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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回 练蹴鞠童子欢悦,忆过往少年伤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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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日,天空澄碧如水,几片薄纱似的轻云在日边缓缓浮游,是个难得的好天。午饭后,迎着微风的轻拂,涵珠学堂众人来到九峰山麓蹴鞠场。
蹴鞠场内甚是宽阔,孩子们便如脱兔出笼,野马奔原一般,兴奋得无以复加。应一筹一吹口哨,一摆手势,孩子们忙收起兴奋劲,整齐排好队列,因出发前已言明遵守纪律者才能练习蹴鞠,否则便罚站场外。
应一筹取来一个精巧的皮鞠,介绍道:“此皮鞠是用十二张硝过的五边形软牛皮缝合而成的圆球,球中九分着气,重十四两为最宜。除手以外,全身都可以触球,上身触球称为上截解数,膝以上部位触球称为中截解数,用小腿和脚踢球称为下截解数。下面我给大家演示一下十踢法。”
随着应一筹将“肩、背、拐、搭、控、捺、拽、膝、拍、膁”的踢法一一展示,场上爆发出一阵阵掌声和惊叹声。
“我们先练习‘白打’,等动作熟练后再来练‘筑球’,十人为一小队共用一个球,‘球头’跟我到仓库领球。”应一筹说着,往仓库走去,每队担当‘球头’的孩子自动出列,昂首阔步地跟上。
只见林畹兰一根青带束发,穿着窄袖轻衫,罗裙挽在腰际,正在带着孩子们做活颈动腰转脚踝的热身动作。坐在场边树下的沈念念看着,很是羡慕兰姊姊干练飒爽的模样。
顾平泉也坐在一旁,与沈念念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沈念念平常与生人对话总有些发怵,但与顾平泉说话却觉得轻松自在。一来顾平泉年纪比沈念念还小半岁,如邻家小弟弟一般,二来顾平泉言语温和,笑容憨厚,举止间注意分寸又极为自然,与吴扬身上散发的桀骜又凌厉的气息完全不同。而在顾平泉看来,沈念念目光中的坦诚和温柔,也让人觉得心里是不设防的松快,竟不觉交浅言深,倾诉起一些极少说与旁人听的话。
“初夏的天气可真好,不像初春时节乍暖还寒,也还没到盛夏时节炎炎燥热,此时地里瓜果蔬菜长得格外喜人,家里爹和大哥、二哥应该在终日忙碌吧。不知爹从前砍柴摔伤的腿现在阴雨天还疼吗?我的小侄子应该会说话了吧?大哥听到孩子喊爹大概会高兴得手舞足蹈。二哥说要造两间有九级台阶的瓦房,风风光光地迎娶二嫂进门,大概说梦话也还在念叨这个愿望吧。我本打算端午节回去与他们相聚,可惜没有实现……”顾平泉望着天空的云,回忆起从前与家人一起生活的时光,脸上浮着淡淡的笑,又透着一丝怅然。
沈念念好奇地问:“你当初是怎样来到县城做了医馆学徒呢?”
“说来话长……我在五岁时,突然生了一场大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爹娘又借了好大一笔债,带我看了好多大夫,试了无数药方才慢慢治好了病。我还记得有一回冬夜里,我突然病发得厉害,爹用板车推着我去看大夫,大哥坐在板车上抱着我,用被褥把我紧裹,当时大哥也只有十岁,还不停打着哈欠。”
“你因为小时候生过病,所以想学好医术,以后为别人治病是吗?”沈念念似乎理解了顾平泉想成为一名大夫的初衷。
“我倒是平安长大了,可是我的小妹……当初,我娘正怀胎临产,为我的病日夜忧心,导致小妹早产且胎里带了不足之症,瘦弱得像只小猫一样,连啼哭声都很微弱,家中又再无余力调养小妹身体,眼睁睁看着她不到两岁就走了。我永远记得那天,爹红着眼眶在后山挖坑埋葬小妹,娘坐在那个小小的坟包前哭了一天,虽然他们后来在我们兄弟面前再也没提过小妹,但我知道每年小妹祭日,他们都会去看小妹,小妹穿过的衣服也一直整齐地放在柜子角落。”顾平泉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
沈念念虽然听周婶提过小女儿夭折一事,但当时周婶说的时候只一言带过,此时听顾平泉详述内中情形,想到这个刚来人世就匆匆凋逝的生命,想到亲人无力挽回的痛苦,不禁感觉鼻子有些酸酸的。
蹴鞠场中远远传来应一筹中气十足的声音:“脚向前上方摆动,用脚背击球,击球时用力均匀……”时不时伴随着孩子们的欢悦笑声。同在一片阳光下,沈念念却沉浸在顾平泉过往故事的悲伤中。
过了一会儿,顾平泉继续道:“后来,我虽已病愈,身体却虚弱不济,在田地里晒久了日头就会晕眩,只能去帮人家放牛挣几个铜板。放牛的活计倒也清闲,我常常经过村里的私塾,偷听私塾先生教书,自己拿树枝在地上划,日复一日也学得了些字。其实那位舒夫子早已发现我在窗外偷听,只作不知罢了,见我日日听学颇有恒心,就私下指点我,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位贵人。”
“……脚背与地面平行,脚尖微翘,触球时使球带有回旋的感觉体会到了吗?”沈念念远远看着林畹兰在耐心地指导孩子们做颠球的动作,不时轻拭一下额头的汗,每当孩子们做对动作时,就含笑大声夸赞。听着顾平泉说到舒夫子时语气里的动情,又看到眼前的这个情景,沈念念不禁感受到做一个好夫子的意义,哪怕对于夫子来说是近乎寻常的举手之劳,却可能不经意间为孩子生命中照进一道光。
“过了几年,我也算是村里读书识字较多的孩子了,舒夫子知晓我家中状况后,劝说我父母与其让我在地里刨食,不如送去县城闯一闯,将来或许有更大造化。就这样,我跟着同村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哥哥来了县城,他选择做了木匠学徒,我进了医馆做学徒。”
“就是瑞仁堂吗?”沈念念问。
“不是,起先我去的是另一家医馆,在那里做了一年多学徒。除了给坐馆大夫泡茶水、倒痰盂,还要做揩台柜、下梭板、扫茅厕等许多杂活,凡事都得留神,动作慢些,就会招来一通怒骂,挨骂也得欣然接受,不然就会被扫地出门。虽说多数时间都在打杂,但医馆之中各种草药的名称和药性,我还是暗地里记了个七七八八。后来,我发现了这家医馆的一个秘密,同样一个药名,有时会少一笔,这样就是暗示学徒抓药时用假药。那一次,一个老者来看病,脸色蜡黄,双眼无神,看着病情有些严重。那大夫诊脉后,开了一张药方,叫我去拿给另一位师兄配药。我接过药方一看,却是发现人参的参字少了一笔,顿时明白是要给假药的意思。我心中不安,偷偷将那一笔加了上去,幸得那老者服药半月后痊愈了。没多久,我偷改药方的行为被发现了,就被赶出了医馆,身无分文地流落街头。”
“那家医馆我似乎听人说过,因为用假药被人告发,那大夫身败名裂,医馆也从此倒闭了。可见,欺诈之行能蒙蔽一时,却不可能得逞一世,做人还是得行正道才能长远。”沈念念道。
顾平泉点头称是,继续道:“当时,我听闻城中瑞仁堂的卢老大夫仁心妙手,有口皆碑,便厚着脸皮去登门求做学徒。卢老大夫说他医馆中不缺寻常学徒,只缺一名特殊药童。原来他儿子儿媳多年前出海遇上了海难,尸骨无还,膝下唯有一个孙女,谁知孙女又生了一种怪病。卢老大夫为治好孙女的病费尽心血,研制出药后想寻一个体质与孙女相近之人试药,而我恰好适合。我想起幼时缠绵病榻的经历,想起妹妹不幸早夭的痛楚,生出了同病相怜的心情,就同意做试药之人。”
“你为了不让家人担心,只说在医馆做学徒,瞒下了试药一节?”
“确是如此,还请沈姑娘帮我保守秘密。如今卢玉竹妹妹的病已彻底根除,我的身体也在卢大夫的调理下变得气足神旺,过去试药之事不足一提了……”
正谈着,互听一声惊呼,顾平泉和沈念念一齐看向蹴鞠场,只见一个小女娃摔倒在地,二人立即奔过去查看情况。
“露薇,你怎么样?”林畹兰关切地问跌坐着的小小身影,六岁的小女娃正眼泪汪汪地喊疼,脚踝迅速红肿起来。
顾平泉上前褪下鞋袜查看一番,道:“应是脚踝扭伤,抬她到阴凉的地方,注意受伤的脚踝不可晃动。我方才来时看到附近山亭街上有一家‘香饮子’店铺,我马上去寻些冰来对伤处冷敷消肿。”说着,快步奔去山亭街。
林畹兰慢慢地抱起小女娃,对沈念念道:“念念,你注意着她的脚踝,我们把她移到那边树底下去。”沈念念双手轻轻护住小女娃受伤的脚,配合林畹兰的脚步,稳稳地走到树底下。林畹兰缓缓将小女娃放坐在地上,沈念念也跟着半跪下去,手始终护住小女娃的伤脚不让乱动。
片刻间,顾平泉已跑了回来,一块帕子包着些碎冰,小心翼翼地贴敷在小女娃的脚踝上。小女娃觉得疼痛有所缓解,渐渐停下抽噎,有些新奇地感受着脚上冰凉的感觉,又想起方才听到的“香饮子”,舌尖似泛起了饮子冰冰凉凉的味道。
于是,在林畹兰等三人一心关注着小女娃受伤的脚踝,询问疼痛是否缓解时,只听小女娃奶声奶气地说:“我不疼了,我想吃冰酪、绿豆水、卤梅水、荔枝膏、漉梨浆、紫苏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