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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诡谲风云(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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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绰终究是顶着和亲公主的身份来到中原的,荣祺身为人臣将她们留宿在府中多少有些僭越之嫌,他在不动声色之间立马修书知会了现任的治礼司长官,并遣派荣安亲自送他们前往四方驿馆。
坐着治礼司调配的华盖马车,娜绰的心情却又复而沉重了起来。
刚才荣安告诉她,礼部的官员已经传讯至王廷验明了她绫罗公主的身份,现已上奏天子,不日将会接到赐婚的旨意。
娜绰心知,自她踏上了这片土地,她的这一生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厄兰知她心中苦痛,跪在她的脚下攥住她发凉的手心,劝慰道:
“郡主莫扰,奴婢相信远方的天狼神祇和大公主的在天之灵,都会庇佑公主福履绥之、长乐无忧的。”
闻言,娜绰拍了拍厄兰的手,不屑道:
“我从来就不相信神鬼之说,在故土时所谓的天狼神祇也没有听过我的一句祷告、吃过我一柱香火,想来不给我使绊子就不错了。另外,我自幼就不喜阿娜看扁我,若是让她老人家看到我这副窝囊模样,简直比让我死还难受。”
听了这番把鬼神得罪了个遍的狂言,坐在外面的伽南噗嗤地笑出了声来,被旁边的裹裹恶狠狠给了一肘子。
倒是坐在车里随行的荣安赞许地点了点头,把手中的书卷合上,说道:
“敬鬼神而远之,乃圣贤之教也。”
厄兰注意到荣安在府中忙碌之余便手不释卷,没想到竟是如此勤勉,在途中也耕读不辍,好奇地问道:
“小哥可是也想考取功名,但据我所知,惟有白身才可参加科举……”
荣安知她并无恶意,解释道:
“大人早已放归我的籍契,如今我已是白身。”
荣安向她们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原是位父母双亡、贫无立锥之地的孤苦流民,后有幸在荣祺府中服侍左右,荣老国公怜惜他颇有文才,特放归了他的籍契,只是老人家无妻无子膝下无根,荣安为报重恩才留在府中继续伺候的。
娜绰听闻赞叹道:
“文公真乃高义也。”
复而她又继续对荣安说道:
“寒窗苦读甚是辛苦,无数文人学子穷尽一生也未尝求得功名,这条路甚是不易啊……那就祝小哥来日能够金榜题名,享富贵无极。”
荣安叹了口气,对娜绰所言不置可否。
抵达四方驿馆后,荣安立马回府复命,而娜绰一行人也换好了治礼司为她们所准备的本族服饰。
流水般的补品、餐食和赏赐,虽说现在梁靖两国关系愈发微妙,但大梁国力强盛,自是不会苛待他们这四个远行而来的异乡人。
自那日夜谈之后,娜绰怕吓到厄兰,让伽南肩负起监视裹裹的使命,她料想半大的小姑娘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她还得顺着这条线索来看看幕后之人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年关一过,赐婚的圣旨便顺利地抵达四方驿站,娜绰料想过两种局面,最后的结果果不其然正中她的下怀。
如今梁帝已是天命之年,后宫之中嫔御无数,他便将这个烫手的异国贡女赐予了自己的第七子为妻。
圣旨下达后的次日,娜绰和随行人员肩负着异国来使的职责,进入承天殿中在大朝会之际跪谢皇恩,一应的礼节规矩都由礼部派遣的人员指导。
教他们礼法的小吏像是故意折腾他们一般,好几个三跪九叩的仪呈下来,他们的额头上都磕出了潜血的红痕。
娜绰双手按在地上,屈辱得五指颤抖着缩成拳头状,抬眼便是那腌臢小吏大剌剌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作威作福的恶心嘴脸。
娜绰冷笑道:
“这三跪九叩乃是觐见天子之仪,你这狗东西就这样坐在上面心安理得地受着,不知这僭越之罪你几个脑袋够砍!”
那小吏终究是个没什么大本事的喽啰,被娜绰锐利如刃的眼神戳得快要浑身是洞,他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他只是想在这帮没见过世面的蛮夷面前耍耍威风、泄泄怨愤,僭越之想是从不敢有的。
不过历经这么段日子,娜绰眼里已然看得通透,无论是对他们或怒目或侧目的平民百姓,还是这些高高在上的无名官吏,他们异族人的身份注定让他们在中原人的地盘上活不痛快,哪怕梁靖二国至今还咬牙维持着和睦的外皮。
为了防止小吏故意耍花招,娜绰一个箭步上前,捏着小吏的脖颈把他提溜到和自己平齐,看着他那副鹌鹑般瑟瑟的惊恐模样,威胁道:
“为了两国的和睦,天子倒是不会对我赶尽杀绝,但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放过得罪我的人。”
边说,她捏着小吏脖颈的手指就越发缩紧,小吏呼吸不畅被憋得脸红脖子粗,用手使劲地掰开脖子上的桎梏,几下却徒劳无功。
娜绰虽是女子,却从小骑马练刀,拿捏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还是有把握的,看小吏这副狼狈模样,她大发慈悲地松开自己的手。
小吏逃出生天后连忙跪趴在地上磕头,哭丧地求饶: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娜绰看着他那副恃强凌弱、见人就跪毫无廉耻的模样,气得发笑:
“史册典籍、圣贤垂教,就养出你这样没骨气的东西。”
磕磕绊绊地度过了踏入九重宫阙前最后一瞬自由时光,想到明日就要进宫面圣,娜绰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确实是没怎么历经过风浪的小女儿情态,竟也生出怅然的心绪长夜难眠起来。
她披散着头发穿上鞋子,只着了单薄的中衣走出房门,被西北方向吹来的凛风冻得打了个寒战,屋里的炭火实在旺盛,竟让她混沌之间忘了现在尚处寒冬。
娜绰从里衣中掏出了一枚食指长短的木笛,它被用一根红绳串起,一直戴在娜绰的颈上,伴随她从故土一路行至中原。
只可惜她的所有的闲暇时间不是在舞刀弄剑,就是钻研那堆晦涩的策论典籍,在音律上毫无造诣不说,甚至有那么点搓磨双耳之嫌。
伽南正是被主子这番呕哑嘲哳的笛声唤起的,伴着如诉如泣的乐音去了趟茅房后,转而从她的房间中替她拿来了保暖的裘衾。
娜绰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后,回身一看,伽南正打着哈欠站在自己身后,她问道:
“我吹得如何?”
相处下来后,娜绰发觉沉默寡言只是伽南性情的外现,而他本人更介乎于一种事不关己、冷眼旁观的坦率和冷僻中。
果然,伽南的回答不出所料:
“难听至极,望郡主不扰再叨扰他人了。”
想来确实打扰了大家休息,娜绰将笛子妥善地藏回里衣,她把目光移向西北的方向,似乎透着朦胧的月色和漫天星斗在遥望生长的故乡。
“我确实不善音律,唯一会的这首曲子,还是送我笛子的人亲手教的……”
伽南对娜绰的前尘往事一概不知,这让娜绰在厄兰和裹裹无微不至的关怀下能偷得一隅喘息。
准备回房就寝,娜绰刚踏上了一级台阶,就因寒风打在腿上的刺痛踩上了被踏实的积雪,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身后倒去。
伽南闪身上前扶她站稳,提醒道:
“世路多舛,郡主小心脚下。”
“多谢。”
治礼司的车马早早于四方驿馆前,准备迎接靖国绫罗公主赶赴卯时的朝会觐见大梁天子。
娜绰头戴各色宝石串织明珠的戎氏额饰,身着纹绣芙蕖花团的流云裙裾,黄金制成的面帘以掩真容,整个人笼罩一层嵌珠饰玉的浮光透纱,坐在琉璃华盖车架中难掩其锦绣风华,车驾每行至一处都会引阖京的百姓驻足观之。
这一路娜绰对车外的议论充耳不闻,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待车驾到达广陵门之时,由大梁的典仪官员引领他们步行至承天殿。
这九重宫阙宏大得令娜绰心惊,她仿佛觉得自己被抽干了所有的感知,化身成了一缕随风飘动的幽魂,在这四方天地之间惶惶然不得自处。
进入承天殿之后,她一步一叩、目不斜视地穿越站立两旁的文武百官,尽管她没法看清两侧攒动的人头中是怎么或肃穆或探究的神情,只觉得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被至高无上的皇权所抽去魂灵的行尸走肉,化成一张张没有五官的人脸。
待到行至指定的位置后,典仪手握拂尘伫立在天子身边,高声诵读由晦涩艰深的汉字所构成的话语,娜绰跪在地上,低下自己的头颅,安安静静地等待这串枯燥的溢美之词的结束。
说实在的,大靖虽地处漠北、民生凋敝,但在娜绰眼中他们戎氏人绝非这些所谓中原人的属民,她不懂为何以自己身淌阿史那皇族血脉的躯体,要对异国这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天子跪拜臣服。
饶是有再多的不解和不平,这一刻她都是被宿命和皇权随意摆弄的棋子,否则将会招致难以预料的祸患。
“把头抬起来。”
声音的来源是坐在金銮宝座的那个男人,他的声音无甚特别,并没有想象中的威严和凛冽,甚至更像是一位平常的长辈。
娜绰强忍内心的焦灼和澎湃,尽管她的牙齿都在止不住地发抖,却还是不卑不亢地抬起头来。
这个群臣和来使都不能直视其尊荣的大梁皇帝,只是一个身着九爪龙袍、头戴天子冕旒,约莫天命之年的男人,看上去身量平平又有些臃肿发福。
娜绰按照戎氏的礼节,将右手抵在左肩之上,郑重其事地说道:
“外臣女宜兰娜绰拜见圣上。”
大梁境内河西一代遭遇水患,适逢灾民饥馑、瘟疫横行,还撞上了太皇太后的丧期,彼时一脑门儿官司的朔宁帝没有太多心思放在这个无足轻重的戎氏贡女上来,他示意娜绰的左右侍女为其取下披纱和面帘,让大家一睹真容后便罢了。
待娜绰露出真容后,饶是坐拥嫔御无数的朔宁帝也神往了几分,更不要说那些臣子了。
宜兰娜绰在大靖王廷之时便是阿史那皇族享有盛誉的美人,如今看来她的光艳何止名动区区漠北,说是天人之姿、倾国之色亦是不为过的。
只见她身量纤细、皮肤莹白、乌发如瀑,眉宇之间既有异族的琢磨深邃,又特有中原女性的清丽柔美,其中最属她那对秋水朦胧的棕色眼眸最为勾人摄魄,殷红的眼下痣如同美人流下的血泪。
娜绰被冕旒后那双打量的双眼盯得极为不适,倘若她不是一位前来和亲的贡女,而是有着正当名分的异国来使,不知大梁皇帝和其臣下是否还会有这种端详物件的心理。
娜绰都快忘记自己是怎么离开承天殿的了,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所谓的皇权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实体,可以遏住人的喉舌,不管是不是自愿地俯首称臣。
和亲的婚仪没想到如此之简单,也怪时气不济,刚出十五便正好赶上端贤太皇太后的国丧,在举国同悲的情况下,皇帝老儿也不好把她这个异国公主耽搁在四方驿馆,简朴的花轿就把她顺着后门抬进了七皇子景王的府邸。
喜婆搀扶着一席缟素的娜绰进入卧房,由厄兰和裹裹陪侍,而伽南把佩刀抵在小臂上候在外头,候着候着就开始瞌睡。
虽说朔宁帝和端贤太皇太后不算什么正头祖孙,但景王怎么也得为名义上的太奶奶守孝。
丧期不容成婚,朔宁帝为了周全孝道和两国邦交的体面,虽只是允了娜绰一个侧妃的身份,却可以正儿八经的进入宗室牒撰中,娜绰对这些倒是不甚在意,反正省去了诸多的波折。
府中内外披挂着层层叠叠的白幡,娜绰一边剥喜被上的花生桂圆,一边撩起这堆白布左看右看,同厄兰抱怨道:
“成婚竟然挂着这些东西,倒是稀奇……”
景王府貌似没几个仆役,至少现在娜绰渴得快要开始脱水了,也没见得来人给他们送上一盏茶,她只得一颗一颗地往嘴里送桂圆,不过作为喜被上摆设的东西,其品质也是可想而知了。
“郡主,别再吃了,给我留点儿。”
厄兰给饿的快要干瘪的裹裹也抓了一把,裹裹坐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捶打自己快要被跪瘸的双腿。
娜绰怜惜她们陪自己奔波劳碌、战战兢兢了一天,让她们赶紧回去休息:
“你们两个告诉外面的伽南不用守着了,去耳房好好歇歇吧,正好我也有些累了。”
为了觐见天子娜绰需连续七日焚香沐浴,今早也不例外,何况她本就不多汗,于是在没有仆役烧水伺候她沐浴的情况下,她选择自暴自弃地换下衣衫躺到了被窝里。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一位身着白衣并未佩冠的男子推开房门,等他褪去了外袍只着中衣坐在床上时,这才发现自己的塌上突然多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
李悉作为皇子需在宫中同皇亲们一起为太皇太后守灵月余,亥时将息寅时早起,一段时日下来被折磨得神思倦怠、精神恍惚,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能够归府还是托了这个便宜婚事的福。
对上娜绰目不转睛的直视,他清了清嗓子,道:
“绫罗公主?”
娜绰认出了李悉,他就是当日那个在长街上纵马疾驰导致自己被踏骨裂的元凶,她常年接触高鼻深目的戎氏面孔,其实并不能对中原人的外貌分辨得清晰,唯恐冤枉了好人,她特意盯着李悉的脸端详了许久。
李悉从小到大还没有被女子用这样的目光直视过,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尖,刚想说些什么,就感受到一阵剧烈无比的地动狠狠地晃了两人一趔趄,转而便是一声犹如天罚般的轰隆巨响。
娜绰抬手把惊惧文弱的李悉护在身后,另一只手随即抽出了压在枕下的弯刀,作出迎敌之态。
“这动静,像是火药。”
李悉定了定心神,闻言立马摇了摇头,道:
“火药在阖京乃是违禁之物。”
听到门外的呼喊声,娜绰利索地披上外袍和李悉一同跑了出去,只见东南方向火光冲天,将长夜映成了泣血的殷红,滚滚的灰黑浓烟呛得府中的众人纷纷掩鼻咳嗽起来,他们离事发之地尚还有些距离,不知道所居咫尺的寻常百姓正在经历怎样的人间炼狱。
“全伯,发生什么事了?”
全伯是景王近身随侍之一,已经是个不惑之年的老仆了,他被浓烟呛得厉害,鼻涕眼泪一把地欠身回应道:
“回禀殿下,云吉已经上街去打探了,估计一会儿就能有消息。”
一盏茶的功夫,走时候还油光水滑的小厮云吉,回来时已经被熏成了灰头土貌的狼狈模样,他随手抹了一把热出来的汗湿,声音颤抖地说道:
“殿下,琼楼玉宇…被被贼人用火药袭击,四十层以上的建筑悉数坍塌倾倒,附近的民居成了一片火海,连带着盈英巷中三十多间王公勋贵的府邸都遭到波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