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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擦肩而过 ...

  •   若有可以重新选择的机会,或许宁可不要选择发生这一切。
      不要做我主撒旦的扈从,从西方魔界,历经万苦来到中土。
      不要附身在那个幼弱少女的身上,借用她的躯体,安置我的魂魄。
      不要在你身边,度过漫长而无助的每一天。
      眼睁睁地看着你,却亲近不得。
      不要,都不要。不要遇见你。不要爱上你。不要囚禁你。不要放过你。
      错过任何一样,或者便不会失去你。
      那么让一切都从头开始,换别人来演出这一幕荒唐戏剧。让我做一个看客,看你,远远地。
      不要经历这一场明知无望的苦痛与挣扎,那是多么苍白而幸福的事。你可知我原是这般敏感而脆弱的女子。
      但身为昆仑镜的是你,而不是我。所以只有你能够选择时间,而我来选择相见。

      很多年之前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幽静的内室,我初次附着于那重病的少女,而你刚刚从战场归来。身边的宫人纷纷走避,因你身上浓郁的,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
      宫人们都窃窃私语说,你以一剑,斩杀十万陈国逆军。
      那是如何放戾绝离的一剑,天地都为之倒悬。
      但你站在我面前,笑得如此温和平淡。你蓝黑双色的美丽瞳孔。我从未见过有人拥有如此奇异的瞳色,至为诡美而令人绝望。
      当时只有抚养我——准确地说,是我所拥有的这具躯体——长大的老宫人颤巍巍走上来,哑声唤道:将军来看看吧。郡主可能快不行了。
      你皱了眉头,然而却故作欢颜坐到我床榻前面,宫人撩起帐子。你看到那具生机衰败的躯体,带有死亡的气息。据说杀过人的人最能明辨这种奇异的气味,它代表着生机的远离。这具千金的躯体先天不足,即将死于长年的重病。你伸手按在我的眉心,昆仑镜一般的冰凉触感。我张开眼睛,故作无力地向你笑。你便将一朵花簪在我发间。粉紫色柔嫩花朵,尚且带着清香汁液。你问,烧得厉害么?
      我不知如何接口。我首次来到这个陌生的地域,连语言都未曾熟习。老宫人在旁回道:脉息极弱,已经烧了几日了,太医说怕是撑不过今夜。
      你低低地叹气。我亦是第一次听到你叹气。之后的十年,无论如何艰难辗转,周章波折,乃至于天地巨变,乾坤倒悬,生灵涂炭,神州倾覆——你都再不曾如此幽幽地吐出一口气,带着这样的无奈。
      之后十年你总是那般强硬刚决。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难得住你,只要你去做,即使是面对我主撒旦,你也是毫无畏惧的。你既已不畏死,又如何会惧生。
      然后你闭起蓝黑色的双眼,你说——不要怕。很快就会过去的。
      我脱口道:ενφοβάμαι. Αυτό είναιτοπεπρωμένομου.
      (我知道,这是我的命运。)
      那是一句古希伯来文的话语,此间人自然无从得知。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老宫人镇定,强笑道:郡主烧得说胡话了。
      你沉默良久,终于道:那,郡主早些休息吧,我走了——
      我心中有些悸动,因你那样无望的口气。但你尽管走吧,我不会死的那么快。因为我,我主撒旦的扈从妮可,已经决定接管独孤氏这具重病的躯体,就在现在。
      在这个世界上我可以选择几万具适龄的躯体来加以占有,夺取他们的魂魄,侵占他们的亲人。即使加上身居要位,言动天听这两条规矩,依然有数百人可供选择。但我偏偏选择了隋家的郡主独孤氏。
      于是当你即将走出殿门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用清朗明亮的汉语说:我知道。
      你诧异回身,然后似乎悟到什么,急急转身,隔着帐子伸手来触我额角。果真退了热度,额头已经一片清凉。
      但你可知独孤氏已死于这一刻。

      于是我在你身边逐渐长成美丽女子。
      宫人说我自那一场大病后忘却了很多事情,比如自己的名字。我如此顽固地拒绝一切企图什么莺莺燕燕的婉转称呼,将自己重新命名为宁珂。
      因为我是第一次用自己的记忆去侵占一个完全陌生的躯体。剧烈排斥,时刻冲突。我必须尽可能地保持我灵魂的主导地位,否则或许会反被吞噬。于是我刻意强化属于妮可的一切。包括名字。
      但如果拥有过于强烈的精神,不仅使原有的魔性容易被察觉,亦同样会使这具□□承受不了而崩溃。于是作为妥协,我不得不接受来自于独孤氏的一些东西。
      比如,她的那样隐秘而不可告人的感情。
      拓,你可知道她其实爱你。
      直到十年之后,我在通天塔上想起这一切,都无法分别我到底是如何与你如此纠缠。是因为我继承了她的爱,还是我其实当年就早有此心。如果是后者,那么作为魔界的使者,我实在其心可诛。
      你看,我是这样矛盾的女子,貌美而心毒。明明背负着颠覆神州的使命,但却轻易沦陷于某一双眼眸之中。
      那么或许十年之前的相见也不过是一场九州大错。这一错,错去了我的过往,你的故国。

      于是我杀死百千童男少女。我用一切手段杀死企图和你亲近的女子。我不知道原来嫉妒的后果是如此要命。
      做下这样的事情,无论神州还是魔界,我从此都已无法再回头。不是不能,是不敢。因如此隐秘而剧烈的爱,注定不能为两界所容。
      连你也不容。
      在通天塔上抱持于小雪,立于栏侧。你那样暴戾口气对我言道:别以为本座必须保持十分之九体力,便不能对你出手——
      我照样可以用轩辕剑砍了你!
      我失声大笑。
      拓,你为了别的女子,如此威胁于我。

      在塔中挥退无关人等,独自跪坐在你身边。你流了许多血,半身染得通透。我捻起两指,捏着菩提梵天的法诀压在你伤口上。你低低地笑,笑得很冷淡。你说何苦假惺惺做好人。
      是。我不配做好人。甚至我根本不是一个人。我已经是这个样子。我说拓,你看我的手上有千万人的血。我是千万人痛恨的异教邪魔。我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我终于拥有你了,用禁锢的方式。
      你那么惊讶的眼神。你大概不曾想到,我会在如此情境下说出这样的表白。在家国颠覆时言及爱情,听起来像是某种荒唐的讽刺。
      但是我知道我再没有别的机会。我已经错得太久。如果我不能开口,那么拓,我还有什么理由留在你身边。
      只有因了你的无力,你的软弱,你的抗拒不得,使我有机会在十年之后这样近距离地注视你。不需要言语敷衍,行为欺骗。都不用。我已无力改变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所以亦无需费尽心机。
      但能这般安静凝视于你,我便宁可接受这般天地大劫。
      且容得我自私一回。
      拓。我想抱着你,一起从这通天塔上跳下去。
      就这样一起跳下去,断了纠葛,断了希望,爱得毫无顾忌,毫无退路。让我们可以从这个混乱荒唐的时代抽身而出,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不必承担背负。
      你回报以冷漠微笑:然后呢?你会在半空中松开拉着我的手,展开你背后的翅膀飞回魔界。
      拓……你真是残忍呢。
      你笑得很淡漠。是谁先背叛了谁呢。
      如果我放你离开——我终于按捺不住。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离开这些血,这些阴谋和背叛,以及这个混乱荒唐的地方?
      那时候你没有说话。你始终沉默,甚至并不以冷笑来反驳。你只是看着通天塔窗外,我便顺着你的眼睛看出去。你那样蓝黑双色的美丽瞳孔,倒映下神州大地上游荡的美杜莎与牛头鱼。你分明是在说——你这,妖、魔。
      是了。我终不能拥有你。
      我低声说:ενφοβάμαι. Αυτό είναιτοπεπρωμένομου.
      我知道这是我的命运——但,我至少可以……拥住你。
      十年来我第一次试着去抱一个人,隔着茧壁般血色花朵。非常痛。原来你那么瘦了。
      拓……
      拓。
      在我吻你的时候,求你不要闭眼,求你。
      求你让我知道我为何会在那双异色瞳孔里沦陷。

      我终于舍不得杀死你。即使是左右侍女嫣红和小小都曾提议,与其用一个活着的,断了一条胳膊的宇文太师,不如用一面冷冰冰没了神识的镜子。
      我当然知道得清楚。想杀死一个被束缚的人,亦用不着什么周折。只须将锋利指甲从颈动脉上随意划下去——
      你我都就可以从此解脱。
      但我舍不得。那意味着不仅我此生永远无法见到你,连未来的六百年,这人世也终是一片孤寂。
      于是忍心看你被人救走,接受治疗与同盟,而后你辗转来到赤贯最核心,与我再次相见。
      像一场命运转轮,而这一次由你来了结。于是在巨大交错的树枝下厌倦抵抗,任你利刃穿透心口。
      你那样惊慌无措。原来你竟是会惊慌的么?——为了我?
      你是我天下无敌的宇文太师。而我只是这一只令人厌弃的西方妖魔。
      看着你手忙脚乱地跪在我身边试图止血,于是终于克制不住微笑起来。那一刻觉得胸腔内剑刃都是暖的。
      拓,你曾予我如此虚幻的安稳幸福。

      为什么不还手?
      你分明可以的,为什么连手都不还?为什么?……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有的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错了,就是错了。
      就像我们。
      就像背负整个神州命运,在阴谋与罪孽间辗转挣扎的那一件上古神器,和这个来自异域魔界,却在这个陌生人世孤独奋战至最后一刻的骄傲女子。我们本有同样的灵魂,最终却需要用剑来解决彼此的纠缠。

      最后你终于放弃救护。十年来第一次拥我在怀里,用了很大的力气,箍得背后蝴蝶骨生疼。你问我说宁珂你想要什么。我一定满足。
      拓,我恍惚地想我还能要些什么呢?
      要你不要放开我……我很冷啊。
      要你不要说话,不要解释。因为我早已经知道,知道你一直只是恨我。知道你来杀我。所以不要再说话,不要告诉我什么万民和家国。
      骗我吧,好吗?让我在你的怀里蜷缩这一刻。拓。我真的太冷了。
      不要放开我,不要松开你的手。
      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死——实在是一件轻易的事,如你所说,不必害怕。很快就会过去的。
      都只是想,没有说出声音,万千回忆在脑海里纷繁闪过。想起初见你的那一日,你即以如此言语安慰于我,而我在你身边继续贪恋十年时光,现在终于到了归还时刻。
      你低声唤我宁珂。含糊哽咽的口气,听着便是,妮可。

      别说话好吗,别说真话。
      ……对不起。

      你还是说了,只不过,傻瓜,我等的,不是这三个字罢了。
      但当此下绝离时刻,拓,我已无法要求更多。
      你重复说这三个字,悲伤而无助。我终于笑出声音来,我说,ενφοβάμαι. Αυτό είναιτοπεπρωμένομου.
      离别,总是离别。我知道这是我的命。
      我知道你永远听不懂这来自异国的语言,于是你便永远不知道我曾经如何宛转刻骨,百死无悔地爱上那么一个人。那是一段多么艰难而痛楚的宿命。你永不知道,你从未曾体验过。那么,拓,你是多么幸福的人。而沉没于你蓝黑双瞳之中,终结这无望的一生,走向安静而寂寞的死,那亦是我所能等到的,最好的结局。
      那么请允我便如此用一生的时间与你擦肩而过。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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