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歌行]春衫薄》长涔

50、第 50 章

　　关于金衣兰月侯的传说，绿泠多少听过一点。

　　据说他是先帝最小的儿子，生母地位不高，也不得先帝宠爱，故而年幼时遭受过许多冷眼。但好在明德帝萧若瑾与琅琊王萧若风都十分疼爱这个弟弟，亲自抚养他长大。

　　兰月侯成年后无心政事，然诗词歌赋样样精通，风花雪月无所不晓，号称是天启第一美男子，数日前千金台一宴，她也曾远远望见过一眼。

　　只是没想到他的声音竟这般冷，比这冰天雪地还要让人颤栗。

　　“我从未得罪过侯爷，侯爷就算要杀我，也该给我个理由吧。”

　　兰月侯勒住马，有些诧异地回过头：“你是如何认出本侯来的？”

　　“萧瑟曾经说过，他最小的皇叔自幼对医术很感兴趣，因而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道。”

　　既然已经被认出了身份，兰月侯索性扯下了面罩，笑了笑，道：“他倒是什么都同你说。”

　　雪又下起来了，但跟昨夜不同，只是下雪，并无鹤唳风声。

　　兰月侯将马车停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偏僻旷野，从腰间抽出一幅手帕，细细擦拭着自己的佩刀，这是他杀人前的习惯。

　　“你不该离开那座仙山。”

　　绿冷怔了怔，回答：“可我既然做出了选择，就不会后悔。”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杀你吗，也罢，今日我便告诉你，也算了却一桩旧事。”兰月侯并没有停止手中动作，语气却柔和了些：“你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吗？”

　　小时候？

　　绿泠摇了摇头，说来也奇怪，她的记忆只从六岁开始，六岁以前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哪怕浮光掠影般的碎片也没有。

　　兰月侯嗤笑一声：“不记得就对了，莫衣怎么会让你记得呢？”

　　听到这个名字，绿泠不免有些情绪激动：“你认识我兄长？”

　　“你兄长？”兰月侯表情变得有几分好笑：“看来莫衣仙人果然很有手段，竟让你对自己的身份深信不疑。”

　　兰月侯忽然抬起头，像打量一件物品一样上下扫了绿泠一眼：“也难怪，你跟你母亲长得并不像，最多就是眉眼间有三分神似。”

　　听到这里，绿泠隐约预感到了什么，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填着，压着，堵着，渐渐连呼吸也变得困难：“侯爷有话不妨直说。”

　　“那我就直说了，其实你根本就不是什么莫衣仙人的妹妹，你是宣妃易文君与天外天已故宗主叶鼎之的女儿。”

　　“只可惜，世人皆不知晓你的存在。十七年前是我逼迫接生产婆，将你偷偷调换了出来。”

　　“多么拙劣的计划啊，可偏偏你的父亲实在太爱你的母亲了，他甚至不愿意让她看一眼那个婴儿的尸体，否则以你母亲的聪慧，定然能够发现端倪。”

　　兰月侯还在自顾自地说着，绿泠耳畔却开始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好似什么也听不见了。

　　难怪她会觉得宣妃娘娘亲切，难怪萧羽自尽的一刻她会从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难过……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被莫衣带到蓬莱？又为什么莫衣从来都没有跟她提起过这些？

　　绿泠忍不住发着抖：“倘若你所说全部都是真的，又该如何解释无心如今也是十七岁，且你当初费劲心思带走我又有何用？”

　　兰月侯道：“这两个问题并不冲突，你与那小和尚本就是双生子，当年我本想带走你们之中一个，用以交换宣妃回宫，可谁知那产婆竟中途后悔，要带你回去解释清楚一切。我带人连夜追杀，没想到慌乱中，她竟抱着你跌落了悬崖。”

　　说到此处，兰月侯眼神变了变，映着他手中寒刀的冷光：“虽然我不知道后来莫衣是如何找到的你，但你的生命早在十七年前就该结束了。”

　　“本侯从不滥杀无辜，你是第一个，若你的身世被魔教人知道，只怕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所以为了天下苍生，你必须死。”

　　想不到当年还有这样一段隐秘，绿泠心底升出一股悲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啊，当年若非你与明德帝为了一己私欲，又怎会生出这后来的许多事端？”

　　兰月侯自然不愿承认：“你可还有什么想要说的，想要做的，本侯都可以成全。”

　　“成全个屁！”

　　就在兰月侯挥刀即将落下之际，一道低沉的声音穿透空气猛然灌进了他的耳朵里。

　　兰月侯皱眉寻声望去。只见一个白衣之人不知从何处一跃而下，脚下步伐轻轻一点，只是一瞬间，便稳稳地落在了他的面前。

　　“既然你这么爱成全别人，那不如本仙人也成全成全你，送你去见阎王！”

　　他的声音很年轻，可眼睛里那股深渊般的寂寥却像活了千百年一般。

　　兰月侯心中一惊，猜测到他的身份。

　　“兄长！”久别重逢，还是在这种生死关头，绿泠就差直接扑到莫衣怀中。

　　莫衣一改面对兰月侯时的肃杀神色，整理了一个温润的笑容，手指轻轻伸出，点在了绿泠的眉心之处，眼神中流露出了几分思念之意：“还记得有我这个兄长？这么长时日没有一封家书寄回？送你的竹萧是摆设么，从来都不知道用？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一连好几句数落，倒叫绿泠一下子回忆起在蓬莱居住的那段时光。

　　她微微眯起眼睛，心想无论如何，自己都是幸运的，至少这十几年来还有兄长一直陪伴在身边。

　　莫衣看着她，笑容慢慢收敛了许多：“你眼下乌青如此明显，可是违背禁令，救了不该救的人？”

　　在莫衣眼中，这世上的人无非分为两种，一种是对自己有价值，值得救的人，另一种则是与自己陌路相逢，不值得救的人。

　　绿泠知晓他的心思，淡然一笑：“人命没有贵贱之分，只要能救都应该救，不是吗？”

　　莫衣说不过她，只好转身去对付一旁的兰月侯：“竖子轻狂！”

　　莫衣虽然神色连一丝变化都没有，可兰月侯能感觉到一股远比自己厉害数倍的内力扑面而来，若非狂刀插入地面，只怕整个人都会被打飞出去。

　　这就是神游玄境，人间地仙的威力。

　　他明白自己绝不可能是他的对手，暗暗观察周围地势以备不时之需。

　　莫衣看穿其心思，冷喝道：“今日你必死无疑！”

　　然而绿泠却将手轻轻搭在了莫衣的手臂上，对他道：“兄长，现如今明德帝生死不明，若兰月侯若也在此时出事，北离必将陷入一片混乱。”

　　萧瑟他们还在宫里，若此时宫外再生变，无疑会给那些伺机而动之人可乘之机。

　　可莫衣无甚在意：“陷入一片混乱又如何，朝代更迭本就是因果轮回，起因既不在我们，我们又何必阻拦。”

　　绿泠叹了口气，无奈道：“兄长难道忘了以前常常对我讲的那个故事了吗？”

　　故事里战乱不断，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

　　绿泠质问：“难道兄长希望那般炼狱再一次重现人间吗？”

　　过去十多年间，莫衣从未对绿泠直言过自己的经历，只是把那段噩梦般的往事编织成故事闲话一二，没想到，她记得这样清楚。

　　是啊，许多年前之所以会发生那样的悲剧，虽说也有天灾因素，可最主要的原因，不正是朝代更迭，政权不稳吗？

　　良久，莫衣眉头微微舒展，他对兰月侯道：“你走吧，去做你真正该做的。”

　　太安殿，萧瑟屏退了左右，自己推门而入。

　　明德帝正坐在桌案旁，书写着什么，听到动静，缓缓抬起头看向他，目光中多了些生机，一扫前几个月的颓唐。

　　“来了。”

　　“父皇。”萧瑟唤了一声，跪拜在了地上。

　　“赶快起来吧，孤知道你最讨厌这些规矩，坐到孤身边来吧。”

　　萧瑟没有推辞，他知道，这很有可能是他与父皇最后一次见面了。

　　“想当皇帝吗？”明德帝直白得有些可怕。

　　“父皇。”萧瑟怔了怔，连忙打断了他的话。

　　“你只管告诉孤你想不想，其他的都不用管。”

　　萧瑟没有犹豫，如实回答：“不想。”

　　可明德帝却说：“可你是真正的天选之人，据说那日千金台上，天斩之剑都为你现身了。所以，这个东西你拿去吧。”

　　明德帝说着将桌上的卷轴卷起来，丢给了萧瑟。

　　萧瑟看着手里的卷轴，心里五味杂陈。就是为了这一封小小的卷轴，琅琊王叔死了，萧羽也死了，无数无辜百姓遭遇飞来横祸，真的值得么？

　　“楚河，你回来后孤一直病着，咱们父子间已经很久没有说过体己话了吧。”

　　明德帝的话，将萧瑟拉回了现实，萧瑟应道：“是啊，不知父皇想说什么？”

　　“孤记得你上次说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不知过了这些天，可有进展啊？”

　　“儿臣已经跟她表明了心迹。”

　　“好啊，男子汉大丈夫，喜欢一个人就要大胆去追求，这话还是当年你母妃告诉朕的。”

　　“父皇当年是如何向母妃表白的？”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当年你母妃是武将家最小的女儿，最爱挥鞭，朕就投其所好，送了她一条紫金玉辔长鞭，也是一个雪天，她站在院子里梨花树下……”

　　提及心爱之人，明德帝眼神有些飘远，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也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不是说你吗，怎么扯到了朕的身上？”明德帝笑了笑，握住了萧瑟的手：“你今年已经二十又一了，不如就由朕做主，为你与心上人赐婚如何？”

　　“多谢父皇美意，只是儿臣不想以一封圣旨来强求她的心意，并且她的身份特殊，若父皇知晓了，只怕是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

　　“是宣妃的女儿吧。”明德帝淡淡笑了笑，已然知道了一切：“小九那个人藏不住秘密的，打从他试探孤对当年宣妃与叶鼎之一事的态度起，孤就知道了。当初是孤对不起他们，害得他们骨肉分离。对了，宣妃走了吗？”

　　“走了。”

　　“走了就走了吧，她原本就不属于这里。只是孤希望你不要重蹈孤当年的覆辙，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看清自己的本心。”

　　萧瑟沉吟许久，才道：“知道了。”

　　父子两人不知聊了多久，香炉里的龙涎香就要燃尽了。明德帝觉得疲惫得很，再也撑不起任何力气。

　　“孤累了，你走吧，以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下去了。”

　　“父皇，保重。”

　　萧瑟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大殿，出来后，天色已经暗了，雪也下的越来越大了。

　　雷无桀和叶若依迎了上来，关心道：“你的脸色很不好，要不要回去休息？”

　　萧瑟摇了摇头，忍不住又往太安殿内望了一眼。

　　他从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可这一回，他只想放纵一回，做个可以没有任何顾虑，依赖在父皇羽翼下的皇子。

　　三日之后，明德帝驾崩。

　　这场旷日持久的大雪，也终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