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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大俗大雅皆入耳,白衣白马乱真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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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大俗大雅皆入耳,白衣白马乱真颜
话可以不说破,但若是狭路相逢,当街迎面遇见,还能擦肩而过不成?
这两日未能见着倾国,诸葛矜便带着阿诚在洛城里走街串巷,看似闲庭信步、漫无目的,实则进退两难、不胜踌躇。
他明白天家无情,最应是风月如酒,浅尝辄止。
大周太后的宝贝侄儿、大周天子的手足兄弟,他本不该招惹。何况又于茶楼酒肆间听闻,说那娄苒不仅傲慢跋扈,还颠倒荒唐,轶事颇多,皆是家喻户晓的饭后笑谈。
譬如,公子苒自诩“貌绝”,十三岁时曾扮了红妆去柳巷争夺洛城花魁之名,结果名列探花,也算是姿容不俗。怎料公子苒不服,转身便将一整座花楼买了下来,一边斥责评议不公,一边命令众看官重新评选。众人给了他花魁名号,公子苒才肯罢休。
王亲贵戚皆笑公子苒荒唐,他却置之不理,还变本加厉,在来年的中秋宫宴上扮做舞姬,以纱覆面,给先王献了几支舞。据说舞得并不柔媚,因为他舞的是剑。
剑舞献罢,公子苒跪拜高台,一揭面纱,遂得先王夸赞、重赏。从此往后,“貌绝”的公子苒又自诩“剑绝”。
“文绝”则要归功于四散至大周九境花街柳巷的淫/词艳曲。
为此,诸葛矜特意找了家一如知音阁般清静雅致的歌舞坊,点了几首公子苒的佳作品鉴,却见坐在一旁的阿诚已经面红耳赤。
淫/词不堪入耳,那歌妓还边舞边喘——
佳人酥腰一手盈盈握,
点绛糯唇两瓣起风波。
壮士醉酒三寸下元暖,
鸳鸯交颈四体共缠绵。
一曲未了,阿诚借口如厕,连忙遁走。诸葛矜却不禁生了奇思妙想,想着这样的淫逸之词若是出自倾国那厮之口,倒也堪称大俗即大雅。情之所起,本就发乎自然,点缀几声婀娜婉转的娇/喘,本也是锦上添花。
奈何这姑娘唱得太过卖力,诸葛矜连忙赏了她一枚金错刀,制止道:“换一首来听吧。国丧之际,姑娘这样唱,难道不怕惹祸上身么?”
姑娘收下金错刀,见这客人目光温润,应是心善之人,于是耿直倾吐:“先王病逝,难道还要我们这些穷苦百姓陪葬不成?国丧得拖一年之久,这一年中,大周九境上下的妓馆都只许卖艺不许卖身,可知不卖身我们吃什么?我们又不是人人歌喉动听,客人更不是人人高洁风雅,那我们也就只能找折中法子取个巧。幸好这些词出自公子苒之手,我们唱他写的词,横竖是不会惹祸上身的。哥哥放心,大可以尽兴听,我还能唱得更加卖力呢。”
诸葛矜摆手笑道:“不必不必,我只是来听听唱词的。”
姑娘蹙眉问:“那我若不添这些娇/喘,哥哥还赏我么?”
“赏的赏的。”诸葛矜似遭土匪勒索,尴尬道,“还是公子苒写的词,下一首你如常唱便好。”
“方才已经是最寻常的了。”姑娘娇媚一笑,“哥哥肯定没听过我们这儿入夜以后都是怎么唱的。”
“还是就听青天白日的国丧版本吧。”
“真没想到好哥哥你脸皮这样薄!”
“……”
倒不是脸皮薄,只是一听淫/词艳曲便会想到倾国此人,想他鲜衣怒马,满城飞花,想他素衣抚琴,乌发映彩霞。
诸葛矜不与这姑娘争辩,又听了几首滤尽娇/喘的,也还是觉得不堪入耳,于是打赏几枚金银错刀,领着故作镇定的阿诚离开了这冒险营生的歌舞坊。
闲逛两日,娄苒的“貌绝”、“剑绝”、“文绝”,诸葛矜已稍有领略,果真荒唐,唯有“琴绝”不仅货真价实,而且惊为天人。
诸葛矜却仍愤愤腹诽,觉得假货便是假货,纵然掺进几分真,不也还是会以假乱真,堪堪掉价?
又过两日,左三那厮、倾国那厮、娄苒那厮、“四绝”那厮……不知死到哪条柳巷里做了石榴裙下的风流鬼。诸葛矜逛遍洛城,也未能如愿与那厮当街遇见。
诸葛矜愤愤走到娄苒的府宅,气自己平日里秉性温和、冷静、爽快,鲜少与旁人计较,怎得中过一场毒,还改了脾气?
他愤愤驻足于洛城头一号王亲贵戚的府宅门口,却不知究竟是否应该上前扣门,要回阿宁买的那支发簪,与他高攀不起的人爽快做个了断。既然对方目中无人,他又何必强人所难?
我心心念念盼着你,可你个混账闲人绣花枕,只遣小厮来与我说拨不开冗、抽不了身?
你这厮究竟是从谁身上抽不了身?口口声声说要给我调养到痊愈,结果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平白将我晾着!
还每天赏我一席宫宴?我看你莫不是把本少爷当做了官妓,真真是活久而腻!
平日眸色清冷的诸葛矜此时却瞪着娄府紧闭的大门,分不清是望眼欲穿还是目光如炬,总之是动了气。
阿诚见自家少爷难得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于是低声说:“他公子苒本就长在天家,现下又进了爵,听说是天子直接任命的左翊卫都尉,估计早就狂上了天,不可能还记得咱们这等凡人。少爷,洛城那么多达官贵人都能面见天子,你若仍是想见,咱也不差这位公子苒、娄都尉。”
“两回事。”诸葛矜浅叹一声,还是决定再等几日。
诸葛矜正要转身离去,一个衣衫破旧、草鞋踏破、近似乞丐的男人忽然跌跌撞撞地朝他和阿诚跑了过来。
“二位请留步。”乞丐两手空空,连个要饭的碗都没有。
站得近了,诸葛矜便看清来者约莫二十来岁,虽然灰头土脸、薄唇干裂,但是生得眉清目秀,而且衣衫只是破旧却并不褴褛,大概不是个要饭的乞丐,只是他诸葛矜未曾见过寒门弟子,才误将穷苦寒士认作了乞丐。
寒士向诸葛矜和阿诚匆匆行了一礼,问道:“二位楚州公子可认得娄都尉?能否带我一同进去拜会?”
诸葛矜在洛城盘桓数日,还从未听谁正经叫过那荒唐的公子苒一声“娄都尉”,不禁好奇,问先生找娄都尉何事。
寒士又行一礼,说:“在下余桑,赵州平梁人,想入仕为新朝效力。”
阿诚心直口快,惊讶道:“年号才改几天?登基大典都还未安排,余先生竟已从赵州赶过来了?”
余桑说:“大周危机四伏,余某救民心切,可惜马不停蹄,连日赶来,又在这都尉府门前盘桓一日一夜,都还未能见到娄都尉,府中司阍也不肯放我进去。”
诸葛矜心里暗骂,本少爷都等了那厮四日有余,也没见着人影,嘴上却淡然问道:“新君继位,洛城文武百官皆在广纳幕僚卿客,余先生为何非找娄都尉不可?”
余桑叹道:“百官有何用?当朝天子信任的,唯娄都尉一人而已。”
诸葛矜想到娄苒那厮的为人,轻咳一声,不置可否地说:“既然如此,余先生也只能在此等候了。实在抱歉,我们不是来拜会娄都尉的。”
毕竟与娄苒那厮,只能谈风花雪月,谈不了民生社稷。
这最后一句,诸葛矜终是咽下没说,只是暗想,如若那孱弱天子唯信这荒唐娄苒一人而已,本就危机四伏的大周恐怕要朝不保夕了。
余桑说:“无妨,叨扰了。”
言多必失。已经下过天牢的诸葛矜自然不会和一个萍水相逢且想要入仕为官的赵州寒士聊些大逆不道之词。他对这报国无门的寒士行了个楚州的饯别礼,说“望余先生仕途亨通,大周风调雨顺”,余桑谢过之后便也不再拦着二人去路。
诸葛矜和阿诚已经走远了,余桑又到府前扣门,这回倒是没有隔着府门被司阍劝走,只等了一会儿便等到府门大开。
令余桑诧异的是,府内影壁之后竟然冲出一人一马,险些与他迎面相撞。
白衣女子乘着神骏的白马,越过门槛、石阶,径直从都尉府内骑到长街上。
春风掀起白衣女子帷帽上的薄纱却没掀起覆面那一层。骏马和余桑擦肩而过,女子看都未看余桑一眼,追着那两个走远的楚州公子当街喊道:“素仙留步!”
却是男人的声音。
余桑回头张望,又见那白衣女子骏马未停便将其中一位楚州公子拽上马背。另一位楚州公子跑在后面边追边喊:“少爷!你们去哪儿啊?”
“去拔毒!”白衣女子再一扬鞭,跑在后面那位便追赶不上了。
余桑不禁惊叹。早就听闻娄都尉荒唐,却没想到真的可以如此荒唐?竟被他亲眼瞧见男扮女装、当街掳人、都城骑马……
余桑惊叹着转身,就见都尉府的司阍迎上来对他行礼道:“劳烦先生等候多时,都尉有请。”
余桑回礼说:“无碍。在下可以在此等候娄都尉回来再入府一叙。”
司阍却让开一步,引着余桑入府,边走边说:“都尉就在府中,还叮嘱小的万不可再怠慢了从赵州远道而来的先生。”
余桑疑惑:“方才那位是……”
司阍笑答:“想必先生也有所耳闻,我家都尉惜才,自然也是怜香惜玉的。”
司阍答得并不直白,但余桑听得明白,并且立即语塞。他实在不知道娄都尉还有断袖之癖,而且能如此骄纵那断袖的相好,只觉自己一脚踏入的不是达官府门,而是深潭虎穴。
马背上,诸葛矜坐在前面,一手和身后的人一起拉着缰绳,一手以袖掩面,目光直视前方,便可避开长街之上的众目睽睽。
“遮面作甚?”身后的人凑到他耳畔,低柔的声音携着洛城的春风,似笑非笑地说,“素仙初来洛华,谁认得你?”
诸葛矜被人大力拽上马,又被按着手圈在怀中,为了躲开街上行人,也为了不让行人看清样貌,他只得用那只被按住的手驭马疾策,根本无暇挣脱,于是咬牙切齿地不满道:“你倒是裹得严实,公子苒、娄都尉。”
“是我失约在先。”身后的人终于笑出一声,说,“姑且允你口头占个便宜,还是叫我‘倾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