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子登高楼》乔君的乔木君的木

15、生死际夺舍苦命人

　　残魂丝缕，神识蒙昧。

　　曾晖并未在那场记忆遥远的酷刑中灰飞烟灭，尽管这本应是他的宿命：被背叛然后死去。但九相胎毕竟万古奇资，似不甘心自己的寄主如此悲惨可笑地死去，以免落得择主眼光太差的坏名声，在曾晖将被炼化之际，融化一相替之，遂令残魂逃出生天。虽说是令曾晖避免了神魂俱灭的下场，但也陷入生魂残缺，神识不醒的状态。不知怎得，记忆片段似满天柳絮，零零落落，拼不到一起，但曾晖这缕残魂徘徊在黑森林，不离不弃，他并不记得这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只是相信这里有重要的事情。他不再是黑森林里那具独特的浪漫彩骷髅，他只是蹒跚在林间与夜间的孤魂或被叫做野鬼。

　　孤魂野鬼并没有什么故事可说，除非有生人靠近。

　　曾晖有些埋怨地看着树下这位拼命砍树的老人，自己正横躺在树冠上，也许过不了多久，这棵树就会倒下，而自己就要换地方躺了。曾晖正考虑要不要扮鬼吓一下这位拿着和自己瘦弱身躯不相符的巨大斧子的老头，既然作为一只鬼，那么扮鬼吓人就是他的天职。砍了一会，老人便精疲力尽了，气喘吁吁地坐着，曾晖觉得现在吓他不合适，得再等一等。休息了好大一会，老人又提起了大斧头砍起树来，他身体的力气并不足以支撑他长时间地挥动斧头，但每当曾晖觉得他要撑不住的时候，他总能多挥出一斧头再倒下休息，就这样磨磨叽叽慢慢吞吞，老人使动了巨大的斧子，砍倒了雄伟的树木。曾晖见过他多少次蹒跚欲倒，也见到他苍老的微笑，他最终把树木分段齐整，抱上了推车。出现在深夜，消失于熹微，一个砍树的老人和无依的野鬼，有着某种共性。曾晖没有吓他，只是换了颗树继续躺。

　　曾晖可以理解砍树这件事，但他不太能理解为什么每次都要砍自己休息的树呢？

　　对，没错，这位老人砍了三颗树，每一颗都是曾晖选的休息树。曾晖觉得自己不能忍了，俗话说：退一步惊涛骇浪，忍一时得寸进尺。曾晖现在就要让老人家知道鬼的可怖之处！曾晖用自己的魂力模拟出了一头乌黑的秀发，再变出一身惨白的丧袍，他要从树冠上扭曲地、缓慢地爬下来，爬到老人的面前，再拨开黑发，露出惨笑的鬼脸！

　　曾晖这样做了，但老人无动于衷。曾晖觉得是自己的演技太过拙劣，于是愈发卖弄起来，挤眉弄眼吐舌头，一番花里胡哨地操作让曾晖确认了：他是瞎子。

　　瞎子老人为什么深夜砍树？他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曾晖心中满是疑惑，他环顾四周，发现了一只同样衰老，毛发粗糙凌乱、黑白相间的老土狗，静静地躺在推车车轮旁，有气无力地和曾晖对视。

　　老人砍完树，抱上车，往腰间拴上土狗，狗拉着人、人拉着车，步速都很慢，但足够回家。

　　曾晖坐在车上的木头上，也跟着回了家。

　　那是离林场不远也不近的地方，可是却遍地焚烧过的痕迹，焦土挥发尘烟，难闻的气味具象地刺鼻，侵蚀着残垣断壁，余火偶然散发，微弱地兴风作浪，彰显着昔日残忍的辉煌。老人不停咳嗽，喘气连连，老土狗倒是安然自若，并且精准地避开了每一个可能的险境，带着老人回到了家。老人的家位于这人间炼狱场的边缘地带，房子东面墙壁已经被砸出了一个极其大的洞，老人前些日子砍的树已经有一部分被做成了井字分布的版钉在洞的下半部分。老人拉着车到了家门口，曾晖好奇地飘入老人家中，里面破碎的家具已经被收拾整理成一堆，一位失去双腿的健壮青年坐在一块木头上组装着拿木头做的桌子部件，他见老人回来了，兴奋地高声叫到：穆爷爷，你回来啦！穆老爷爷闻声，转头朝向健壮青年的方向回道：是啊，阿强，我回来了，总算是把需要的木头都弄齐了，偷林场的木材总让我良心难安哪！叫阿强的青年闻言情绪也变得低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哎，这场天灾弄得林场所有人都家破人亡，这么大的黑川林场，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还活着了！阿强和穆老爷爷瞬间红透了眼眶！“不要只想着这些伤心事了。”穆老爷爷缓慢地把木头从车上搬下来，阿强也从坐着的木头上爬下来，左一只手右一只手地爬到推车旁边，也帮忙把木头卸下来。

　　曾晖把平时休息的地方换成了穆老爷爷家的房梁。就这样一待就待了半月。

　　半月以来，曾晖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数日前此地有数百道天火从天而降，随后蔓延，火势汹汹，将林场附近的村庄焚烧殆尽。此地本是穆家庄，穆老爷爷家因地处近山，加上受天火波及微小，得以幸存，而他的邻居，穆强一家六口，家中被一道天火砸中，顷刻倒塌，穆强当时恰好要出门，行至院中时，天火忽至，砸毁房子，穆强下半身被压在一块残壁下，幸得穆老爷爷闻声赶来相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石头弄开，但他从此也失去了双腿，而其余五口尽丧火海。此事听得曾晖心中悲痛，大呼天道不仁。

　　半月过去了，穆老爷爷和穆强把家里的破碎也收拾干净整洁，墙也被木板补上了，但余粮也快吃尽，穆老爷爷有一手木雕的手艺活，出品精美，虽比不得宫廷御制，但也不似凡品，于是今日穆老爷爷白天黑夜做木雕，想赶上月初的大赶集上去卖。曾晖待了半月，见穆老和穆强生活走上正轨，便打算回到他的黑森林里去，不然着实无聊。

　　不过他刚要走的时候，发现穆强家的废墟中阴气横生，是大妖诞生之兆。曾晖不放心，过去探察。白日诞妖，实属罕见，曾晖白日黑夜行走自如，是因九相胎奇异之故，不受阴魂之阴束缚，但其他无论妖还是魂，总是要受阴气掣肘的。曾晖看着这妖气逐渐凝聚，虽说不算做妖气大盛，但也可说得上是妖气凝视，定非寻常妖物。妖气翻腾良久，逐渐形成五头一身，纠缠扭曲的怪物，似蚯蚓又似蛇，四头无眼，一头眼大似明珠。这丑陋模样，看得曾晖如果有胃的话，定是胃里一阵翻腾。成型的妖物开始时很是茫然，在废墟上徘徊不去，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发狂似的冲向穆老爷爷家，曾晖大惊，紧随其后。曾晖赶到时，穆强已经被吓昏了过去，那丑陋的妖物立在穆强身旁，隐隐约约地啜泣。曾晖开始以为妖物是要吃掉穆强，心里还在盘算怎么跟他大干一场呢，不过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现在看到这番景象，曾晖觉得这妖物可能是穆强的五位家人们死后不知因何缘故凝聚成了这么一只妖物，但显然还保有生前的记忆。此事后，妖物见穆强被吓晕了过去，自此再也没出现在穆强面前。曾晖打算再在穆老爷爷家房梁上寄居些日子，虽然知道此妖物不会对他们不利，但还是想观察些日子。

　　穆老爷爷发现家里总会多出很多东西，有时是山野珍禽，有时是奇花异草，更有时是五彩晶石，这显然是仙家才能享用的东西，可把穆老爷爷和穆强高兴坏了，在家里设了神位拜谢神明恩赐。曾晖知道这是那个妖物找来的，妖物也知道他的存在，但彼此从不互相打扰，很是有分寸。穆老爷爷和穆强的生活已经从灾难中走了出来，并且有了欣欣向荣之势：穆老爷爷吃了那些奇花异草后，眼睛开始能渐渐看得清楚东西了，穆强失去的双腿处甚至开始长出新肉新骨，可把爷俩高兴得好几宿没睡好觉。典当的晶石换来的钱财让穆老爷爷请人把家里好好修补了一番，可以说焕然一新。

　　对于普通人来说，日子能过得舒服且有希望，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可是，一天一位某大派出来试炼游历的天之骄子御剑而过时，发现有妖气盘桓在此屋屋顶，凝神一看：妖邪一目五！顺手一道剑气斩去，劈碎了一目五和一栋刚修缮好的房子，房子倒塌砸死了两个人。他在自己历行簿上记了一笔，潇洒离去。

　　曾晖见证了一切，那是曾晖以前和后来漫长岁月里最难过的一天，难过到他找不到“最难过”之外的形容词。

　　前一刻脸上还挂着对生活憧憬笑容的老人，下一刻嘴角已是鲜血淋漓，在他即将死去的那一瞬间，曾晖出现在老人的脑海里：穆老爷爷，我替你活下去！

　　曾晖，夺舍了穆老爷爷。

　　漫长且拼命才到来的幸福，只需一刻便支离破碎。

　　曾晖觉得，这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