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番外:流浪1 ...
-
【写在前面的话】:路德维西的故事
***
“起码一事是真:此生飞逝;
“一事是真啊,其余皆谎,
花开一度后将与世永辞……”[1]
歌声伴随着变调的钢琴声,流淌在灰色向日葵花田间。
一个头戴巫师帽,身披黑长袍的年轻男子将手中的红白玫瑰放到刷着崭新桐油漆的杉木棺椁前,放在那堆苍白雏菊间,然后沉重地俯下身,在棺椁上留下深深一吻。
“魔法师在悼念谁?”一个巨大阴影笼罩在他头顶。
“悼念被你偷吃葵花籽。”他头也不抬地回答。
“……你必须离开这里。这是卡佩拉家族的诅咒,你无权干涉。”
阴影忽然膨胀,笼罩住棺椁四周,年轻男子低下头,看见一把锋利的银白色镰刀抵到了自己脖子上,擦出一道血痕,鲜红得让玫瑰都失去了光彩。
“路德维西……”一个空灵的女声从背后传来,路德维西猛地转过身,颈部顺着镰刀刀锋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顾望向远处刺痛他眼睛的阳光。
晨曦在苜宿和马齿苋叶尖飞舞,氤氲的水雾渐渐散去,向日葵露出了原有的金色。
一架上世纪木质三脚架钢琴后,身穿黑色复古礼裙的少女安静地坐在琴凳上。她柔顺的长发比独角兽眼里的初雪还要洁白,眼瞳比最珍贵的克丽丝红宝石还要漂亮。
“芙蕾雅!”路德维西激动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他拼尽全力朝她跑去,颈部的鲜血洒在向日葵上,金黄的花朵开始逐渐枯萎。干枯的花茎交错盘绕成一只巨爪,猛地抓住他的脚踝,将他掀翻在地。视线越来越模糊,可她还是那么遥远,路德维西不甘心地用指甲紧紧抠住坚硬的泥土,一寸一寸地爬行。
“噗——”
毫无预兆的鲜血喷溅声伴随着少女的尖叫。
路德维西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见鲜红的镰刀从心口刺出,刀尖插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我请求你……”少女手提繁重的裙摆,赤脚踩在鲜血浸染的泥土上朝他跑来。路德维西听不清她的声音,只拼尽全力抓住了她的手。
“请求你,忘了我吧。”
路德维西用尽最后力气艰难地说:“拜托……煽情之前能不能先帮我把心脏塞回去,啊?”
然而没人理会他的请求,梦境分崩离析,红黑色的混沌巨兽张开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将他吞噬……
“嘿,瞧瞧你!路德维西·斯宾塞同学,教授们口中的优等生不过是这副模样。这是你本周第四次在我的课上睡着,扣三个学分!”
路德维西刚睁开眼,还来不及揉一揉痛到窒息的心口,就看见满头花白的占卜课教授正用她引以为豪的老魔杖的杖尖敲打他手肘下的课本封皮——他压根没翻开课本。
“抱歉,教授。不过,‘优等生’前边少了个定语——最不爱听课的那个。”
路德维西在一阵哄笑声中坐起身,手肘却不小心将一旁的水晶球碰倒。只见水晶球从丝绒软垫滚向地面,透明球身里忽然出现了一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的黑色雾气。黑雾瞬间冲破球身,在教室里四处乱窜。
见状,周围的同学惊慌失措地躲闪,也有不少优等生尝试用魔咒控制它,却都失败了。教授冷静地挥动魔杖,口中的咒语变来变去。
路德维西站起身,“丁零当啷”地从长袍口袋里掏出一串五颜六色的魔法石,为其中一颗注入魔力。伴随着刺耳的“嚓啦”声,魔法石射出的耀眼金光瞬间将黑雾烧毁,只留下阵阵恶心的焦味。
“噢,女神在上,稀有的拉多拉梦魇石结晶。幸运儿,你过会来一趟……噢,我想不用了,你还是直接去学院人事部办公室吧,斯宾塞同学。”教授气得转过身背对他,颤颤巍巍地掏出手帕擦拭额头豆大的汗珠。
“嘿朋友!又做噩梦了?不是我说,老教授的脾气没人受得了,可全学院都知道,她发自内心喜欢着大家,只是不善于表达。”下课后,隔壁魔导机工学院的朋友过来安慰他。
“谢谢你,卡林,我知道。”路德维西疲惫地收拾着课本。
“我知道你在苦恼什么,这儿的每个人都有着相似的痛苦,”卡林·康帕斯停顿了片刻,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圈,“可是战争都过去半年了,你的朋友,我的父母,教授的孩子们,谁都不会再回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又不是袋鼠宝宝[2]。顺便,你觉得学院今天会开除我吗?也不知道协会有没有收到我的信。”路德维西的绿色眼睛里忽然流露出期待的光芒。
“关于在战争中限制魔法使用的请愿信?不敢相信,你居然一直在写……不过开除这事,路德维西,你自己心里也该有个数。毕竟你也知道,最近天气越来越冷,为了燃料,战争不会停的,而你自己非要违反条约,学院没法一直保护你。”
“卡林,你也和他们一样觉得魔法师参战是公平的吗?那普通士兵该怎么办,被不灭火烧死,被滚石雨碾碎,还是被黑魔法的诅咒钻烂心脏?对,我是个懦夫,我下不了手!”
他回想起1071年的燃料争夺战,那一张张在魔焰中扭曲的脸庞,一条条从天而降的残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是一场极其残忍的黑魔法之战,两国派出的魔法师、巫师甚至魔女都被允许使用禁忌魔法,战场很快就变成了地狱。当时,满地都是尸骨烧成的齑粉,哀嚎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又瞬间被风暴撕裂,刺眼金光从合成魔兽的瞳孔中射出,灼穿大地,掀起令人绝望的滚烫岩浆……
“站在国家利益的角度,身为政府培养的魔法师却拒绝为国效力,军事法庭判你死罪都不会有任何异议的声音。路德维西,袖手旁观没法解决问题,你拒绝参战的选择是愚蠢的。但是,站在人类的角度,我实在无法否认对你的赞同。”
卡林走过了拍了拍他肩膀,沉重地叹了口气,将一枚打磨光亮的齿轮片书签放进他课本中:“留个纪念?万一哪天我也有幸光荣地死在战场……”
“开什么玩笑?卡林,你可是我见过最优秀的魔导机工师!不用占卜我也知道,你肯定能活很久很久。说来,你的研究还在继续吧?”
“当然,只是最近断断续续地,你知道,战争的缘故,北边所有山脉都被封锁了,克拉米亚矿晶和帕拉斯猫眼石成了稀缺货,我等会还得去做上门机械维修赚钱呢。唉,生活……”
告别了卡林,路德维西怀着无所谓的心情漫步到熟悉的人事部办公楼。
“驱逐令?”
面前的牛皮纸上盖着鲜红的王国公章。尽管早已预料到被开除的结果,但是王国通报的驱逐令还是令路德维西有些难以置信。
“是的,路德维西·斯宾塞同学,你已经违反了王国魔法协会公约里的战争条例,学院无法再收留你。”
对面的人接着说道:“我想你得认清一件事,咱们这儿可不是国际魔法学院,拒绝为国效力的魔法师学徒本来是要被判刑的,但是魔法协会居然被你的请愿信打动了,愿意为你辩护,你真当感激……”
“噢是的,感谢你们!说真的,谢谢,这简直比我预期的好太多,我还以为要被拉去集市烤火或者丢进绞肉机里呢。现在我却可以来一趟大陆旅行,哈哈哈这简直太棒了!”惊喜和愉悦之情轻盈如风,裹挟着路德维西冲出了办公室。
“路德维西!你终于自由啦!”他摘下巫师帽,凌乱的金色齐肩长发在寒风中欢欣雀跃地飞舞。他在积着小雪的石子街道上跳着轻快舞步,向遇到的每个路人挥帽行礼。
于是,王国旧历1072年冬,威切斯特魔法学院成立的第三周年,晶石魔法系的路德维西同学连夜翻墙——他本可以走正门,但是他习惯了——离开了学院,成了学院第一个被开除的优等生。此后,他的事迹被列入反面教材,用以警示新生学徒。
嘈杂的街巷间挤满了售卖食物的小贩,腐烂的浆果味、半生不熟的烤鱼味还有混杂着劣质香料的熏肉味远远飘来,路德维西摸了摸自己快要贴到后背的肚皮,正要掏出钱袋,目光却忽然被一旁的小巷吸引。
只见一个穿着破旧单衣的男孩正在清扫积雪,他的脸蛋被冻得紫红,脑袋埋得很低,脖子上还挂着一块坑坑洼洼的号牌。路德维西习惯性地塞了几枚铜币过去——他进入威切斯特魔法学院时发过誓,不可以无视任何妇孺的苦难。
放弃了尝试那些看不出原材料的食物后,路德维西走进了一家地下酒吧。没了学院条条框框的束缚,他放肆地点了好几桶庄园葡萄酒,学着周围的酒客大口痛饮。
然而路德维西明显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一桶还没喝到见底,他脸上就浮现出大片绯红。
“我只求听到那沉寂了的嗓音,触到那只消逝了的手……可是温柔美好的日子死了,与我已从此永诀![3]”他用撕心裂肺的沙哑声音念诵道,抱着别人的木酒桶死活不肯松手。
“斟酒者啊,当你与明月同来,请为我倾倒一只空杯[4]……嘿!伙计,别这么小气,我有的是金币!”他将钱袋扔在桌上,围观的人群迅速扑了上来。
路德维西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看他们目瞪口呆地从钱袋里掏出一大把还未打磨、长得跟烂石头没什么区别的宝石。
“见鬼,被这小滑头的把戏骗了!”
“上呀伙计们,给这只不知好歹的臭老鼠一点教训!”
他们气呼呼地把石头一块块砸在路德维西的脑袋上,直到看见他痛得缩成一团,听见他用好听的话不停求饶,又狠狠踹了几脚才肯作罢。
路德维西艰难地睁开眼睛,似乎清醒了些,他小心翼翼地收好石头,不过片刻又躺回地板上抱着空酒桶睡起了大觉。
到深夜,老板把他拖到大街上,踢了几脚。桶从他手中滑落,滚到臭气熏天的排水沟里。大街上没有一个人理会他,街角浓妆艳抹的女士们讥笑着议论他。谁都把他当成疯子。
“簌簌……”大衣内侧的口袋里忽然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一只淡奶油色的花枝鼠毫不客气地跳到他脑袋上,用小爪子刨着他侧脸的泥垢。
“吱吱吱!”它尝试着唤醒他。
然而路德维西似乎沉浸在一场美梦里,丝毫不愿醒来。
梦里他又看见了芙蕾雅·卡佩拉,她还是像他们初遇时那样漂亮,柔顺的洁白长发在花田上铺散开,几片向日葵花瓣落到她白皙的皮肤上,她似乎是被那耀眼的金黄色灼痛般在他怀里轻轻颤抖,花瓣顺着呼吸的节奏缓缓滑落。
她鲜红的眼睛里雾气氤氲,一下子就勾走了他的魂魄。
路德维西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的情景。
那是王国旧历1069年的寒冬,他作为威切斯特魔法学院的第一批新生,才刚入学不过两个月,就被派去参与战争。那场战争也是因为燃料,恩斯顿王国北部的克拉米亚山脉遭到了严重轰炸,从北边弗克朗帝国刮来的冷气团毫不客气地从山脉大缺口直冲到恩斯顿王国南海岸,燃料物价飞升,南海岸死了不少船工。
某夜,他正在营地帐篷里酣睡时,山脉北侧来的新型隐形飞空艇从大缺口悄悄潜入,直到第一枚炮弹如陨石般划破黑夜,在前线堆积的没法处理的尸堆里炸裂出蓝绿色火光,警报声才迟缓地响起。
被震耳欲聋的轰炸声吵醒时,帐篷里的同伴已经全都跑光了,路德维西慌忙披上装有珍贵魔法石的长袍外套,慌不择路地从帐篷裂口处冲了出去。漫天都是绿莹莹的火光,还有随时可以砸碎头盖骨的碎石和弹片。
就在他被呛鼻的绿色浓烟熏得头昏脑涨时,一块锃亮的炮弹碎片从天而降,而他花了整整两秒、直到碎片快要砸到眼前才反应过来。
“咚!”一个快到几乎没法查觉的身影忽然猛扑过来,将他摁倒在地。
“愣着做什么,你是傻子吗?!”
路德维西抬起头,在绿莹莹的浓烟里看见了一个身穿士兵制服的少女。
她的脸颊上满是灰尘、血渍和划痕,外衣肩部和肘部磨损得厉害,混杂着废纸屑的棉絮掉了出来,贴身白色衬衫被鲜血浸染,那枚炮弹碎片深深插入了她右肩钉甲里,但她似乎没有痛觉。此时她正用那双不属于人类的鲜红眼睛直愣愣地瞪着他,目光落在了他长袍领口处绣的王国魔法协会印章上。
一缕凌乱的白色碎发从她帽檐下滑出,遮挡住鲜红的眼瞳。那一瞬间,路德维西莫名想到了教堂壁画上的红白玫瑰——它们在战火的衬托下无比鲜活,娇艳不败。
“抱歉,我……”
“别吵,跟我来。”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谨慎地环顾了一圈后把他从地上拽起。
他们穿过滂沱大雨般密集的炮弹,在路德维西召唤出的魔法罩保护下踩着满地碎石和残肢,一路狂奔到了烟雾边缘的安全地带。
“呼……谢谢你救了我,”路德维西大口喘着气,视线不受控制地移向了她那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脯,“不过,他们竟然能招募到吸血鬼做士兵?”
“是血族!请注意你的用词,你这个需要女人保护的菜鸟魔法师!如你所见,我是个将近两百岁的血族,同时还是蒸汽城的月河级赏金猎人,能轻松干翻一架S级魔晶机甲。所以,当心我拧掉你的脑袋。”她没好气地揪住了他的耳朵,狠狠一拧。
“哎呦,好的好的,尊贵的血族小姐。我怎敢瞧不起你,光是你那夜莺般动人的天籁嗓音,就足够让我心甘情愿地献上我的心……”
“停停停!收起你那煽情的烂调,现在还没到吟诵赞美诗的时候。真是的,你们城里来的魔法师都这么不靠谱吗?”她无奈地敲了敲额头。
“咳,毕竟我才入学两个月,完全是被魔法协会威胁过来的,靠着星空女神的庇佑才活到现在。对了,你的伤口……”路德维西这会才想起来她钉甲上的弹片,“需要帮忙吗?”
“用不着你担心,我们血族的自愈能力很强,”她轻松地把弹片拔了出来,丢到一旁混乱的石堆里,“再说了,你这个菜鸟魔法师能做什么?”
“拜托,我好歹是个魔法师。喏,用空间魔法储存的巧克力,来一块?对了,我叫路德维西,路德维西·斯宾塞,你呢?”
“哦?可是我听说魔法师都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真名,”她没有接过巧克力,而是拉住他被弹片划伤的手臂,用冰凉的舌尖优雅地舔了舔渗血的伤口,露出少女特有的迷人微笑,“但是看在美食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了。叫我芙蕾雅就好,芙蕾雅·卡佩拉,古恩斯顿的没落贵族——卡佩拉家族的最后一人,也是你的救命恩人。记住了吗,菜鸟魔法师先生?”
路德维西在心里默默记下,反复念诵了好几遍。
那会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个名字里藏着钻心蚀骨的永恒诅咒。从他将它铭刻于心的那一刻起,带着剧毒的玫瑰藤便开始在心脏内部生根发芽,他注定无药可救。
[1][4]爱德华·菲茨杰拉德《鲁拜集》,飞白译
[3]丁尼生《冲激,冲激,冲激》,飞白译
[2]幼袋鼠:joey(作者个人觉得这个单词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