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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诡谲风云(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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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到阖京城中,哽在娜绰心头的那块石头算是彻底落地了。
在他们入城之前,一个身着布衣、头戴帏帽的刀客一击将随行马匹的头颅斩下,失去动力的蓬盖马车因惯性倾翻在了布满沙砾的土路。
坐在车里的娜绰和侍婢厄兰撞在木质的内壁上,而驾车的伽南和裹裹径直被甩在了地上。
就在刀客拽出头破血流的娜绰准备枭首的时候,爬起来的伽南用赶马的短鞭狠狠地给贼人来了一下,趁他不备,娜绰拔出身侧的弯刀割断了他的脖颈。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想要取她性命,抵达阖京之前这都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了。
娜绰素色的粗布衣衫被血染成了红色,脸庞上还有未干涸的血迹,一部分来自死去的杀手,一部分来自额头的伤口。
厄兰和裹裹来不及找水给她清洗,只得撕下已经倾覆的马车上的黑色遮帘,勉勉强强当作披风给她裹住头发和身上的衣服。
临走时,娜绰取走了杀手颈上的链子,被割下的头颅就在旁边。
他们一行人来自遥远的大漠,那里苦寒无比,一年四季都遭受着大风和黄沙的侵袭,人口也因天灾和战火无比凋零。
而阖京作为大梁的皇都,自永安年解除宵禁、互通坊市后商贸和民生达到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络绎不绝的行人身着色彩繁杂的服饰,落在他们的眼中活像一簇簇移动的花团,街上充斥着商人的呼喊和小贩的叫卖。
甫一抬头,就能看到天子为崇佛办道而修筑的琼楼玉宇,娜绰活在这人世已十七载有余,从未见过如此高耸恢弘的宫殿,它的最顶端已经插进密云之中,在夕阳西斜的余晖中,琉璃瓦片交相辉映着淡淡的光泽,华美得令人咂舌。
裹裹年纪最小,向来有什么说什么:
“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否则怎么会来到这样一个极乐世界……”
厄兰用屈起的食指关节敲了敲小丫头的脑壳,让她不要口不择言,不过饶是她虚长了几岁多了些见识,还是不由自主地感慨:
“我们眼中的大梁皇京不过是文撰中的寥寥几笔,如今亲眼所见倒是比纸上写的、嘴上说的还要好上千百倍。”
娜绰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伽南以为她还被笼罩在行刺刀客的阴霾之下,用自己的刀鞘碰了碰她的胳膊。
回过神来,娜绰掀起粗制滥造的披肩,从袖口中费劲巴力摸到仅剩的四文钱,递到厄兰手里,嘱咐她:
“你带裹裹一起,去前面的摊子买三个炊饼。”
这一路他们历经磨难,傍身的钱财所剩无几,饿了的时候就一人掰上一块儿饽托,那是一种由不多的小麦面粉兑上一堆粗粮磨成的粉末,所制成的干粮,风干硬化后硬到可以楔钉子。
许是被眼前生疏的景象惊吓到了,裹裹的心中掺杂了对陌生环境的不安,以及与周遭事物格格不入的卑怯,无论厄兰怎么拉她,她就是拽着娜绰的袖子不肯挪动半步。
娜绰拍了拍裹裹挂在自己胳膊上的小手,安抚道:
“好了好了,让厄兰去买吧。”
眼见着厄兰用不甚熟络的汉语同糕饼摊主交涉,不一会儿她捧着油纸包好的食物回来了。
摊主的生意不错,已经准备收摊儿回家了,四文钱原是只够买两个炊饼,摊主见厄兰衣衫褴褛、灰头土貌,以为她是自边境逃难而来的孤苦女子,四文钱卖了她三个炊饼,还赠了一个红豆桂花馅的糖包子。
三个炊饼四个人分,刚拿到手里就纷纷狼吞虎咽地吃完,厄兰、裹裹和迦南被糖包子的香甜热气烘得眼睛都直了,却还是将它留给了同他们一样受苦的主子。
娜绰没打算独吞,刚准备与他们分食,身后就传来一阵马踏之声,她回身在一片飞扬的尘土之中看见一个身着藏蓝色锦衣的男子正御马疾驰而来,正当她想要躲避时,马正巧踩在了她的腿上,除却腿上的剧痛之外,她被随之而来的劲风掀翻在地,碰到了之前手臂上的创口。
撞了人之后,那位公子驻马下来察看,紧随其后的绯衣公子险些没躲开他们,勒住缰绳时马匹在扬起前蹄时发出痛苦的嘶鸣。
蓝衣男子蹲在地上耐心地察看娜绰的伤情,只是彼时娜绰疼得汗流如注,整个人缩在地上,只能从婆娑的泪眼中窥见大家焦急的面容。
见娜绰赖在地上半天不起来,绯衣男子失去了耐心:
“弟,给他们扔下点银子就走吧,北边来的蛮夷贱民,死了也是活该!”
闻言,蓝衣男子摸出鼓鼓囊囊的钱袋,掏出了一锭银子塞到了忙着察看娜绰伤情的伽南手里。
伽南愤恨地把银子扔远,恶狠狠地啐了这两个衣冠楚楚的中原人一口,而厄兰则是满脸泪水地爬开,不顾围观众人戏谑的神情,将被掷到一边的银子擦拭干净紧紧攥在手里。
绯衣男子见状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随即和蓝衣男子策马离开。
缓了一会儿后,娜绰挥开了伽南和厄兰要搀扶她的手,尝试着用自己的力气站起来,刚刚还飘着香气的糖包子已经在土里不知道滚了几圈,肮脏的估计连抢食的野狗也不会看上一眼。
娜绰又附身将它拾起,放到嘴里咬上了一口,蜜豆混着桂花的馅料确实清甜,让她可以短暂地忘却伤口的痛楚。
看到这样的场景,厄兰几乎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拼命抑制自己哭出的悲鸣,她的眼泪像源源不绝的流水一般往下淌,连手背都被洇湿。
娜绰拖着被踏伤的左腿,用尽浑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别哭了,我们走吧。”
初来乍到的异乡人在这座偌大的都城里像是无枝可依的鸟雀,等娜绰用伤病的身体走到治礼司衙门时,两位守在门口的府吏以为他们是讨饭的乞丐,举着手里的棍子就朝他们的身上落去。
似乎是有意下的重手,府吏作为这里最低位的差使,只能在这些他们眼中卑微如蝼蚁的流民身上,找到手握权力的畅快。
伽南将娜绰护在了身后,肩膀挨了一棍后,他径直一拳凿向了其中一人鼻梁,只见那人流了那么一点血后开始跪在地上嚎啕。
外面动静大得连值夜的侍郎都惊动了,他连忙披上官袍探看,发现两个府吏被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用拳头揍的哭爹喊娘,旁边两位蛮夷面孔的女子正苦苦支撑着一个站不稳的黑影。
侍郎大喝:
“大胆贼人,竟敢在治礼司衙门撒野!”
厄兰扶着娜绰向前一步,道:
“此乃靖国绫罗公主,奉大梁天子和可汗的旨意前来和亲。”
厄兰说不明白那堆官话,只得让自己看上去更有底气些,她刚想掏出文牒验明正身,谁料侍郎捻了一把自己的山羊胡须,鄙夷道:
“那送亲的车驾在离开王庭后便被漠北刀客冲散,而绫罗公主本人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这些事由靖国可汗早已上达天听,你们是在哪冒出的山村野鸡!”
未等她们陈情,侍郎振袖一挥数十个差役一拥而上,伽南这下也招架不住了,他们四个只得灰溜溜地往远处奔跑。
娜绰的身量比厄兰和裹裹高上许多,被搀扶了一段之后,她能明显感觉到厄兰和裹裹的有心无力,她的腿也疼得实在走不动了,干脆找了个店面前的台阶坐下来休息片刻。
没有功夫自怨自艾,她阂起双目思索出路,腿上和胳膊的剧痛让她的睫毛一抖一抖的,额角爬满了细密的汗珠。
忽然,娜绰似乎想到了什么。
清晨,荣府的小厮荣安准备出门上街采买,刚走到门口的石狮子前,就看到四个身着粗衣麻布的异族人。
他原想立即将他们驱赶走,但现已隆冬时节,能不顾地冻天寒光秃秃睡在外面的,想必也是真真切切的苦命人。
荣安推了推睡熟的伽南,唤道:
“小哥!小哥!快醒醒!”
伽南立马睁眼,他锐利的眸光中充斥着戒备,忽觉手心多了沉甸甸的一堆,竟是荣安给了他一些散碎银子。
正当伽南拿着银子不知如何是好时,娜绰、厄兰和裹裹听着动静纷纷醒来。
娜绰剥开外衣,从里衣加缝的口袋中掏出保护得很好的文牒,递给荣安,恳求道:
“小哥,无论如何帮我交给你家大人。”
荣安见状,立马揣着文牒跑回了府中,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将娜绰一行人往府中迎,解释道:
“我适才将大人叫醒,他让我将姑娘速速请进府中!”
荣府的主人乃是大梁一等公爵——文国公荣祺,他历经元鼎、永安、朔宁三朝,已经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了。
荣老国公似乎是在睡梦中被唤醒,等娜绰带着侍从进入到堂厅时,老人家还在整理自己的衣袖和腰封。
怕血腥气冲撞到他,娜绰没有解下自己的披肩,她把左手抵在右肩,行了戎氏拜见天神、贵人、尊长才使用的礼节,压抑住声音中的颤抖:
“晚辈宜兰娜绰,见过国老。”
荣祺不顾娜绰形容狼狈,连忙上前:
“郡主无需多礼!”
十年前,荣祺带领□□使团前往戎氏王廷时,娜绰还只是个被母亲牵着的孩提,前些日子得知绫罗公主命丧黄泉的噩耗时,荣祺还为吝吝大公主血脉无继而深感痛心。
荣祺在感慨娜绰吉人天相的同时,不忘观察了一番她们一行人的惨状,想必这一路上遇到了不少的波折,但他绝口不问前尘之事,立马安排了荣安前去照料他们梳洗打扮。
等他们收拾妥帖后,荣祺为他们准备了一大桌席面。
厄兰和裹裹对身上的汉女服饰颇有兴味,时不时就拎起袖子抚摸上面精细的花团纹样。
而伽南饿得人都瘪了,极力克制自己快要黏在菜上的眼神。
娜绰整个人兴致不高,却不想辜负主人家的盛情,强打出一副精神模样,不料被老国公不着痕迹地戳破了:
“莫不是中原的饭菜不合郡主的脾胃。”
娜绰苦笑着摇了摇头,她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到脸颊上,难过地说道:
“国老有所不知,小女已数月未照过镜子,今日梳洗过后,被自己嶙峋鄙陋的模样吓了一跳……”
荣祺慈祥地抚了抚自己花白的胡须,刚想开口,就被旁边伫立的小厮荣安抢了先:
“诶,人生在世活着最是要紧,无端在意那副皮相作甚!”
“你这竖子,怎敢在贵胄跟前胡言。”
荣祺很是善待府中这个唯一的贴身仆使,嘴上虽是呵斥,却转头征求娜绰的意见:
“平日里荣安都是和我共同进食的,郡主若是不介意,可否也能让他入席?”
娜绰答复:
“那是自然,国老亦是善待我的仆役。”
这是娜绰这数月来吃得最安稳丰盛的一餐,即便是如此,她也未敢多食,生怕惹恼了已经被苛待许久的脾胃。
荣祺虽年长位尊,但秉性宽宏和煦,一直同他们畅聊边塞和中原的风土人情,还顺带询问了他们一路所途径中原城镇的民生情状,做到了宾主尽欢。
正赶上了立冬,一听说外面有烟火可看,裹裹立马拉着厄兰和伽南跑到院子里等着,要知道他们在漠北一年到头能看到的,就是警示敌袭的狼烟。
娜绰跟在后面几步远的距离,被身后的荣祺唤住:
“郡主留步。”
“国老,何事?”
荣祺说道:
“郡主曾言这一路风波不断,贼匪凶徒如影随形,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奇哉怪也。”
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饶是这样突然回过神来的娜绰心头猛然一沉,穷凶极恶的匪徒都从未让她有过这样惊出一身冷汗的时刻。
厄兰和裹裹都是自幼服侍她的贴心人,娜绰只得把怀疑的目光停留在伽南身上,一个碰巧出现在靖梁边界的孤弱少年,却有着超乎常人的胆识和武艺,仔细想来就这么留他一路跟随实在是太过草率了。
不敢打草惊蛇,娜绰这下子全无观看烟火的心思,她借故自己的伤腿和臂膀还有不适,让荣安帮忙搀扶着回房了。
入夜,娜绰褪去了南人女子繁复的衣衫,散开了坠痛的发髻,她素日里偏爱便于行动的窄袖骑装,许是享不来锦绣花丛的命格。
她只着单薄的中衣坐在案前擦拭血迹干涸的弯刀,这一路为了活命,上面的宝石都让她抠干净换钱了,眼下刀鞘上只剩几个圆坑。
腿部骨头的裂伤和肩臂创口的溃破疼痛难忍,左右也得自己忍受,娜绰准备阅览一番房中存储的典籍策论,打发一下难以入眠的长夜,尽管她不清楚自己蹩脚的汉语水平,能否分清晦涩的句读。
忽然,门外窜过一个迅疾的黑影,娜绰下意识弯刀出鞘,等她要起身迎敌的时候,发现伽南已经破窗而入将刀刃横亘在她的颈上。
正当她孤注一掷准备砍向伽南的腹部时,伽南闪身避开将刀收入鞘中,解释道:
“郡主,看来您很介意这个玩笑。”
伽南是戎氏和汉人的混血产物,十四岁的年纪长得身材颀长,每一寸骨骼都包裹着并不虬结却异常紧实的皮肉,他的脸庞更偏向汉人的容貌,但在微弱的萤火之下,略微深邃的五官和碧绿的眼眸阴鸷得令人不寒而栗。
娜绰平息了一下心头的怒火,咬着牙问道:
“你觉得这个玩笑好笑吗?”
伽南坐到娜绰的案上,反问道:
“那你觉得我们三个,谁是王廷那边派来的细作?”
娜绰觉得难以置信,她和荣祺交谈时连荣府的贴身小厮荣安都不在场,世上绝对没有耳聪目明到如此可怕境界之人,唯一的解释就是伽南这小子并非空有武艺的莽夫,其机敏才智亦是万中无一。
“厄兰和裹裹服侍我长大,我没理由怀疑她们。所以,要想取我性命,现在就动手吧。”
伽南把一块儿指甲盖儿大小的赭色碎片放到案上,对娜绰说道:
“时间并不能作为信任的来源,我想你怀疑我并不是因为我的来历不明,而是因为我是男子。无论你素日里多么瞧不起那些碌蠢,但不得不承认,你从不认为女人可以给人带来威胁。”
娜绰把那块红色碎片捻在手里,她认得这东西,来源于女子指甲上的丹蔻,干涸剥离后的样子。
伽南解释道:
“裹裹从指甲抠下掷到地上的,碰巧被我捡起,估计是她王廷的主子让她留下的记号。”
娜绰哑然,这东西她和厄兰都没有,事已至此,她和伽南之间的窗户纸已然捅破,只得彼此开诚布公地商榷所谓的诉求:
“你的目的是什么?”
伽南摇了摇头:
“我不能说,但你只需要知道,自始至终我对你从无恶意。如今你来到异域,举目无亲,我想你还是需要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