逢年关节日回王府并进宫中探亲,不过总也待不长久便匆匆赶回来观里陪师姐师父等人过节尾,身后跟着马车一箱箱往观中送吃用银粮。
      一晃竟有近十载相伴日子。
      容宴见师姐愣神似的瞧着他,颇有些玩味地挑唇一笑,屈起手指弹在她前额上,“愣什么呢师姐?”
      小师弟极为懂事,弹完了也没挪开手,确保师姐能礼尚往来地打回来,不会恼他。
      阮玉树果然不恼,一把拍了上去,他这才装模作样地嚷疼收手。
      随即,阮玉树笑眯眯把手移到腰间比划,告诉他,“只是隐约想起了当年刚见到你的情形,才这么点儿高!”
      “有必要提醒一下,阮岁岁小娘子,你还比我小上半岁呢,当时也不比我身量高上几寸。”容宴挽过缰绳,弯着唇角,嘴欠兮兮。
      阮玉树想起他那时怯生生唤她小娘子向她道谢的模样儿,只慨叹他怎么长成了这副德行,她本忧心小世子幼时失恃会成为不爱讲话的清冷郎君,而他与她竟双双养成个浑不吝,不知是修习道法所以见多见惯了世俗的缘故,还是二人长年相互陪伴又兼拌嘴打闹不休的缘故。
      “师父。”她不理睬他,掀帘唤了一声问行程。
      扶玄山人将地图递出去,吩咐道:“驾稳些,山人我需得睡上一觉。”
      容宴接过来看了看,便将地图递给阮玉树,执了辔开始赶马。
      阮玉树拿过地图一看批注,师父画的红圈目的地竟是良常山,这一去起码行上半月。
      说要睡觉的师父却忽然出声考问:“良常山产何灵草?”
      “嗯……萤火芝?夏季生,夜间绽,光华盛,叶似草,实如豆,紫花,服一枚一窍洞明,服七枚则七窍洞明。”阮玉树想了想,回忆在书上看过的灵草习性,脱口说出一种。
      她又看了看地图,喜道,“良常山境内附近还有半汤湖可去,我好奇许久了。”
      扶玄山人捻着胡须笑了,“你倒是回回都能歪打正着说到为师点子上。”
      “萤火芝生在夏季,此时方才三月,师父如何确定能寻到?”容宴奇道。
      “这正是奇处,”扶玄山人在车舆内点点头,“前日山人在药铺子里收到了照理说该是四月末运来的很是茂盛的金蝉草,纳闷之下追问货郎,他道近日江南一带忽然有药草提前长成了,我们驾车恰好半月可达,推后两月半,差不多是萤火芝生长时了。”
      “我倒是觉得事出有妖。”阮玉树屈膝托腮,伸手为容宴理了理系在腰侧妨碍驾车的钱袋,又取下他的佩剑放在一旁。
      容宴感觉到她短暂的触碰,略略红了耳垂,“那便更应当去察看了。”
      扶玄山人肯定道:“正是此理。”
      他不再开口,合上眼抱着拂尘预备浅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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