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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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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下学期末,夏群熠开车陪林书汀回了趟姥姥家,他说这市里也呆腻了,正好想去临市的镇上逛逛,顺便送林书汀回家。
林书汀拗不过只好依着他,两个人提前去幼儿园接上林雄就往家里赶。
小家伙一点儿不怕生,看到夏群熠他整个人都很激动,路上一个劲地叽叽喳喳,说群熠哥哥你真帅真高,比我哥哥还高一点,我哥哥也好好看,你们好般配呀。
纵是童言最无忌,林书汀倒也不恼,只岔开话题问他今天幼儿园有没有什么趣事。
这下林雄倒没了精神,垂着脑袋小声说有人给他起外号,说他不喜欢自己这个名字,小朋友们老是叫他大笨熊。
原是小孩子间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林书汀却听了去,他略想了想轻轻开口,
“那之后跟哥哥去临市读书,然后我们改个名字好不好——就叫林子怿,如果你喜欢的话,不喜欢我们再想别的也可以。”
“还有你要记着别听别的小朋友怎么说,不用理会他们,在我这里你就是最棒的,好不好。”
他声音如盛夏风微风般轻柔,夏群熠知道,怿是林书汀很喜欢的一个字,
《说文新附》里有注,怿,悦也,是高兴快活的意思,音同逸,他是想让林雄不必理会旁人的眼光,恣意快乐的生活。
幼儿园离姥姥家不远,进屋的时候,夏群熠一眼认出东南角的冬红,枝干长得很高,但瞅着比最初见到的林书汀的那盆还要枯一些。
林书汀大三学业忙,那盆冬红就一直养在他家里没挪走,他照顾地用心,又是换土插枝又是施肥浇水,虽然还未见开花,倒也生意盎然地活了下来,郁郁葱葱的叶总不难等到有盛开的那天。
虽然夏群熠听林书汀说起过他姥爷自三年多前就脑梗瘫痪了,但亲眼看到照片里健朗的老人如今瘦得不成样子,不能说话,不能自理,不能走路,不能站立,不能翻身,甚至四肢也不能活动,还是不免眼圈发红。
林书汀告诉他,姥爷瘫痪前身子就不是很好,有很多基础病,这几年身体各方面更是加速衰竭,体重缩了近一半,人也认不清了,现在怕是只有眼球能微微活动了,只有大脑能微微活动了,只有心脏能微微活动了。
“好几次去看他,他睁开眼睛看我,我确信他其实能认出我来。”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有满足和喜悦,可他的眼眶总是突然就盈满了泪,在即将溢出来的时候我只能别过脸去。”
“我没办法不恐惧,我害怕他会怪我,我更害怕他不怪我。”
“我挣扎着想,是他觉得我们此前付出的,对他的爱和陪伴太少了吗,还是因为好几年没看到冬红开花在怨我,才看起来那样痛苦。”
“于是我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唤他姥爷,以为这样就可以替他痛苦。”
“后来我发现他很喜欢弟弟,四五岁的小伙子,很活泼好动,生机勃勃的,也讨人喜欢。”
“他躺在床上,他已经没办法对着他笑了,像从前对着我那样。”
“突然有一次他眼珠转动说出很长一个句子,模糊不清的,就像初生的婴孩那般。”
“我很久没听到他的声音了,我很欣喜但是我还是无法猜透那一串句子的含义,姥姥没听懂,舅舅也表示无能为力。”
“但弟弟却听明白了,他说姥爷是在提醒他,不要碰墙上的插座啊,小心会触电的。”
“我当时反应过来的时候脸颊已经湿润,我不敢想象自己几乎是一瞬间就泪流满面了。”
“你知道吗,我没有办法形容我多么震惊,还有爱,爱原来不只是在微微活动啊。”
“原先我是极少为什么人难过的,我通常希望他们早一点结束痛苦。”
“我不是冷漠,我只是害怕,我只是怕自己会恨自己没有办法让他们不再痛苦。”
“我不愿意去想,我实在不希望他们会在痛苦中走完这一生。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们可能仅仅为了那一点点微微活动爱和希望,而愿意继续与痛苦进行旷日持久的鏖战,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悔。”
“我突然就觉得自己从前多么的自以为是,何其的,无知浅薄。”
林书汀的声音发颤,默默地把脸埋进双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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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最终还是没有熬过这个冬天,接到消息的时候,林书汀正在店里和夏群熠一起装饰圣诞节的饼干礼盒,他一下子愣住了。
还是夏群熠给他披好衣服,把店交给后厨还在刷机器的师傅,就匆匆抓起车钥匙带着他往镇上赶。
从赶到殡仪馆见了姥爷最后一面,到后来出殡,夏群熠发现林书汀的情绪虽然几度濒临崩溃,可他愣是忍着没怎么在人前哭出来。
不管在什么场景下,尤其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忍住想哭的冲动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因为成年人的情绪往往更内敛,很难碰上这种情难自已的时刻。
而同样,压抑的情感一定会有一个新的突破口,可能被其他事情分散,也可能不断累积最后爆发。
因为经历的局限性,虽然夏群熠长林书汀三四岁,可他并没有目睹过很多次新生和逝去。
但在他浅显的理解中,他觉得在亲人离世的时候,人一定会有很多惊慌失措的恐惧,面对未知的无力和悲伤都会引发人想哭的冲动。
虽然人表达悲伤和爱并不只有一种方式,我们也可以在亲人去世之后微笑着闭上眼睛,静静地最后陪他们一会,然后说“这一辈子辛苦啦,一路走好啊”,送他们最后一程,然后像他们期望的那样过好自己的生活。
但是作为心中哀痛的一种表达方式,放声大哭本也无可厚非。
书汀啊,我希望你今后的日子,都能无所顾忌,放声地哭,肆意地笑,想打盹就打盹,想绽放就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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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林书汀倒是真的因为这个事哭了。
那是已经过了很多年的某个夜里,一对年轻的情侣依偎在露台,林书汀刷到一条爷爷给孙子孙女的手机壳写祝福语的视频。
他开始还笑着说我姥爷的字写得好看多了,小时候每年的春联都是姥爷写的。说着说着就呜咽不止,说再也没有人能给他写手机壳了,说他那年去姥姥家拜年,门上都只有薄薄的白对子。。。
身边的人伸出双手搂住他,不知道他那么高的个子怎么能缩成这么小小的一团,被夏群熠紧紧地圈在怀里。
夏群熠拍着他的背,柔声道我给你写一卡车的手机壳好不好,哄了许久林书汀才眨着泛红的眼睛笑出声来,一颗泪珠还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像凤蝶的翅膀沾上了夏天清晨花瓣的露水,骄矜又可爱。
林书汀回想起小时候,姥爷是个很有精神的人,他会在早上五点准时起床,练剑、打拳、徒步到郊区再到市场,七点半准时回家。
“如果哪天晚上我恰巧睡在姥姥家,很大可能会在早上五点惊醒,对着路过我房间的姥爷说早,他会笑着告诉我还早让我多睡一会,然后自己洗漱出门。”
“也有可能,我压根一觉就睡到天光大亮,然后在八点半起床就能吃到刚刚煮熟的冒着热气的饭菜,我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很幸福”
“就像你经常会帮我准备早餐一样。”
林书汀眼角还带着刚刚哭过的泪痕,语气却满是笑意。
“你知道吗,他从前是个脾气很倔的人,具体表现在每天早晨看朝闻天下、午间新闻30分、晚上是新闻联播,雷打不动,一天不落。”
“我小,觉得看这些没意思,但我知道在这段时间抢过遥控器看动画片远比妥协难太多。”
“妥协,总归是简单一些的。”
“他年轻的时候在市里是有点官职的,姥姥有时候假装抱怨,这辈子跟着他什么好处都没捞到。”
“因为他从不拿不该拿的东西,年节里送来的两桶大豆油都会原封不动的返回去。”
“但姥姥这话是笑着打趣着说的,这个时候他总是不说话。我虽然小,也能从中听出点炫耀的意味来。”
“没有人能打破他的原则,没有人能让他妥协,如果真按我说的妥协更简单的话,那他这辈子,困难重重。”
“他其实不太爱笑,除了真有什么高兴事就是看见冬红开花,他一个人能盯着那簇拥的红的粉的花苞看一天”
“他说这花好看,而且偏偏在冬天开,有点脾气但是不俗……”
“他做饭很好吃的,最拿手的菜就是糖醋里脊,酸酸甜甜的,外皮炸的很脆,裹着浓郁的汤汁,肉又嫩又入味,我一顿能吃两碗米饭……”
“他很爱孩子们……他尤其很爱我……”
“我确信他很爱我。我甚至确信他偏爱我。毕竟我是唯一一个他带大的同龄人……可是最后我也没有好好陪陪他。”
“我知道他是个很正直的人,他通常什么话都不说,他只是一直爱。”
“我想,他永不后悔地过完了一生。他就是这样走完了他的一生。”
“只是我有点难过,他最后的几年都没见到冬红开花,我怕他是遗憾着痛苦着告别的,除了来不及告别的人,我怕每个人都痛苦着和他告别。”
“但是我会永远记得他,我相信我们会在每一个晴朗的夜空见面。”
林书汀望着露台外的漫天繁星,一字一句说得很轻却郑重其事。
哪怕一个人去世了,只要在世上有一个人还记得他,还在思念他,还在爱他,那他就没有真正离开和消逝。
所谓孝顺,可能更多体现在陪伴、耐心、充分考虑以及满足长辈生前的意愿,以及好好地告别这些事情上。
不要在临终前来不及告别,更不要带着亏欠和遗憾或者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告别。
夏群熠顺着林书汀的目光望向远方的天空。
他想,如果一个善良正直的人以自己的方式辛苦地活了一辈子,他体体面面地活,他应该也一定要体体面面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