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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参商难得遥遥聚,不相忘兮不相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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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参商难得遥遥聚,不相忘兮不相忆
余桑疲乏,娄苒困倦。
两人本应和衣而眠,余桑却瞥见窗外一抹鱼肚白,于是强忍着浑身从里到外的无数处酸痛坐了起来。
“不与我困觉么?”娄苒捉他手腕。
余桑低眉看到被褥狼藉,榻上的人形态不羁地侧躺着,未睁眼睛,睫毛纤长,双颊仍然红润,不禁叹道:“叫人看见娄都尉与我一介草民同塌而眠,有损都尉颜面。”
“是日后有损‘余相国’的颜面。”娄苒嘴角一勾,放开了余桑。
余桑疼的倒吸一口冷气才站起来,又转身弯腰想去为娄苒盖好锦缎薄被。
娄苒衣不蔽体,肌肤细腻却疤痕累累,就连他颈间以银链垂挂的一枚翡翠玉环都残缺不全。
翡翠玉环不过小儿手掌大小,缺了一块便呈半月状,雕镂貘纹,有驱疫辟邪之意。
作为配饰,银链本应穿过玉环中孔,但娄苒的玉环缺损一半,银链便只能穿过镂空处,似吊着一只小貘。
余桑看了一眼那翡翠玉环上仅剩一只的小貘,替娄苒拽好中衣,才将薄被拉至他肩颈处盖好。
日上三竿时,余桑才带着两名女婢返回娄苒的卧房。
娄苒睡得头发凌乱,女婢伺候他洗漱、篦发,折腾一番束好发髻,娄苒才睁开惺忪睡眼,迷茫地瞧了瞧那左右两名大气都不敢喘的娇小女婢,又迷茫地看向余桑,问:“今日怎么叫旁人来伺候我了?”
余桑扶额,抬手就露出腕上一截青紫痕迹,是娄苒适才强人所难时大力抓的。
娄苒盯着那一截青紫痕迹,竟将自己笑呛着了,咳完才吩咐女婢道:“你们走吧,更衣还得劳烦余先生。”
女婢离开后,余桑才说:“酷刑加身,自顾不暇,帮不了娄都尉更衣。”
娄苒跳下榻,迅速穿衣蹬靴,穿得衣衫不整便揽过余桑调笑道:“在我身子底下遭了那番罪,‘余相国’还能下榻走路,我已经要自省武功尽废了!”
余桑挑眉,语气倒是温和:“愚弄完在下,娄都尉消气了么?”
“有那些九头诸侯和那一头诸葛在,我的气可没那么容易消完!”娄苒又是明媚一笑,“不过余先生自称一声‘在下’,我听着甚是愉悦。”
余桑无奈且生硬地话锋一转,说:“诸侯九公我尚且管不了,但昨日都尉遣我去留意那诸葛公子的秉性,我观察了整整一日,并不觉得他是攀附权贵、趋炎附势之徒。而且他淡泊名利,还亲口对我说他不愿入朝为官失了自在。九公车驾等在他门前,他也并未多么诚惶诚恐,没想太多便上了楚公的车。”
“楚公有为女选婿之意,诸葛公子连忙拒绝,也不与楚公高谈阔论,只聊些风景美食,自己却不显山露水。后来无论观礼或是宴席,他都紧随楚公左右,不拘谨也不张扬,除了和我说话之外,都在安静吃喝,不主动与诸侯交谈,亦不擅自和文武搭话。”
“对这样一位不逐名利的江湖布衣,娄都尉为何处处瞧他不顺眼?”
娄苒深吸一口气,放开余桑,一边穿戴整齐一边说:“因为你们都看他太顺眼。”
“我们?”余桑不解其意。
娄苒也不解释,推门出屋,吩咐小厮将表哥——如今得叫“陛下”——从诸葛矜处顺来的骏马和马鞭给还到那东海客栈。
想着骏马归还,奇毒已解,诸葛矜那厮也该识趣地离开洛华城了,娄苒舒展地伸了个懒腰,系好佩剑,对余桑说:“我又得进宫盯着那九头诸侯去了,晚些还得提审刺客,不知何时才能回府。余先生好好休息,千万不要对我朝思暮想。”
余桑转身便走,却又不禁摇头而笑。
九头……九位公侯暂住无忧宫中。
他们远道而来,不仅要观天子祭天之礼、赴天子大宴诸侯之宴,还要带九州英杰之辈拜谒天子,于周都洛华举办“君子六艺”之赛。
娄苒回宫督察禁军戒备,而后又去天牢监督刺客提审。
一通奔波之后,他刚离开天牢,就听府上小厮来报,说那诸葛矜授意自己的书童去歌舞坊里高价赎出了一名娇美歌妓。
娄苒冷嘲:“真是急色。”
嘲完又转念一想,觉得诸葛矜在楚公的眼皮子底下赎出个妓,也算是给想要选婿的楚公吃了一鳖,于是又不禁笑赞:“赎得好。”
小厮见娄都尉忽怒忽喜的,不太敢接话,支支吾吾地说:“赎完歌妓,那诸葛公子和他的书童、歌妓就牵马出城了。”
“这就走了?”娄苒着实惊讶。
带着歌妓走了?离开洛华了?
“小的亲眼看到他们从金丘门出城了。”
惊讶过后,娄苒舒了口气,说:“也罢,城中本就一锅粥,这只苍蝇最好赶紧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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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官道上,阿诚一心照顾着少爷允许他赎出来带回家的歌妓,两人极力克制着打情骂俏,并未注意自家少爷的沉默寡言。
终于行至周都之外可以上马骑行的地界,阿诚牵着姑娘的手问她:“雯儿不会骑马吧?我带你可好?”
不等雯儿回答,一路沉默寡言的诸葛矜忽然跃上马背,独自朝西山驭马绝尘而去,只丢下一句:“我去赏景!你们到廊县等我便是!”
诸葛矜头也未回地一路奔袭到西山脚下,本想登临峰顶,去万方台观金丘落日,骑到行宫外的山径时却又不免想起倾国。
也是当朝天子。
大周九境,一人独尊。
想他万方台上,波澜不惊,风采胜神。
想他惊才艳艳,琴艺书法,无不绝伦……
终是想再见一见那万方台下、金丘宫里的身影,哪怕只是独自观景,睹物思人。
于是诸葛矜下马步行,不去万方台,而是走到了倾国带他来过的那面破败宫墙,又将马栓于老桃树下,悄然翻入宫墙。
诸侯九公皆在洛华城中的无忧宫里住着,金丘行宫里的宫人侍婢早已尽数被遣去了无忧宫。
此时行宫无人,恰好方便诸葛矜熟门熟路地故地重游。
看过金泉池,又绕过亭台殿宇、雕梁画栋,最后穿过一片静谧竹林,来到映月湖畔时,正值晚霞漫天,也将一池荷花倒影染得万紫千红。
诸葛矜站在船坞前眺望接天的莲叶荷花,想着近来与倾国隔三差五便到远处湖心的小岛上亦师亦友地读书习武,临走前便欲撑船再去那湖心岛看一看。然而倾国一去不返,两人果真云泥之别,看与不看,又能改变什么?
诸葛矜心中正犹豫不决,无尽怅然,忽闻一阵琴音从映月湖心飘然传来。
七弦琴声如泣如诉,辗转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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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溪水淙淙去,
过朝暮兮,越佳期。
星下独温弦弦曲,
错律吕兮,漏欢愉。
犹记眸中颦颦意,
淡柳眉兮,染素衣。
觥筹酒尽痴痴叙,
叹流年兮,忍别离。
参商难得遥遥聚,
不相忘兮,不相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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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矜被琴声牵引着踩上一叶小舟,又随着韵律划水撑船,拨开莲叶无数,也沾了满袖荷花清香,终于远远看清了湖心岛竹楼上的背影。
那人乌发如瀑,玄袍绣金,不是独自抚琴的周天子甯忘又能是谁?
一曲弹罢,揽尽无边落寞。彼时诸葛矜尚不知这曲子是周天子的新作,只叹自己善什么音律,明明是孤陋寡闻。
此时湖心小楼又起一曲,这首的调子无比熟悉,正是他初到洛华时早在知音阁里就听过的《四季赋》。
是周天子在知音阁里信手拈来赠给他的曲,还配了周天子在金泉殿里御笔一挥,随手写给他的词。
船桨所过之处,水波潋滟,莲叶垂露。
天子抚琴,诸葛矜随着乐声、水声开口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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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蹊柳陌,与君踏春而行
螓首蛾眉,顾盼弱冠妙龄
采兰赠芍,今夏风凉骨醒
之死靡它,聊望不渝丹青
哀哉,
秋高云远,长叹鹤亦败道
听微决疑,不过涓埃之力
冬雪皑皑,尽覆瓦玉集糅
斗南一人,怎承万世太平
惟愿,
春祺夏安,年年秋绥冬宁
珠流璧转,为君去芜存菁
卓荦不羁,笑我久怀慕蔺
葳蕤繁祉,四季延彼遐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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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矜泊了船,周天子琴音未歇。
琴音细腻,歌声温润,相伴相依,凡趣远胜天籁。
诸葛矜走上竹楼,将发髻中刻着“情”字的白玉簪取下,微微欠身,缓缓将簪子推入了周天子的发髻。
天子双手覆上七弦,琴音戛然而止。
“陛下。”诸葛矜跪坐于天子面前,决意已定,温言道:“听微决疑,不过涓埃之力,斗南一人,怎承万世太平?”
“草民不敢欺君更不愿欺君,也早就夸下海口说过僭越之言。既然说过‘不论你出身如何,或是身有残疾,我都会对你好的’,如今又怎忍离陛下而去,留陛下一人在周都面对虎视眈眈的八方诸侯?”
“陛下金枝玉叶,龙体安康,但大周沉疴难疗,危机四伏。草民愿留在洛华,为陛下效绵薄之力,就算不能为大周疗沉疴、祛顽疾,也愿尽己所能为陛下解语分忧。”
“我怎会不明白陛下屡屡让我离开是在为我着想?但是玉簪还给陛下,从此‘情’之一字当解做‘士为知己者死’。”
小楼外落日熔金,竹席上诸葛矜跪拜叩首。
周天子一言未发,沉静地看着眼前人,眸色渐深,眉心微微一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