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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序幕篇(十) ...

  •   时间在刺耳的切割声和压抑的啜泣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拉扯着紧绷的神经。

      正如白兰地所预料的那样,匪徒首领的耐心正在急速耗尽。

      第三次抬起手腕看表,粗重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眼神中的暴戾几乎要溢出来。

      他焦躁地踱步,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在蹲伏的人质身上来回刮过。

      那名低声啜泣的年轻女职员似乎感受到了这如有实质的恶意,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呜咽声虽极力压抑,却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妈的!还没好吗?!”首领终于失去了耐心,猛地朝切割金库的同伙怒吼一声,随即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凶狠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名女职员。

      “哭!哭什么哭!晦气!”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把粗暴地抓住女职员的头发,将她从人质群中硬生生拖拽出来,枪口狠狠抵上她的太阳穴,“看来不给你们点颜色看看,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女职员发出凄厉的尖叫,绝望地挣扎着,却如同落入鹰爪的雏鸟,无力而脆弱。

      其他匪徒见状,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发出了嗜血的哄笑,切割的动作也更加疯狂。

      看守人质的匪徒也兴奋起来,枪口来回摆动,威慑着任何可能的不安分举动。

      诸伏高明的心脏骤然收紧。

      他看得分明,匪徒首领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这绝非单纯的恐吓。

      他下意识地绷紧身体,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寻找任何言语或行动干预的可能,但缺乏武力的现实像一道冰冷的枷锁,让他任何可能激怒匪徒的举动都显得无比危险,甚至可能加速惨剧的发生。

      他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血痕。

      “等等。”

      一个平静得近乎突兀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噪音与尖叫。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匪徒首领那凶戾的视线,都瞬间聚焦到了声音的来源。

      白兰地缓缓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冰蓝色眼眸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倦怠,仿佛只是被人打扰了清静。

      他无视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数道目光,慢条斯理地,就着蹲伏的姿势,用空着的左手扶了扶眼镜。

      “你们的方法,效率太低。”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像是在评价一道味道不佳的茶点,“那套内层闸门是复合金结构,常规切割至少需要二十分钟。而你们……”

      他冰锥般的目光扫过那几台嘶吼的设备,“设备过热,最多再坚持三分钟就会报废。”

      匪徒首领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像个精致花瓶的家伙会突然开口,还说得如此笃定。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确实开始冒烟的切割机,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但随即被更大的怒火取代:“你他妈谁啊?!找死吗?!”

      枪口瞬间调转,指向白兰地。

      诸伏高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完全没料到白兰地会以这种方式介入。

      白兰地却对近在咫尺的枪口视若无睹,他甚至微微偏了下头,看向匪徒首领,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专业的挑剔:“右下角,靠近电子锁基座的位置,那里是应力薄弱点。用你们带来的高爆凝胶,定向爆破,只需要三十秒。”

      匪徒首领将信将疑,但白兰地指出的位置和他对设备状态的精准判断,让他不由得不动摇。

      他示意同伙检查。

      一名匪徒蹲下查看,片刻后,惊讶地抬头:“老大,他说的好像没错!这里结构是不太一样!”

      首领眼神闪烁,权衡利弊。

      杀了人质固然能立威,但若真能更快打开金库……

      他猛地将吓得几乎瘫软的女职员推开,狞笑着看向白兰地:“小子,你最好别耍花样!要是炸不开,老子第一个把你轰成渣!”

      匪徒们显然对爆破更为热衷。

      在首领的指挥下,他们迅速将小型高爆凝胶安置在白兰地所指的位置。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而特殊的化学气味,与金属灼烧的焦糊味混合,令人窒息。

      负责安装的匪徒动作熟练,显然并非初次作案。

      白兰地依旧保持着那副超然物外的姿态,仿佛刚才惊心动魄的干预从未发生。

      然而,诸伏高明敏锐地注意到,白兰地垂在身侧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在地面上敲击了两下。

      一个短暂而规律的节奏。

      是摩斯密码。

      【等】

      诸伏高明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

      只见白兰地的目光精准地扫过匪徒安装爆破装置的每一个细节,以及他们彼此间的位置变化。

      就在匪徒安装完毕,准备连接引线退到安全距离的瞬间——

      白兰地的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自己鼻梁上那副精致的金丝眼镜取下,在诸伏高明完全来不及反应的刹那,已然将其戴在了他的脸上。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戴好。”

      一个短促、冰冷、不容置疑的命令,伴随着眼镜架上鼻梁的轻微触感传来。

      诸伏高明只觉眼前世界微微一暗,镜片似乎带着特殊的滤光效果。

      与此同时,白兰地的左手则如同变戏法般,反手滑出一枚毫不起眼的、如同普通石子般的黑色小球,指尖微弹,小球悄无声息地滚落到金库区中央的空地上。

      而他本人,在掷出物体的瞬间,已然阖上了双眼。

      “咔哒。”

      轻微的机括声被淹没在噪音中。

      下一秒——

      “砰!!”

      并非爆炸,而是一道足以吞噬一切视觉的、极致炽烈的纯白光芒,如同小型太阳在金库区内猛然爆发!

      伴随着同样尖锐刺耳的强频噪音,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啊——我的眼睛!!”

      “什么东西?!”

      “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匪徒们发出了凄厉的惨嚎。

      他们没有丝毫防备,双眼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正面冲击,瞬间陷入了短暂的致盲状态,伴随着高频噪音对耳膜的折磨,他们如同无头苍蝇,彻底失去了方向感和战斗力,痛苦地捂住眼睛原地打转,武器也险些脱手。

      然而,戴着特殊眼镜的诸伏高明,虽然也被巨大的声响震得耳膜嗡鸣,但视觉却受到了有效的保护。

      他透过那神奇的镜片,看到的不再是致盲的白光,而是光线被大幅过滤后、略显昏暗但依旧清晰的现场画面!

      他亲眼目睹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就在强光爆发的同一刹那,早已闭上双眼的白兰地,仿佛完全不受影响,凭借着超凡的记忆力和空间感知,身形如鬼魅般掠出。

      他的目标明确——那名距离他最近、正因强光而捂眼惨嚎的看守匪徒。

      动作简洁、凌厉、高效。

      一记精准的手刀劈在匪徒持枪的手腕关节处,在对方因剧痛而松手的瞬间,另一只手已顺势夺过□□,同时一记沉重的膝撞顶在对方腹部。

      那名匪徒连哼都没能多哼一声,便如同破麻袋般瘫软下去,失去了意识。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

      当强光和高频噪音的效果开始减弱,其他匪徒还沉浸在失明与耳鸣的痛苦中时,白兰地已经手持武器,掌控了局面的主动权。

      “都不许动!”他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绝对的威慑力。

      ……

      混乱中,警方突击小队终于突破进来,迅速控制住了大部分因闪光弹而暂时失能的匪徒。

      就在一名警员准备给瘫坐在地的匪徒首领戴上手铐时,异变再生!

      那首领眼中猛地闪过一丝穷途末路的疯狂与怨毒,他竟趁着警察靠近、众人注意力稍有松懈的刹那,从靴筒中猛地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如同濒死的毒蛇,不是攻击近处的警察,而是朝着几步之外、正背对着他观察现场的白兰地扑去!

      不,他的目标似乎并非白兰地本身,而是更倾向于……

      ……挟持离白兰地极近、且看起来‘文弱’的诸伏高明!

      “小心!”有警察惊呼。

      诸伏高明听到风声,猛地回头,只见刀光已至眼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白色的身影比他反应更快!

      白兰地甚至没有回头,仅凭风声与直觉便已判断出危机来源,在匪徒首领暴起的瞬间已然侧身,左手顺势将诸伏高明揽向身后,右手不偏不倚迎向那道寒光——

      “噗嗤。”

      利刃割破皮肉的闷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匪徒首领狰狞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他全力刺出的短刀,竟被这个白发青年徒手握住。

      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涌出,一滴,两滴,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晕开刺目的红。

      "你......"匪徒首领刚要发力,却见白兰地冰蓝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凛冽的寒光。

      下一秒,白兰地手腕猛地发力,竟硬生生将短刀从对方手中夺过。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金属断裂声,那柄精钢打造的短刀竟在他指间应声而断!

      匪徒首领还未来得及反应,白兰地已抬腿一记凌厉的侧踢,正中对方胸腹。

      "呃啊——!"

      匪徒首领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撞在金属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后瘫软在地。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待众人回过神时,只见白兰地缓缓松开手,半截断刀‘哐当’落地。

      他垂眸看了眼血肉模糊的掌心,随即转向怀中的诸伏高明:“刚才情急,失礼了。”

      他松开揽着诸伏高明的手臂,声音依旧平静得听不出情绪,只有略显苍白的脸色透露着方才经历的凶险。

      “你的手……”诸伏高明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他下意识地想上前,却被白兰地一个微小的后退动作止住了脚步。

      白兰地用未受伤的左手,慢条斯理地扯下领带,动作依旧从容,仿佛感受不到丝毫痛楚。

      他将领带随意地缠绕在右手的伤口上,草草打了个结,暂时止住汹涌的血流。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眸,迎上诸伏高明那双凤眼中难以掩饰的震惊、担忧与更深沉的探究。

      那目光过于复杂,过于灼人,让他不禁蹙起了眉头。

      “只是小伤而已,不严重。”

      他说的风轻云淡,仿佛这触目惊心的伤口,与他曾经在黑暗中经历过的那些腥风血雨相比,根本不足挂齿

      诸伏高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中抽离,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往常的沉静,只是声音比平时略显低沉:“伤口很深,需要专业处理。还是随我回去,重新包扎一下吧。”

      白兰地却只是漠然转身,留下一个疏离的背影。

      “不必。”

      他谢绝了闻讯赶来的医护人员,也无视了想要上前询问记录的警察,径直穿过忙碌的警员和惊魂未定的人群,白色的身影在狼藉的现场中显得格格不入,如同鹤离鸡群,很快便消失在信用金库的大门之外。

      诸伏高明目送他离去,没有立刻阻拦。

      他迅速找到负责现场指挥的同事,言简意赅地交代了关键情况。

      交待完毕,他甚至来不及细说自己的经历,只留下一句“我有要事需先行一步”,便朝着白兰地离开的方向快步追去。

      冬日的街道,积雪未融,清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丝凛冽。

      诸伏高明很快便在通往「忘川」茶馆的那条僻静小径上,看到了那个不疾不徐的白色背影。

      血迹在他右手缠绕的白色领带上晕开,如同雪地中绽放的红梅,刺目而妖异。

      “白兰地先生。”诸伏高明加快脚步,与他并肩而行。

      白兰地并未停下,只是侧眸瞥了他一眼,眼神冷淡,显然无意交谈。

      诸伏高明也不在意,从怀中取出那副精致的金丝眼镜,递还过去。

      镜架冰凉,在冬日空气中泛着金属的光泽。

      “你的眼镜。”

      白兰地停下脚步,用未受伤的左手默默接过,指尖在镜架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随即将其妥善收入怀中。

      诸伏高明看着他,问出了盘旋在心中的疑惑:“这副眼镜……似乎非同寻常。当时的强光,若非有它,我恐怕也会暂时失明。”

      他顿了顿,还是选择开口:“为什么……在那种时候,把这副眼镜让给我?”

      寒风卷起地上的残雪,掠过两人之间的寂静。

      白兰地沉默地前行了几步,声音低沉而平静,却仿佛裹挟着来自遥远过去的风雪:

      “故人遗物。”

      寥寥四字,再无多余的解释。

      然而,这已足够。

      诸伏高明瞬间明了。

      那不仅仅是一副眼镜,而是与某个逝去之人最后的、具象化的联结,是承载着过往与回忆的圣物,不容有失。

      所以,在危机降临的瞬间,他几乎是本能地,将这份最珍贵的‘遗物’,交给了身边唯一可能、也值得他短暂托付的人。

      哪怕这意味着,他自己需要以血肉之躯,去直面最直接的锋芒。

      诸伏高明望着白兰地挺拔却难掩孤寂的背影,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胸中翻涌,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融在冰冷的空气里。

      他想起弟弟景光,想起那部屏幕碎裂、带着弹孔的手机。

      有些东西,其重量,确实远超生命本身。

      “人生有死,修短命矣。”他轻声吟道。

      这句话不知是在宽慰对方,还是在说服自己接受某些无法改变的遗憾与失去。

      他举步,再次跟上前方的身影,这一次,他没有再追问。

      有些伤口,不必揭开;有些重量,只能独自背负。

      他只是安静地走在白兰地身侧半步之后,如同默认为这段沉默的同行画下了一个暂时的注脚。

      ……

      回到「忘川」茶馆那间专属的‘雪见’,厚重的障子门将外界的纷扰与严寒隔绝开来。

      炭火的气息和清雅的茶香重新占据主导,稍稍驱散了身上沾染的血腥与硝烟味。

      白兰地径直走到茶室一角的洗手台前,用未受伤的左手略显笨拙地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清水哗哗流下,冲刷着右手上已然凝固发暗的血迹。

      水流触及深可见骨的伤口时,他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依旧沉默,仿佛那痛楚并非施加于己身。

      诸伏高明静立一旁,看着他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处理伤口——没有消毒,没有上药,只是试图将血迹洗净。

      那翻卷的皮肉在清水的冲刷下显得愈发狰狞。

      “稍等。”诸伏高明终是看不过去,低声说了一句,随即转身快步离去。

      不多时,他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个古朴的木制医药箱,显然是向茶师索要来的。

      他将其放在白兰地身侧的矮几上,打开,里面各类伤药、纱布、绷带一应俱全。

      “若不介意,请让我来处理。”

      他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沉稳,如同他办案时那般可靠。

      白兰地冲洗伤口的动作顿住,抬起冰蓝色的眼眸,看了诸伏高明一眼。

      那目光里没有什么情绪,既无感激,也无抵触,更像是一种审视。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算是默许,将受伤的右手从水流下移开,伸了过去。

      诸伏高明没有再多言。

      他挽起袖子,在洗手台前仔细清洁了自己的双手,然后拿起医药箱中的消毒药水和棉签。

      他的动作并不像专业医护人员那般娴熟,却极其认真、细致,带着一种天然的令人安心的气质。

      “可能会有些刺痛。”他提前告知,声音温和。

      当沾满消毒药水的棉签触碰到伤口时,白兰地的手臂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他依旧面无表情,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只是静静地看着诸伏高明动作,仿佛那正在被处理的手臂不属于自己。

      诸伏高明心下暗叹此人的忍耐力,动作也更加放轻。

      他小心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污迹,涂抹上具有止血生肌效果的药膏,然后用消毒过的纱布仔细覆盖,最后以绷带一圈圈缠绕、固定。

      整个过程流畅而专注,室内只剩下炭火的哔剥声和两人轻浅的呼吸。

      包扎完毕,诸伏高明将药品收回医药箱,温声道:“伤口颇深,近日切勿沾水,也尽量不要用力,以免崩裂。”

      白兰地看着自己被妥善包扎好的右手,白色的绷带整齐利落,隔绝了那可怖的伤口。

      他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传来一阵闷痛,但比之前好了许多。

      “……多谢。”他低声说了一句,声音依旧平淡,却比往常少了几分疏离的寒意。

      接下来的几日,诸伏高明果然每日都会准时出现在「忘川」。

      他并非空手而来,有时会带一些长野当地特制的、据说对愈合有益的草药膏;有时则是一些清淡却精致的茶点,说是“换药后口苦,可稍作缓解”。

      换药的过程依旧沉默居多。

      白兰地通常只是安静地伸出手,任由诸伏高明拆开旧的绷带,检查伤口愈合情况,清理,上药,再重新包扎。

      他的目光时常落在窗外,或者虚无的某一点,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也仿佛对诸伏高明的照料浑不在意。

      但诸伏高明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些细微的变化。

      白兰地不再对他每日的到来表现出最初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排斥;在他靠近时,那总是过于紧绷的肩线会几不可察地放松一丝;偶尔,在他带来一些合口的茶点时,白兰地虽然不会说什么,但会用未受伤的左手多用几口。

      这些变化细微得如同冰雪消融时最初的涓滴,却真实地存在着。

      这日,诸伏高明循例前来换药时,暮色已悄然浸染窗棂。

      他拉开‘雪见’的障子门,恰见白兰地正用缠着绷带的右手,试图去提那柄沉实的铁壶。

      “我来。”

      诸伏高明未有丝毫迟疑,步履沉稳地上前,极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壶。

      指尖触及温润的壶柄,动作流畅得仿佛这已是经年累月的习惯,而非短短数日间的照拂。

      铁壶注满清水,被稳妥地安置于炉火之上。

      炭火在渐浓的暮色中投下摇曳的、橘红色的光晕,将茶室渲染得愈发幽寂。

      就在诸伏高明刚直起身的刹那,白兰地平静得近乎冷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冰锥刺破暖融的空气:

      “诸伏警官,不必如此。”

      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诸伏高明缓缓转身,对上白兰地那双冰蓝色的眼眸。

      此刻在昏黄的光线下,那蓝色显得格外深邃,像是结冰的湖面之下,正有汹涌的暗流在无声盘旋。

      “我知道的关于苏格兰的消息并不多,但他的死,确实是我有意为之。”

      诸伏高明的手指在袖中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刑警特有的沉静。

      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在白兰地对面的坐垫上缓缓坐下,姿态端正,脊背挺直,仿佛正在聆听一场关乎生死的重要案情汇报,而非面对弟弟死亡的残酷真相。

      “愿闻其详。”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却异常稳定。

      白兰地看着他,看着这张与记忆中那人有几分相似、却更为坚毅沉稳的面容。

      最终,他只是漠然转过脸,望着窗外沉落的夕阳,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中显得格外冷硬。

      “他曾以警察的身份,与我见过一面。”白兰地的声音很轻,“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卧底。”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了一下,那是他极少显露的、内心波动的痕迹。

      “但很巧的是,他的负责人,恰好是我一直在找的人。”

      茶室内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连炭火都寂然无声。

      白兰地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目光重新落在诸伏高明脸上,唇角勾起一抹冷冽到近乎残酷的弧度:“他的负责人,曾因一些私人恩怨,杀害了一个对我来说,如同亲人般的存在。”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压抑许久的、刻骨的寒意。

      “也就是那副眼镜……真正的主人。”

      诸伏高明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他看见白兰地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像是北极夜空中倏忽即逝的极光,短暂却锐利。

      “所以你将计就计。”诸伏高明的声音低沉,“借刀杀人?”

      白兰地沉默地凝视了他数秒,那目光似在衡量,又似在回忆。

      最终,他语气轻渺得像一声即将散入空气的叹息:“其实,也不尽然。”

      “我确实向他的负责人透露了苏格兰的卧底身份,”他继续道,语调平铺直叙,却更显惊心,“但他的负责人看起来……并不想杀了他。”

      “那为什么……”诸伏高明追问,心脏如同被无形的手攥紧。

      “我与他的负责人,定下了一个赌约。”白兰地微微向前倾身,炉火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暗交错,勾勒出幽深的轮廓,“如果他能够完成一个任务,我便放下所有恩怨,不再插手他们的事。”

      他顿了顿,冰蓝色的眼眸锁住诸伏高明。

      “但他没有完成任务,他甚至……企图逮捕他的负责人,所以……”

      白兰地的声音在这里,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滞涩。

      “……那个负责人,‘亲手’处决了她曾经最‘宠爱’的苏格兰威士忌。”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贴着冰冷的空气,一字一顿地吐出。

      他选择了最残酷的一种方式,让凶手手刃了自己在意的人,完成了一场扭曲的、血腥的复仇祭礼。

      “这便是全部真相。”

      白兰地重新靠坐回去,姿态恢复了先前的漠然与疏离,仿佛刚才那段血腥的剖白只是转瞬即逝的幻影。

      他将自己最黑暗、最不堪的一面,血淋淋地剖开,摊在了这位连日来都在给予他温暖的警官面前。

      他做好了准备,等待着预料之中的愤怒、汹涌的憎恨,或是彻底的、冰冷的决裂。

      这或许,也正是他连日来默许那份照料的最终目的——

      一场迟来的、由他亲手推动的、自我放逐的审判。

      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打破了几乎令人窒息的沉寂。

      诸伏高明并没有如预想中那般骤然变色或厉声斥责。

      他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态,只是眼睫缓缓垂下,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所有情绪。

      良久,他才重新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看向白兰地。

      “原来如此。”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却奇异地蕴含着一种力量,“你选择将这份真相告知于我,是希望我如何做呢,白兰地先生?”

      他的反应完全出乎白兰地的意料。

      没有激烈的质问,没有道德的谴责,反而将问题抛了回来。

      “是希望我因这份真相而憎恨你,从此划清界限,如你所愿地结束这段……危险的靠近?”

      诸伏高明缓缓说道,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那层冰封的外壳,看到其下挣扎的灵魂。

      “还是说,你只是想借我之口,或是借由我的反应,来确认自己……早已背负的罪孽,究竟有多沉重?”

      他微微前倾身体,隔着那张矮几,与白兰地冰冷的目光对视着。

      “仇恨的锁链,环环相扣。你因重要之人被杀而复仇,致使家弟殒命;而我,若此刻因家弟之死向你复仇,这条染血的链条是否会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

      他的话语如同沉重的磐石,一字一句敲在寂静的茶室中。

      白兰地冰蓝色的眼眸中,那万年不化的冰层,似乎因这番话而产生了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可见的裂痕。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诸伏高明看着他,继续说道:“真相,我已知晓。感谢你的告知。但这并非结局,白兰地先生。如何面对这份真相,是你的选择;而如何面对你,以及这背后更庞大的阴影,是我的选择。”

      他的语气在最后甚至恢复了往常的沉稳,却多了一份深沉的力度。

      炉火摇曳,将两人对峙般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他们此刻复杂难言的心境。

      良久,白兰地才极轻地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丝毫暖意,只有无尽的苍凉与自嘲。

      “诸伏警官,过于理性的分析,有时候只是一种自我欺骗。”他冰蓝色的眼眸重新聚焦,锐利地刺向对方,“你是在试图理解一个凶手,还是在为你自己迟迟未落的复仇寻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他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试图割裂那份不合时宜的冷静与悲悯。

      然而,诸伏高明的神色并未因这尖锐的挑衅而有分毫改变。

      他如同深沉的大海,平静地容纳了投来的碎石。

      “并非理解,也非寻找借口。”他缓缓摇头,目光清明而坚定,“只是陈述事实。仇恨蒙蔽双眼,而真相需要全貌。我看到的是一个被仇恨驱使、犯下罪孽的人,但这并非你的全部,正如家弟的结局,也并非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最终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你方才叙述时,提及那个‘赌约’以及苏格兰最终的选择时,语气有细微的停顿。这让我推测,那个‘赌约’的内容,或许并非必死之局,甚至可能隐含着一线生机。而苏格兰选择逮捕负责人,是他的警察本能,也是他的正义抉择。他的死,是多方因素下的悲剧,你的复仇是起因,但并非唯一的推手。”

      这番抽丝剥茧的分析,冷静得近乎残酷,却又精准地触碰到了白兰地的内心深处。

      他确实……在那一刻,给了苏格兰一个机会,一个极其渺茫、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机会。

      白兰地沉默了下去。

      诸伏高明的观察力与推理能力远超他的预估。

      “你究竟想得到什么,诸伏高明?”白兰地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那是一种常年背负重担、早已习惯孤寂的人,突然被人窥见内心一隅时的无措与戒备。

      “宽恕?还是……救赎?”

      这两个词从他口中吐出,带着浓浓的讽刺意味,仿佛它们本身就是一个荒谬的笑话。

      “我无法给予宽恕,那属于家弟自己,而他已无法开口。”诸伏高明的回答依旧平静而坦诚,“至于救赎……”

      他深深地看着白兰地:“那并非外人可以赐予的东西。它只能源于你自身的抉择与行动。”

      他缓缓站起身,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完全沉入墨色的庭园。

      “我无法忽视你间接导致景光死亡的事实,这份伤痛将永远存在。”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挺拔而孤直,“但同样,我也无法忽视连日来所见——”

      “——你并非纯粹的、以杀戮为乐的恶徒。你珍视故人遗物,会在危急时刻将最重要的东西托付,甚至……会下意识地给予他人一线微弱的生机。”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白兰地身上,那目光复杂而深沉,包含了失去亲人的痛楚、刑警的理智,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固执的期待。

      “我的选择是,不会让仇恨吞噬自我,也不会对此事就此罢休。我会继续追查那个‘负责人’,追查你背后的组织。而对你,白兰地先生……”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有力,“我或许无法将你视为朋友,但也不会简单地将你归为仇敌。你是一个复杂的个体,背负着沉重的过去,行走在黑暗的边缘。而我,会在这里,以我自己的方式,注视着,等待着。”

      “等待什么?”白兰地下意识地问。

      “等待你做出真正的选择。”

      诸伏高明垂眸注视着白兰地。

      “是继续被过去的仇恨束缚,沉沦于黑暗,还是……找到属于自己的,哪怕布满荆棘的救赎之路。”

      说完,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拉开了障子门。

      寒冷的夜风趁机涌入,吹散了满室的茶香与沉闷。

      他没有回头,身影很快消失在廊道的阴影中。

      茶室内,只剩下白兰地一人,对着明明灭灭的炭火。

      “真正的……选择么?”

      他喃喃自语,冰蓝色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可见的、名为‘迷茫’的裂痕。

      长夜,漫漫。

      而某些东西,已然不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序幕篇(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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