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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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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姐姐好!”许瑾微微偏头,笑得粲然。
她穿一身粗格纹的长衬衫,松松垮垮盖了大腿半侧,双腿盘坐在床上,陈旧的床单间隐隐泄出的莹白还透着少女的娇嫩。长发被她随意地拢在一边,与那双浓墨般的眸子相衬,竟有种不可抗的媚人的张力。像是什么古老传说里摄魂夺魄的山野精魅,漩涡般诱人跌进臆想的温柔乡里;又像是什么应自然而生撕裂平和的乖戾幼兽,不染分毫的纯粹里却又藏了与生俱来的疯狂野性,叫人怜惜的同时却又没由来地心悸。
冉箐怔愣了瞬间,对上了少女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深黑眸子,本该松口气儿的一颗心却莫名震颤了一番,说不清缘由。
“你这儿没人?怎么不开门呢?”
“就想看看警察破门呢,没见过世面,想瞧瞧咯。”
许瑾笑得更深了,却叫人分不清那笑是真是假。
“那打扰了,不好意思...”
“哎警察姐姐,我还没见过扫黄呢,你把我带上呗?让我也长长见识嘛...”
余文霁和郑晓从门口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女孩半跪在床上,一张莹白的面孔微仰向冉箐,十几岁少女的纯粹里却又偏带了几分过于成熟的娇媚,开口就是上扬的情调,一双眼里含了真假难辨的浓情,斜斜地向他们睨来,却又转瞬间成了利刃般的玩弄。
可这都不过是片刻之间,在旁人还未看清那份矛盾的美艳之时,她就已经藏起了内里摄魂夺魄的威慑,只留下一副平庸却纯粹的乖巧躯壳。
“警察叔叔好啊...要带我走吗?”
“卧槽,箐姐,怎么回事儿?这还有学生呢?我还以为开门能饱个眼福的呢...”余文霁压低了声音,凑在冉箐耳边问到。
“可能这儿还有住宿的吧...老瞿的情报错了。”
“怎么会!老瞿办事儿一向靠谱,他说了这层楼全是嫖的那就漏不了一间房!你又不是没见过学生...干这个的!先带回去看着!万一漏下了一个,怎么交代萧副队?”老郑板着脸顶了冉箐。冉箐已经见怪不怪了,打她到这儿来起郑晓就没顺着她过,怎么惹她怎么来。冉箐也懒得管。
“那你就带回去吧。”冉箐没再说什么,转头就出了房间,看见一层楼都已经被搜了个底朝天儿,萧索恒已经在清点人数收队了。
“哎,不用给我铐个手铐?”许瑾倒是主动,一步跨下床来,伸出了一双纤长的素手。极细的手腕儿扭了扭,示意着两人。
“郑哥?给她带吗?”
“算了吧,没抓着现行呢...带回去问问就行,你让她跟着。”郑晓先前也不过是为了在冉箐面前找个面子才下了命令,心里也没什么把握。反正只把人带回去,也不算是抓了。他给自己找了个开脱的理由。
一队人来的时候小心谨慎生怕打草惊蛇跑了人,走的时候倒能大大方方抛头露面了,也终于让警车有了点儿用处。萧索恒押着人坐警车去了,郑晓和余文霁也跟着去帮忙。剩下一个冉箐开那辆民用车回去,还捎上了那个209房的姑娘。毕竟抓人家也没个证据,权当是带她去警局夜游了。
初夏的夜总是淡淡的,没有浓稠如墨的深黑,也没有灿然若金的昏黄。有的只是那一片儿永远黑不透彻的天,和一阵怎么都热不起来的风。
出门撞上这阵风,才叫人从白日里夏的虚幻中挣脱出来。才五月底呢,热的不过就是那么一股劲儿,早晚却又都散了,灌进领子里的风让人觉着后脊发凉。冉箐穿着微薄的长裤,都还觉着有点儿冷。
结果转头看那姑娘跟在身后,松松垮垮的衬衫垂在膝上,漏出泛红的关节。还跟没事儿人一样冲她又笑了笑,真是年轻人不怕冻的。冉箐在心里想到。
“你大半夜的不穿裤子?不冷?”刚刚走到车前,冉箐终归还是忍不住了。
“谁说我没穿裤子的啊,姐姐,不然我光着屁股跟你跑警局吗?你要是想的话...我倒可以试试?”那姑娘尾音都带着笑,掀起半边衬衫,露出个极短的牛仔边儿来。看着冉箐哑了声,像是见着什么再好笑不过的事儿一样,笑得停不下来。
“笑什么笑,上车。”冉箐有些被调弄的微恼,却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开车的途中那姑娘倒还算老实,冉箐闷着不说话,她也就一个字儿都不说。直到冉箐瞥了眼倒视镜,却见她正盯着倒视镜,和自己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分毫之间匆匆错开眸光,脑海里却就这么印了一双眼睛-----浓稠的化不开的黑里,揉着股子乖戾的狠劲,像是在逗弄猎物般,藏着狡黠的笑意。冉箐被自己莫名的想法吓了一跳,随即却当作什么转瞬即逝的破碎感应,抛诸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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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
“许瑾。”
“年龄?”
“17,差俩月十八。”
“家住哪儿?父母呢?”
“东门街102号。没爸没妈,孤儿一个,打小被抛弃自食其力活到了现在....”
“身份证。”
“哎呀,听我说完嘛...我打小没爸没妈,为了生存...”
“再说一遍,身份证。”
“没见过黑户嘛...人家没身份证嘛。”许瑾微微侧头,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看着冉箐。
“那你就在这儿坐着吧,黑户。”冉箐懒得浪费时间,她一向不喜欢和这种张口胡来没个谱的人打交道。她讨厌撒谎的人。
“哎哎哎,开个玩笑嘛...看警察姐姐这么严肃,活跃下气氛咯。”许瑾一把抓住冉箐的手腕儿,把正要起身的她又按了回去,“身份证在我兜儿里呢,你掏掏呗。”
“自己掏出来,给我。”冉箐微微皱了眉,眼里带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凌厉。
“喏,这儿呢,不是假的,真身份证啊,放心了吧...我就是逗你玩玩儿,没别的意思。”许瑾是个特殊的,没在审讯室里盘问,只和冉箐两个人待在办公室里头。此时坐了余文霁那个能转圈儿的椅子,就一头仰倒在靠背上,手尖儿推桌慢慢地转着自己,下颚清晰的一道弧连着雪白的脖颈晃在冉箐眼前。她很瘦,脖颈更是只有那么一小圈,嵌在靠背的软垫里,软得像只猫儿样,好像随便一只大手就能把她捏在掌心玩弄,稍稍再用力就能掐断那脆弱的骨肉。
冉箐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情不自禁冒出的更多想法让她打了个寒噤,她趁着许瑾刚刚转过椅背快速地垂头捏了捏眉心,散了散心神后才又缓缓抬起头来,从刚转过来的脚尖儿到小腿,目光急速掠过,却偏又停在了那双膝盖上。
先前是在外头,晚上黑,看不清楚。现在在这警厅里头大开着灯,那双膝盖便在眼前暴露无遗。粉白里藏了红,像是被渲染过一般,由外到内层层加深,淡淡的血丝与血点混杂在本该若脂玉凝白的皮肤上,衬得突出的关节有几分格外的艳华。那绝不是自然的粉红,而是一种异样的破碎的殷红。像是路边蛮横生长的野蔷薇,用过路人染血的献祭换得的媚骨殷红。
“你膝盖怎么了?”
“路上摔的。没事儿。”
“今天摔的?”
“不愧是警察啊,这都看得出来?今儿刚摔的呢,出去没看路。”许瑾把头转了回来,又一眨不眨地盯着冉箐不放。她的目光总有种奇特的力量,让人迷失其中,砭骨的寒混杂着淡漠的凉,直击人灵魂至深处,仿佛一眼就能把人剖开了看透了来。
“你在那儿干什么?209号房里。”冉箐下意识错开了她的目光。
“在那儿还能干嘛?当然是卖的咯...”她眸光一转,笑弯了一双眼,又踩着椅子蹬了一圈儿。她似乎很喜欢笑,从刚见时到现在,她都挂着这么一副或玩味或尽兴的笑相。好像这笑已经融进她的皮肉,成为了她伪装的一部分。
“不要撒谎。”
“那就说真的....我在那儿住,住挺久了。”不过片刻之间,她便一收笑意,冷了一张清丽的脸。冉箐摸不透她的脾性,自己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烦躁。
“为什么住哪那儿?你监护人呢?你没成年为什么住外面?又为什么要住在那么偏的招待所里?那一层楼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住户?”冉箐一口气问完了问题,微微皱着眉,显得有些强硬。
“没家可回,监护人呢,我妈自己过得都嫌烦了还顾得上我?小招待所没什么不好,我自己找的,偏点儿就偏点儿,好歹便宜么不是。至于最后一个问题嘛....啧,有点难说啊。”许瑾正对着冉箐翘起了二郎腿,眼底带了戏谑的玩味。冉箐不喜欢她这幅神情,这种让她捉摸不透甚至无法抵抗的感觉。
冉箐觉得许瑾很矛盾,她的言行,她的举止,她的神态。总在撕裂中重淬,让她整个人有种病态的突兀,又或是畸变的割裂。冉箐见过许多人,或温润或暴躁,或良善或恶毒,她都能从浅尝辄止的交往中窥得端倪。善辨是她的天赋。
可许瑾让她有些看不清,与其说是看不清,其实不如说是一瞬之间能看到太多东西,叫人难辨真假难分善恶。她的假面太多了,层层叠叠的伪装丝茧般裹藏起了她的一颗心,连呼吸都藏匿,连心跳都束缚。
“这事儿跟你有关系?”冉箐的笔尖微微一滞,在记录上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黑点儿。不甚明显,可许瑾看到了,甚至盯着那个小点儿愣了片刻。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嗯?姐姐?”从那个点儿上收回目光,许瑾一手撑在一旁的桌上,微微抵着头。
“我不喜欢凭什么感觉来断定一个人。感觉会出错,而我不喜欢错误。所以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冉箐正视着她的目光,妄图从她那完美无缺的伪装里找寻些什么残存的真相。
“哈,还没听人这么回答过呢。我以为这么大晚上了,你会对我有点儿什么了解呢....至少也得是放浪贱骚之类的吧?”
“你想要别人这么说你?”
“啊,我这么穿这么笑不都是为了骚点儿嘛,骚就骚呗,你想骂也别憋着。姐姐,说实话,这么大晚上了,我跟着来就是想长长见识,闲的慌。其实吧...本来我听着外头动静了,想着等警察破了门发现屁事儿没有我能找个乐子,自己再安安稳稳关门送警察叔叔,顶多被教育个两句耽误点儿事....可我没想到进来的是个警察姐姐,我就改了主意,想跟着你玩玩儿。但我是真没做啥事啊,遵纪守法好公民呢.....要说真做了什么出格的...大概是...看上你了?”
冉箐猛地抬头,就又撞上那么阵漩涡般的黑潮,夹着似真似假的暧昧旖旎,直愣地向她冲来,仿佛要把她沉浸了淹没了溺死了才罢休。
“不要乱说话。你既然没犯什么事儿,那就等着监护人来接吧,我不喜欢教育人。”
冉箐是真的有点儿生气了,觉得烦,她也不喜欢什么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妄图揣测她甚至闯入她。她心上早已落了锁,在八年前,她的十八岁。八年很长,不是没有人试图冲撞那扇尘封的大门,她也不是没想过打开那么一道缝儿,可无论怎样,带给她的都只有蚀骨断魂般的疼痛,又会让她想起,那本该消弭的尔耳往事。
算了吧。和从前无数次一样,拒绝所有的陌生人,拒绝所有试探与触碰。她在这小城里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各人各样各自执着,多的是一面之缘萍水相逢,少的是迎来送往彼此羁绊。她不想,也不能让自己再陷入一段胶着难分的关系里。她觉着累,也觉着烦。
就像眼下这个姑娘,除了知道她叫许瑾,其他真真假假都没什么所谓,她也不需要知道。等她出了警厅大门,各走各的路,结果不难猜,大抵是不会再见了。
萍水相逢的爱常被称作一见钟情,可它虚无缥缈,又真假难辨。谁知道呢,是冲动,是任性,还是玩笑。不经时间沉淀的爱意,永远都经不起磨折,甚至都不用你回头去看,它自己就散了。
“你自己打电话吧。监护人接你就能走了。”许瑾本来就没犯事儿,要不是郑晓偏要跟她对着干把这姑娘带了回来,她都不会再管她。所以当然用不着怎么严着来,他们这小派出所也没那么多规矩。可冉箐心里头有个规矩,就得要个监护人来带她走。也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大概是觉着一个未成年,还是个姑娘,大晚上自己出去出了什么事儿她这个做警察的心里过意不去。
“你是担心我一个人不安全?我都自己住呢,还怕个什么?”许瑾这么说着,却还是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她没再撒谎,也没再那样儿不着调地笑。冉箐知道,这是她不想再缠了,觉得没趣儿了。倒是个懂事儿的。
没多久就来了个女人,浓妆艳抹,头发烫着有些俗气的小卷儿,穿着一身风骚浪荡的吊带裙就那么晃悠悠地进来了。迎面就是一阵刺鼻的廉价香水味儿,逼得冉箐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许绫。她妈。”女人看上去很强势,又带着不知名的暗火,噌噌地往冉箐身上冲。这对母女倒是一样的怪脾气。冉箐皱着眉送人出了门。
萧索恒他们还在一边儿的审讯室里问着话,先前她给余文霁发了消息,自己送走许瑾这尊大佛也就差不多该走了。
她瞧了眼时间,十二点五十,快一点了。倒还真是耽误了一晚上,她还以为这事儿要不了多久呢,结果折腾一通都半夜了。跟小姑娘交往就是麻烦费事儿的很,她此时竟有点儿后悔从陈旭手里接过来这事儿了。
母女俩先出的门,冉箐过了十多分钟把记录收拾齐整了跟人说了声才走出了警厅。拐过街角正要去停车场找车,却倏地听见旁边幽暗逼仄的巷道里穿来低低的骂声。
“你他妈是不是没事儿找事儿?你脑子有病啊?见着警察还要自己贴上去?大半夜他妈让我来警察局接你,你故意的?”
“不关你事儿。”
“不关我事儿?你他妈一晚上让我赔了多少?啊?这下好了,人跑了,钱没了,你还在这儿有个屁用?啊?不是我说啊,许瑾,你是觉着自己翅膀硬了胆儿肥了,就敢自己说飞就飞了?没忘记你是个什么人吧?也没忘了我是个什么人吧?你就算装得再干净再体面,我告诉你啊,你也是我许绫的种!你骨子里就是烂的骚的贱的!你这辈子都会和我一样,永远都逃不掉!”
“我他妈自己知道我是个什么人,我脏...是啊,可我也没你脏吧?我们就比比谁更烂吧,啊?许绫?还是叫你一声妈?”
“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做,我上辈子造了多大孽才生出你这么个混账来...人我再去找,再给你次机会吧,下次,你敢再坏事,我才真的懒得管你了。”
女人踩着高跟,急促的跺地声荡开在小巷里,冉箐退到巷口拐角处,看着女人气愤地离开。又过了一会儿,才见着许瑾从黑暗里走出来,在一旁的路灯下蹲了会儿,没说话,也没动。就那么把自己溺在夏夜的沉寂里,四周都是散不开的黑潮,汹涌着翻腾,仿佛顷刻就能把她撕碎。只有那么一束光,昏黄的,闪烁的,弱弱地破碎在她头顶,颤颤巍巍,好像随时都要缴械投降,把自己就这么献给黑夜。哪儿还管得了它身下的人呢。
不知是这副明暗分割的画面冲击太大,还是被这初夏夜的凉风吹昏了头,冉箐就这么看了许久,直到那本就闪烁明灭的老灯彻底玩儿完。“滋啦”一声,小巷子就这么完完全全地陷入了黑暗里。而许瑾也融在了黑潮里,看不见个人影。
“艹。真是霉到头了。”许瑾终于从黑暗里走了出来。仍是那么不紧不慢的,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恐惧。
冉箐没由来地惊讶,她以为许瑾该是个怕黑的。说不上来为什么,大概是她那副柔弱的长相,莫名让人觉得,她像个未经世事的灵魅,在鸿蒙肇判灵肉未分间初生,总归是会怕些什么的。
许瑾在路边儿随便搭了辆黑车,只和司机隔着窗口谈了个价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开门上去了。冉箐差点儿就想冲上去把她拽回来,再给她教育个几句女孩儿防狼的必要。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她又算个什么呢?爱管闲事儿的小警察?还是什么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没必要了,别人自己的事儿,她管不了。这世上那么多人呢,她天天都能见着新的,管得过来吗,她明明连自己的事儿都管不过来。本来她不过是匆匆路过,本来她不该停下的。冉箐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般控制不住的冲动,她今晚有太多失控的想法了。不该的。
或许是太累了吧。或许...算了。
冉箐不敢承认,许瑾让她想起了那个人。那个早在风尘旧事里生了尘落了灰的人。她的心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疼,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里面儿碎裂开来,由内到外,要把她每一寸每一分的血肉都剜烂了剁碎了来,要让她永坠阎罗,万劫不复。
她好像逃不掉了,这辈子,都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