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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只从前日到今朝。 ...

  •   北山望北,天地有狐,绥绥莫可归。

      南海行南,草木飞燕,海角天涯无对。

      东洲西峤,残花偶褪,绿柳黄莺青梅。

      优柔寡断,全是拖累!处处留情,都是为谁?

      潦草半生,倚湖倾杯,不过拾玉,将絮絮、付与东流水。

      归誓正玄死后除了指名道分萍水为一清宫掌教之外并未留下什么遗言,只是道分萍水作为掌教入主一清峰时在黑木几案上瞟得一二废稿,字迹凌乱,平仄混乱,实在是三流至极的短句。

      唯后段十六字陈情句情真意切,可堪玩味一二。

      ——“优柔寡断,全是拖累!处处留情,都是为谁?”

      人活百年,又有谁没有一点凡尘杂念?他也听过这位师兄陈过前情,也不过是一段前缘,斯人早嫁,如今大抵已做坟中土,连怨怪她琵琶别抱的地方都无处寻觅,理由也实站不住脚。

      其实道分萍水本无意执着于天机易筹的生死,自龙麟相合,星命已尽后,他对于此世早已无甚牵挂,若非受师兄托付,早已放弃皮肉散功归于天地。何况天机易筹自己也无求生之意,他也并非执着他人生死之人,真正让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是自己的记忆。

      他莫名失去了三日的记忆。

      能在不知不觉情况下让自己丢了记忆的人,道分萍水认为恐怕还没有出生,最大的可能是,这消失的三日,是自己选择封住的。

      记忆的最后,是自己临了一遍焦山词,又把它送到烛火前点燃,压在铜丝嵌玉的香炉里。

      山月缺,山月缺。

      金残铅堕契阔宴,娥眉斩愁若等闲。

      总角驰骋飞花下,素手不敢挂珠帘。

      长恨痴人妒流水,流水也妒痴人怨。

      故有相思萌碧华,宁捧玉屑销龙泉。

      龙泉绝,龙泉绝。

      池边癯仙欲穷劫,谁令檀郎心怯怯。

      心怯怯,心怯怯。

      好叫风月遮白眼,春枝作剑杀杜鹃。

      而决定违背天机易筹本心,为他去瀛洲求药的决定,也是在这段空白的时期决定的。

      为此那个拥有完整记忆的道分萍水甚至还给自己写了一张字条。

      【一切如常,瀛洲长生。】

      到底有什么事会让自己做出这个决定,或者说,天机易筹做了什么?

      无论是什么原因,都要见到天机易筹才算作数,然而这么简单的事情正就卡在了这开头的一步。

      天机易筹在躲着他。

      一个门派,说小,好歹也占了整个山脉,理论上讲,这千里地界都是一清宫的领地;说大,也只是千里,更何况天机易筹也不能真的躲到大山深处,毕竟他如今还领了掌门位置。若硬要找,总也还是找得到,这世上哪里还有天刀找不到的人呢?

      可是道分萍水不想,他总是不愿意“勉强”别人,即使是这个比自己还大了二十岁的师侄。

      我不愿就山,便让山来就我。道分萍水想做的,想要的,总会也总能如愿。

      他才刚刚放出消息,天机易筹就遣了弟子来,既表明了继承人的意向,也表明了他拒绝接受长生丹续命,准备将最后的时光放在教导这个早已被内定的弟子身上。

      人有运数,更有命数,窥天之人,必遭天谴。

      天算世家诸葛家灭门之后,唯一会推演世命法“窥云上”的人似乎也要死去了,而且死前也不准备教予后人。

      日照苍松,清晨汹涌的雾气散了许多,露水湿气却更胜于以往。

      崖边竖立的石制钓竿也是被露水浸湿的模样,钓丝微垂,无勾也无饵。

      古有太公望依湖钓龙,一清宫如今借云钓紫薇,做的一手好生意。这样的说法道分萍水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倒不如说归誓正玄自己在收道分萍水入门时就点明了理由。

      麒麟足趾,十里必生兰芝;真龙降生,武星必先坠世。

      一清宫希望一位有道圣君一统天下,实现汉王一般重整河山的伟业,但自古潜龙多崩碎,为此需要先找到与之相伴的武星。

      道分萍水非常感谢自己的师兄,彼时继江湖声望在一种诡异且众所周知的方式刷满了之后,归誓正玄给了自己一个全新的活下去的理由。

      武星入命,他是拥有守护未来皇帝职责的天生武骨,注定要为那尚未出生的婴孩披荆斩棘。

      “那么,前辈需要一个怎样的君王呢?”钟信很难得地箕坐在木台下,眼神露出一种不属于少年人的倦怠。

      “王道圣君。”

      “我也是武星。”白发苍颜的掌门像个年轻人一样双腿盘坐着,眼角刻出刀一般的纹路,然而眼睛清澈,恍若刚及冠的少年人。

      “在我当上掌门后,诸葛家耗干了十位内家弟子的寿命,给那位算了一卦。”

      “结果是紫薇空悬,这一代也是无皇帝出世的八十年。”

      廊外栽了几杆剑竹,无论春秋都是郁郁葱葱地立在那里,绿得像是他在前世三流装饰店里卖的塑料仿真竹。钟信没什么欣赏的余裕,他已经明白归誓正玄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但是你不一样。

      “但是你不一样。”

      那一刻还是钟信的武者明白了,他再也没有别的拒绝余地。要么接受,要么死去。

      ·

      手中剩下的松子在空中与掌心间来回,手腕一甩,将那枚带着潮气的松子往崖下抛去。

      隔着万丈云海,道分萍水仍旧能感觉到那枚松实会落在石缝当中,或许数十年之后,有人拾柴攀山,负篮挑担,会见嶙峋石上盘虬一株如龙怪松。

      当然,也有可能树半途而死,人中道崩殂,或者树活人死,人在树枯,总不过万事万物随缘而已。

      浮云来去,在世人看来缥缈无定,他还记得自己初入武道时,镇子上最厉害的武馆就以教授云雾十三剑而出名,自己当时最高的志向也不过是成个镖师,能养活自己与姐姐,就是他人生最大的期望。云雾十三剑,在眼界尚小的少年眼中已然是一种高不可攀的天堑。

      昔日眼中浮云,如今眼中浮云,一者莫测,一者了然,又怎会是相同的事物。

      浮云峰上十八年,总还算是无悲无喜的空度。

      “我已做了决定,你又何必再劝。”

      “小师叔功成天人,又何必要那一颗长生丹。”身后的声音还是十八年前的印象,道分萍水转头看去,只见来人一头斑驳灰发,更有银丝攀上两鬓,尽管仍旧是眉目风流的青年模样,眼角也有了些许细纹。

      那人仍是美的,少年风流成了“徐郎半老”也还能被赞一句鸿都逍遥客。

      一清宫的服饰尽管在竟世云螭统治下仍旧保留了“同色体服”的特权,然而天机易筹一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清宫传统的青布丝麻当然不会穿在这位年过八十却仍然臭美的老风流上。他此刻身上大概又是时下新出的锦缎,虽然也是青色,可是青色由浓至浅,银线绣出显眼的纹路。

      道分萍水的眼神往他斑驳灰白的鬓发看去,“长生与否,关键在你。”

      不必再费内力去探,天机易筹的天人五衰已经明显反映到了他最在意的皮相上,最多还有十年,他就要坐化在天地山水之间。

      “你知道原因。”

      “师侄惶恐,微末小事,又何劳师叔出手。”那张轻浮的脸上还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师侄一生行事荒唐,也于百姓无甚大用,又何必劳动师叔出山。”

      这是在拿道分萍水自己的话来赌道分萍水的嘴,“我辈武者,若于世无用,于民无用,纵得长生,又有何面目立于此世耶!”年少成名,尚且还不是天刀的钟不负在衡山案中这句话也颇为出名,往后倒成了许多少年狂客用的偏典。

      “小儿言语,不必再提。”道分萍水道:“何况你怎能算是于民无用,妄自菲薄。”

      “那就请师叔夸奖一下师侄,师侄先在此领受了。”光看面皮,天机易筹现在看起来要比道分萍水年长许多,当然光论年纪,天机易筹也的确大道分萍水二十岁。对于修行有成的武者来说,二十岁也不算很大的年龄差距,然而光看相貌,两人之间却像是差了半辈。话像是一个年纪尚小的小辈在对长辈撒娇,脸却好像倒了个个儿来。

      “贫嘴。”

      他今天很呛,这不正常。道分萍水想。满口“师叔”“师侄”,情绪不对,讽刺得紧。

      “师叔怎么不说话?”

      “你心意已定,我不必再劝。”道分萍水道:“我心意已定,你又为何阻拦?”

      风吹落一束松针,六识迟钝的年长者收起了仿佛被浸在酒与花中间的笑容,脸上难得厌倦。

      “可我不愿。”天机易筹定定看着道分萍水,神色难得认真,“我不愿再活。”

      道分萍水没有说话,他不是善于说话的那一种人,以行代言比自己操着贫瘠话语要有效更多。可他也不能真的和天机易筹动手,来回纠结也只能落入自己最不擅长的言语交锋层面。

      八十岁也的确足够年老,在寻常人家里,能有老人活到这个岁数,即使当即死了也能称作“喜丧”。

      在一个想死的人面前,言语是最无用的东西,功法更是无用武之地。

      一清宫尚素尚青,道分萍水也不是在意身外之物的人,这身青袍也不过一清宫统一配发的廉价丝麻,漂洗揉染得不算好看,看上去倒有些老气。

      他脱下青色的外袍,露出白色束袖与压住半个小臂长的乌黑腕带,这么瞧起来比先前更衬脸,恍惚还能充个年轻人的样子。

      “说不过你,总要试试。”道分萍水将脱下的外袍挂在单臂上,山风侧面而吹,勾勒精瘦匀称的体型,“我去瀛洲,路程遥远,一则为你,一则为云螭。”

      龙麟相合,前提是两洲之间有虹桥勾连,更有通商往来,文武交流。唯有瀛洲远离两洲,海路迢迢,只有一些远航大船可以打听到些许异闻,置换出一些事物来。

      瀛洲现世,不知是何等模样情形,固然需要探子一探究竟,又哪里有需要天刀出手的道理?竟世云螭尚未无能至此,

      因此下山的不会是一清宫道分萍水,而是云州钟不负。

      “私心也好,偏颇也罢,要说服你,一次不成,两次三次,直到你应承为止。”

      这是要带着天机易筹亲上瀛洲求药了,天机易筹也知道自己斤两,如果小师叔打定主意,自己是绝不会有机会再说些什么的,当下只得长叹一声,算是无可奈何的默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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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只从前日到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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