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少君是狐妖》简一墨

16、祆教

　　萤之正痴痴坐着，忽然看见月牙泉中倒映出一个影子，耳边传来悲凉的胡笳声。抬头望去，一个人独自坐在荒丘上，对着月亮，正吹着胡笳，好似寂静的天籁。他那清劲颀长的身姿，俊逸凝肃的面容，与这大漠戈壁格格不入，却因自身顾动生辉，形成一种微妙的契合。

　　辽远低沉的曲调穿透了她的耳膜，震得人目眩神迷。一曲终了，白涧冰放下手中的胡笳，月下的容颜亦真亦幻。

　　“白公子吹的是什么曲子？”萤之茫然走过去。

　　“这是西晋末年，匈奴围困晋阳城，刘琨为了退敌所奏的《胡笳五弄》。”白涧冰淡淡一笑，轻柔月光照在他明净的脸上，似有些漫不经心。

　　萤之拢起裙子，在他身旁坐下：“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不知当不当讲。”

　　白涧冰道：“郡主尽管直言。”

　　萤之抓起一把黄沙，任沙子从指缝间缓缓飞散，她轻声道：“当时在骊山行宫，我求姑母让你跟我来西域，白公子为何一口答应？”

　　白涧冰笑道：“因为我也想看看，天下至宝‘上清珠’是什么样子。是否真如传说中那样，遇火不避，遇水不洄，能挡兵革之灾，祷祝无不应验。”

　　萤之道：“原来是为这个，那如果找不到上清珠，你有何打算？”

　　他笑了笑：“自然是回长安了。”

　　“回到姑母身边？”

　　白涧冰望着浩渺无垠的沙漠，吐了口气：“我知道，郡主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们这种人，人各有志，不必再多言了。”

　　萤之定定看着他：“我没有瞧不起你，这一路相处下来，我对白公子多有佩服。以公子的才智，如何不明白‘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驰’的道理。”她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别的且不谈，你并不喜欢我姑母，对不对？”

　　白涧冰目光转冷，退了笑意，道：“哦，郡主就这么肯定，我心里没有玉真公主？”

　　萤之道：“从长安到敦煌，这三个月来，你没有一次主动提起过她。如果一个男人，真爱这个女子，不会闭口不提她的名字。”

　　白涧冰勾起唇角，笑道：“郡主对情爱之事，果然感兴趣。”

　　萤之知道自己的话，他不是当真听进去了，于是转换了语气：“我虽不知，公子心中所爱是谁，可看得出你有一番怀珠握玉的鸿鹄志向，不会甘心做个小小的佞臣。也请公子持身端正，不要把那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将来自有翱翔九霄的一天。”

　　这番话说得人心潮澎湃，白涧冰明白她一片好心，也有些感动，目光转柔道：“郡主金玉良言，涧冰没齿难忘。”

　　萤之叹了口气，淡淡道：“日后回到长安，大家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不知还有没有再聚的一天？”

　　白涧冰倏然看了她一眼：“郡主要回洛阳玉泉观去？”

　　萤之幽幽道：“我自然要回去，接师父的衣钵。”

　　白涧冰凝视着她的侧脸，低声道：“如果，我要你为我留下来呢？”

　　萤之闻言一愕，只觉他眼中神色变幻，如雾里探花，看不清楚。

　　正想开口说话，远处突然传来马嘶声，侧耳听去竟像几百匹马在放任纵驰。白涧冰急忙拉过萤之，两人偷偷躲到沙丘后。

　　片刻不到，那马群就从远处一线锡灰中伏现，滚滚席卷而来。萤之见他们来势汹汹，心中暗想：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队伍奔到百丈开外，为首的黑衣男子一控缰绳，拨转马头急急刹住。他身后的百余扈随纷纷勒马，也隔着十来丈停住。那首领有些神秘，他周身裹了一件阔大的黑披风，兜帽遮住了眉眼。因为离的太远，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萤之借着月色打量，发现这些扈随一律金发碧眼，风吹打在白皙的面庞上，深邃五官是不容错认的胡人样貌。由此推断，那首领也应该是西域人无疑。

　　这伙人也忒胆大了，虽说当前边塞动荡，可起码的界限还是分明，唐境内划出安西四镇与河西走廊，境内也有相应的郡县、府、州治所。各地关辖设有专人盘查，没有官府的文牒绝不可能随意进出。

　　他们一路从长安过来，也是老实按规矩行事。这些人是什么来头？竟能从瓜州官署的眼皮底下，大大方方的自由来去。

　　萤之正胡思乱想，那黑衣男子抬起头，向这边扫了一眼。他有一双幽蓝深邃的眸子，仿佛淬毒匕首上那一刃寒光。惊魂甫定，男子早已扬鞭而去。他顶上的兜帽被风掀开，露出一头褐色的长发，随风飞飏。

　　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轻狂之人？萤之抚住胸口，暗自庆幸没被发现。转念一想：我与这人素昧平生，又牵扯不上利害冲突，有什么好怕的？当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待他们从沙丘后出来，那些人早已不见踪影，惟有绵延向东的沙漠上留下一串马蹄印子。

　　清晨回到旅馆，薛玉釉拉住萤之仔细端详：“郡主去哪里了？咱们对敦煌的地域又不熟悉，万一遇上野狼怎么办？”

　　萤之忍不住笑道：“我是数猫的有九条命，富大命大，怎能这么容易死？对了，我一路上看见各家门前都挂着白旗、烧着火盆，是什么习俗吗？”

　　店主走过来，见私下无人小声道：“客官不问，小人正要说这事呢。咱们敦煌城里大多是西域人，信奉波斯的拜火教，在中原俗成‘祆教’。总坛大尊派了五明使，不远万里从天山来，就是要主持明晚的祭祀大典。”

　　萤之仔细想想，似乎有这么一回事。她早前在长安听闻，古波斯流传一种祆教，民间信奉者极多，势力庞大。尤其在高昌、焉耆、于阗等地，祆教甚至超越了佛教的地位。

　　它起源于魏晋六朝，兴盛于隋唐，至今已有上千年历史。最繁盛时，大唐设萨保府，并设萨保、祆祝、祆正等官职供养拜火教。粟特人康业就因其祆教徒的身份，历任车骑大将军、雍州呼乐、甘州刺史等职务，直到武周天和六年去世。

　　几十年来，又发展出摩尼教、明尊教等脉系，不但掌控西域各地，连福建泉州、浙江四名、温州平阳都有其供院。甚至有信者一度称祆教势力威胁大唐朝廷，冲突起来远不是和吐蕃回鹘那么简单。然而也有人不信，说拜火教妖言惑众，不能与佛道等正教相提并论，不过是西域的魔教罢了。

　　萤之自小入道门，施斋长达十年之久，对于其他教派是不愿轻信的。她当即说：“明天你们祭你们的祀，我们在旅馆里，互不干涉就好。”

　　“万万不可！”店主大骇，“切莫乱说，祭祀一定要所有人都去，才算对火神虔诚。况且明天是‘伽罕巴尔’，大君又派五明使来监察，不去朝圣的人都是死罪！”

　　萤之一听，顿觉苦笑不得。哪有人家不愿，强逼人家入教的？店主怕她不信，又分析了许多厉害关系。

　　原来“伽罕巴尔”就是宗教节日的意思。祆教一年有六大节日，明日仲夏的祭典相当于腊月的蓖麻节，都是十分重要的日子。据说还要沐浴净身，斋戒一月，颂波斯古经等。

　　白涧冰说：“入乡随俗，去看看也无妨。”

　　崔灵符和杨六郎也有些好奇，众人就一口答应下来，只想着明天的礼仪简短些，一定要平安过去。

　　可惜事态不尽如所愿。果然，卯时不到众人就被店主从酣梦里揪起来。先是空腹净胃，连一滴水也不许喝。饿到头混眼花，又被关到一间密封的房里沐浴。

　　老板娘见萤之和薛玉釉是女子，就收集了些玫瑰、迷迭花瓣和一壶牛奶给她们。干花和热奶有润肤香熏的功效，浴盆又是特制的香柏木，涤洗过后果然有涅槃重生的妙感。

　　随后有人用錾银托盘呈来礼服，萤之掀开一瞧竟然是件素白袍子。火蚕丝的料子上暗绣出金凤呈凰的纹样，除了腰间束一条白色缎带，再无杂饰。

　　《西域志》载火蚕丝出自吐火罗国，以细腻柔软、吸汗生香等特点闻名遐迩，与大宛马、夜明壁并称西域三宝，故而有“一两蚕丝万两金”的说法。这祆教给一介教徒都准备贵重衣裳，可见其富足不是寻常教派能够比拟。

　　过了傍晚酉时，祭典才揭开序幕。方台设在月牙泉边，教中称“庇麻“即祭坛，上设空椅即“虚位以待”神明的意思。

　　供桌上铺炽红方锦，摆上奶蒸面糕、各色干果等祭品。一僧侣着白衣右手握空杯，此外事火祭祀若干名，手捧醍醐酥油，负责点燃熊熊圣火。

　　萤之跪在人群里，不时东张西望的偷窥。旁边的信徒捧着一本《阿维斯陀》经，低声诵读着。她这些天基本能听懂一点当地方言，偶尔还能说上几句。

　　于是耐下性子，仔细听了些。原来祆教有五净戒：真实、不害、贞洁、净口、安贫。这与佛教贪嗔痴诸戒相通，目的都是让人广结善缘的。她觉得有理，心中也不如先前那么抵触了。

　　众徒正虔诚的颂经、施礼，空中突然传来一阵飘渺古乐，似是西方妙音鸟迦陵频伽的歌声，空灵婉啭，妙音无穷。

　　萤之侧耳听去不是江南丝竹，也不是西域胡乐，竟有种难以言喻的动听。她仰头去寻，靛青色的夜空上繁星闪烁，哪有半个人影？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天空上又纷纷飘洒出鸢尾花瓣，嫣红、甜白、莹黄、淡青、水蓝、晶紫、大赤飞金，仿佛是各色蛱蝶纷乱飞舞，让人眼花缭乱。与此同时，又弥漫出一股似兰非麝的香气，淡雅澄明。

　　“五明使来了！叩见尊使！”千千万万个祆教徒倒身叩拜，他们虔诚地将手举过头顶，亲吻脚下的泥土。像中了魔般，所有人高声呼喊，甚至有些人激动的热泪盈眶。

　　妙音愈加响彻天地，一层一层的人潮水般站起来，跪下去。萤之等人被这些狂热的教徒吓住了，怔在那里不知所措。忽然衣角一顿，白涧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跪下。

　　只听白涧冰悄声道：“这火祆教，教主座下分五明使和十天王，五明使分别代表气、风、力、水、火五行，其中净风使最高，也最受教主器重。”

　　萤之正暗自思量，一记骨笛声划破夜空，二十个青春少年从天降落。男子穿素纱禅衣，女子着撒金长裙，衣饰皆是胡服的交领右衽。乐曲更加空灵洞彻，天界梵音中又飘下三男一女，分别着赭、青、金、紫四色华服，模样也是一致的波斯人面孔。

　　“这四人便是气、力、水、火四使，看见那个穿紫衣的老者么，他是世明使。旁边那金衣黄髯的男人，他是降魔使；左边穿青衣的少年，他是地藏使；最后右边穿红衣的女郎，她是催光明使。”跪在旁边的店主一口气介绍完，萤之倒没在意，只是多看了那女子两眼。

　　催光明使虽是十七八岁的年龄，论品貌却是胡汉难得的美人。莹白肌肤吹弹可破，两靥描了花钿妆，让人看起来似喜似嗔。似乎发现萤之在看她，浓密长睫下那双茶碧眸子斜斜一翻，露出极厌烦的神色。

　　“快低头！”店主使劲一拽她袖子，敛下眉眼道，“别瞧这催光明使年纪小，脾气可大了。她可是教主和于阗公主的亲骨肉，八岁赐封饲火圣女，教中地位至高无上。去年庇麻节上我家婆娘多看了她一眼，险些被她把眼珠子抠出来。”

　　萤之倒抽一口凉气，回头再看老板娘，她肥硕的身躯伏在地上，还在忍不住瑟瑟颤抖。

　　祭台上原先立着的錾火凤螺钿螭纹金夫燧一晃，盛大的焰火瞬间炸开，火苗冲上天化成巨大花朵，又坠落下来。那一瞬间，整个夜晚都被点亮了，众人仿佛观摩了了一场盛大绚丽的烟花，转瞬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