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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流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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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黯淡,屋里却没有开灯。
这座城市夜晚街头的灯火足以照亮一小方天地,盖着白毛垫毯的靠椅就放在窗边,夺目陆离的各色光线在她的感官中与打在玻璃窗上淅淅沥沥的雨点重合,灵魂仿佛从躯壳中被剥离。
姜椿的意识升到半空中,俯瞰失神落魄的自己。
她的童年不算完美,原生家庭带来的潜藏伤疤至今还在影响她的生活轨迹,但也算是被爱环绕着长大的人。
哪怕有些“爱”是不合时宜的。
后来,在渐渐长大的过程中,她借助书籍和别人言语的判断,认定自己是属于高敏感人群的。
这种近乎条件反射的心理判断可以让她敏锐地察觉到周围人的情绪,做出合适的引导和反馈,当然,也有副作用。
就是过度思考焦虑和内耗。
一如现在,尽管已经切断了几乎所有探知外界消息的渠道,强迫自己不去想个把小时前才发生的事情,可她越是这么暗示自己,越觉得记忆挥之不去。
——乌鸦再怎么样也不会变成凤凰的……
——希望你能保持沉默……
——你也不想变成他的麻烦,对吗……
她的掌中忽然触碰到了一点温暖,一点柔和,一点……不想抗拒的沉沦。
“乐坛松柏”恍然想起的是从前的自己,对眼前人这样的状态并不意外。
出道已久的他经历的风雨远比此时更盛,也更加明白,此情此景,最合适的解决方式就是陪伴。
轻柔地握住女孩的手,他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善解人意地给予了姜椿足够长的时间缓冲。
他一直半跪在靠椅前,一半的面孔隐于黑暗,一半暴露在闪烁的暗红夜色下,没有狰狞和诡异,反而无比温和。
像细雨夹着春风,温柔、和煦的春风,把姜椿的魂魄一点点拉回现实。
舒鹤看着姜椿迷离又陌生的眼神,抢在她开口之前说道:“后续的事情都交给我处理,好吗?”
她还处在迟缓的思路中,但这也确实是她所期待的,于是沉默地点了下头。
舒鹤看她有所动作,稍稍放下了不安的心,起身打开门,把尚未完全冷却的温水和药片拿了进来。
在姜椿的视角,他站起的姿势有些歪斜,走路的前几步也有不正常的僵硬。
她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托住摇摇晃晃的背影。
米色的长风衣从他肩上滑落,她抓住的不过是飘荡在空气中的一只空荡荡袖管,装着金属扣的腰带触及她的指尖,整件衣服落到她胳膊上,残留着凛冽的香气。
她整个人抖了一下,目光在刹那间变得清明。
舒鹤已经走了回来,环过姜椿的肩膀,让她微微支起身子,更舒适地用温水吞服下药片。
随后,他远远把杯子放到了门边的转角桌子上。
姜椿的视线随着玻璃杯中残存的液体不断晃动,最终归于平静。
她收回目光,低声说:“你的演唱会在即,工作只会多不会少,我们……你快回去吧。”
说罢,她拧转过身,蜷缩起双腿,侧躺在靠椅上,漫无目的地凝望窗外的夜色。
无声在心里叹了口气。
一个害怕被爱的人感受到他人的喜欢,第一时间想的就是该如何偿还,如果自己没有能力,或者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偿还,那这份爱对她来说,会成为压力和负担。
舒鹤无声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她白色衬衫背后被汗水浸湿的一块,已被他在皮肤和衣料之间垫上了一块干燥的毛巾。
尚在初春,她在米色的丝绒半裙下多套了一双浅色的丝袜,微微掺杂了银线的袜子借助夜色,勾勒出纤细圆润的小腿肚。
她日常里用来挽头发的木簪,在他匆忙抱起她时,无意间被碰落,此刻正静静躺在床头柜上。
于是齐腰的长发散落,浓郁的黑色蜿蜒在毛毯间。
他听姜椿提起过一次,女孩大学时很想染一次头发,于是大着胆子直接染了红色。不过因为是黑发直染,室内看不太出来,只有在室外的阳光下,特定角度才会看到很漂亮的枫叶红。
不过这只是粗略地被提了一小下,她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就好像与此相伴的,还有很多不想回忆的事情。
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却总能给他一种错觉,仿佛两个人已经携手走过了漫长的余生。
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与陪伴同寿,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
一个不善于表达自己的人,会为了这样的愿望,而迫切地想要说些什么。
“阿椿。”他低低唤了一声。
靠椅上的身影一颤。
他的心底也发出悠长的叹息,他伸出手,精准、温柔地,盖住了她的双眼。
正月十五的山风穿越时光,重新聚拢在他们身边。
“小时候,我以为自己的未来是平庸到碌碌无为,喜欢唱歌,但从未想过把它作为职业——这个世界上的天才太多了,我现有的称号并非与生俱来,不过是恰好被注意到了而已。
不切实际的梦想被扔在了无人问津的角落里,看到高考志愿全部滑档的那一天,我的心情与其说是失落,更加像是一种无奈。
在我短暂的十八年求学生涯中,我所做过的最为大胆的事情,就是在系统关闭的前一天,把所有文学院校的志愿调到了最顶端,然后很虔诚地在家里的菩萨像前祈求,祈求自己的分数可以够得着梦想的门槛。
但是,神明并没有回应我。
于是我进了自己也觉得很迷糊的专业,一年又一年应付过考试,做一个很普通的大学生,以期得到一份很普通的工作。
我也算是有几个看起来很普通的朋友,呵,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成辉的真实身份,他自己明明那么有钱,还每个礼拜都和我一起挤公交去做家教,实在是老谋深算!
那一年网络选秀的爆火,我收到晋级通知时,才知道成辉拿了我无聊时发布在网上的录音带,连同一张恶作剧般改了名字的报名表,偷偷交了上去。
于是,只是偶尔会在寝室里唱唱歌的普通大学生舒鹤,拿着二手市场淘来的简陋录音设备,变成了靠原创歌曲出名的网络歌手许树禾。
一直到线下的决赛现场,纯金的奖杯被递到我的手上,我才恍然,命运的馈赠以另一种方式给予了我。
但是与足够的创作空间一同而来的,是台前幕后都无处不在的闪光灯,是不得不面对的应酬,是时不时就要完成的商务拍摄,这些与我曾经的幻想相去尚远,但资本的力量是成功的,我被包装成了一位‘才华横溢’的新人歌手,三年三张专辑,奠定了‘乐坛松柏’无法被替代的地位。
可是后面的五年,公司安排给我越来越多的商务和综艺,创作和独处的时间被大幅压缩。一个歌手,活跃在引人发笑的娱乐节目里,而不是在唱歌。
公司,不,已经是前公司了,他们的高层对此的回复是——这是大势所趋,我需要为了迎合观众的口味,及时做出改变。
于是,在我勉勉强强挤出时间发布的两张专辑里,备受困扰的我,写出的歌也带上了压抑的色彩……你应该听说过那些音乐人的评论,甚至有人怀疑我有一定程度的抑郁倾向。
具体是不是真的抑郁了我也不清楚,只是那段时间我的情绪确实很低落,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搬家之后,这种感觉更加明显了。
我也质疑过自己,是否真的适合在娱乐圈生存。这个问题我从出道的那一年就开始问自己,每年都得到不一样的答案,每年都下定不了决心。
我喜欢唱歌,也喜欢那些愿意听我唱歌的人,却又感觉自己像海上居无定所的帆船,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没有锚点,日复一日过着相同的生活,斡旋在真真假假的人之间。”
轻掩的房门被涌入的风推开,这片空间在此时灌满了寂寥的气息,带着夜色的凝重和轻柔的安抚,鼓动着姜椿的心脏。
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然从靠椅上坐起,转过了疲惫的身躯,拉下覆盖在双眼上微凉的手,对上一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
“但是有一天,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出现了灯塔。”
“我遇见了一个人,”舒鹤轻声说,“我与她相识的时间并不长,甚至可以说时机和场合也都有些怪诞,但我渐渐发现,只有在她身边时,我所展现的,才是真正的我自己。”
是舒鹤,而非许树禾。
“阿椿,利益就像人心中的种子,有诱因就会发芽。其实每个人,就算是你我,也都会为利益所驱使,大家都是一样的,所以,没必要恐惧,亦或者是,恐惧没有用。
在这个社会里,我们找不到桃源,无法置身事外。我以为自己早已‘死去’,没有资格接受这个世界的善意,更不配别人付出真心。
但是阿椿,在你一次次想把我推开的同时,我无法克制住自己的真实想法,哪怕顶着风雪,与所有人的目光为敌,我也想走回你身边。”
姜椿的指尖触碰到舒鹤的手腕,沉稳有力的脉搏跳动,她感受到加速的心跳,是对方的,也是自己的。
那双微凉手从她的掌中抽离,擦去手心的汗渍,轻轻抬起,绕过她耳边散落的长发,来到脖颈之后。
舒鹤抬起上半身,右手轻轻下压。
他们滚烫的额头紧贴,无声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翻涌惊涛骇浪的内心平息下来,她张着嘴,却是无言。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山里,在海边,在没有人会特别关注我们的地方,春天时山上开满了花,有波光粼粼的无尽海和不会落下的夕阳……对我来说,台前幕后都是一样的,我不贪恋舞台上聚光灯带来的耀眼,也不在乎所谓声名和成就,只想要一盏晚归时单独为我而留的灯。”
他说的很慢,却没有停顿,似乎这样的剖白早已在心里排演了无数遍,尽管带着些许艰难和赧然,却是真心实意的。
“我的承诺永远有效。”
你只需要站在原地,我会向你走来。
浅色瞳孔中照应出暖黄的光晕,是她伸手时轻轻拉亮的床头小灯,为这片空间染上了温馨的色彩。
交错的呼吸,迷乱的情意,姜椿张开手臂,扑向她的太阳。
被理解,被看见,被坚定选择。
曾经的奢望,终于成为了现实,此刻终于站在了她的眼前。
舒鹤拉过姜椿的手,把脸贴在她柔软的掌心。
“我们会有很长的时间,可以一个一个慢慢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