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捌 事发 ...
-
嫂嫂安葬之前,肚子里的孩子取了出来,是个死了的男婴。二嫂嫂不久也临产,很顺利地诞下了皇长孙。母后对嫂嫂难产而亡并没有多少悲恸,反而是咬着牙看着二嫂嫂抱着皇长孙,看着父皇拉着宁妃的手,恨嫂嫂为什么不把男婴生下来再死。
我第一次如此讨厌母后。
我把花裙子都收起来,日日穿着白色的衣裳戴着素簪。太子哥哥和母后大闹了一场,回去之后就把自己锁在房里,茶饭不思。我想劝却连门都进不了。
嫂嫂走了,我也心痛难耐。连我都这样,也没什么资格劝太子哥哥。
嫂嫂走后第十天,父皇母后突然把我和太子哥哥都召去。因为是父皇让我们过去,太子哥哥也推脱不得。四周宫女嬷嬷跪了一地。我心下诧异,转头看太子哥哥,他面色惨白,精神萎靡,哪有往常不凡的气质。
我们请了安,父皇却并未像往常一般赐座。跪到膝下发痛,父皇终于开口。
“太子妃临产那日,太子闯进碧纱橱,众人怎么不拦着?”
满地的宫人发着抖不敢说话。
“太子是皇储,身份尊贵,女人生孩子的地方晦气,怎么能让太子进去?你们这些人是怎么当差的?”母后很冷地瞥我一眼发话。
“皇后娘娘恕罪,是奴婢们失职。”宫人立马俯下身磕头,一声又一声。
“陈照。”父皇声音不怒自威,我自知没有好事,定是怪我不拦住太子哥哥,可是我并不认错。
我有什么错?女子生孩子的地方晦气,这种谬论没有错吗?当时嫂嫂只剩最后一口气,难道宁愿让嫂嫂和太子哥哥永别前不能再见一眼,也要守着这不讲理的规矩吗?
什么糟粕。
“陈照!朕在同你说话。”
“儿臣在。”我恭恭敬敬应了一声。
“你身为陈朝嫡长公主,理应为众位皇子公主之鉴,遵守规矩,不得僭越。可是你做的是什么?你不仅不拦着,你还扶太子进去。太子沾了晦气,你能负责得起吗?”
我心下凉的彻底,“父皇,儿臣不知错。”
“你说什么?”父皇的脸色立马冷下来。
我直起身子正色道,“请父皇允儿臣说完。儿臣认为,不论是什么规矩制度,都应该有人性,有仁心。太子哥哥与嫂嫂伉俪情深,可是老天无眼,当时嫂嫂气息已弱,面对分离,难道不让他们见最后一眼、最后说说话吗?敢问父皇母后,此时规矩有那么重要吗?”
太子哥哥以为我会恭恭敬敬磕头认错,没料到我说这些,侧眼看着我。
“况且女子生孩子便是不干净,便是晦气,母后,您也身为女子,难道这样的规矩您赞同吗?”我抬起眼看向母后,等待着在她眼里看到一瞬的怔愣和醒悟,看到一丝不甘。
可是我在她的眼里,看到的是深信不疑,以及麻木。
我心里凉意更甚。
父皇脸色很冷,他没有回复我的话,“来人,太子妃临产那日,在场所有奴婢包括产婆,行事不利,未能接生皇长孙更未能拦住太子,拖下去杖毙。”
我慌了神,“父皇,父皇!这怎么能是他们的错?您不可滥杀无辜啊!”
“陈照,这是你刚才那番话的代价。你要记住你是公主,代表皇家,从今往后你有任何像今天这样的行为,都由这些宫人承担。”
“父皇,儿臣有错应由儿臣自己承担,这些宫人有什么错?更何况,父皇,儿臣并不认为适才的话有错。”
“拖下去。”父皇摆了摆手,衣袖落下,满殿二三十余人皆被带出去。
我都不及开口,二三十条人命便逝去了。
这就是他们的命,蝼蚁一般,任人践踏。父皇这样手握权力的人,只是动动手指,便可夺去二三十条人命。在这宫墙里,又何止二三十条人命?
没人会在乎。
父皇把殿内的侍人全遣出去,关了殿门,神色比适才更加冷峻,“陈宥!”
太子哥哥伏下身,“儿臣在。”
“你可知你是什么身份?”
太子哥哥没有说话。
“陈宥,你是太子,是陈朝的储君。你的心中除了谢允棠还有什么?你应胸怀天下,心系百姓苍生,你应有帝王之才,有帝王的气度与见识,也要有帝王的冷漠。对你的妻妾,可以有宠,可是不能有爱。谢允棠死了又怎样?这值得让你把自己锁在殿里,茶饭不思,水米不进,政务不理吗?你看看你现在哪有半分太子的样子?若是如此朕不如废了你,你二弟比你拎得清轻重。”
一直噤声的母后终于不再冷静,“陛下,宥儿只是一时糊涂,如今谢允棠也走了,宥儿他伤心几日便也好了,太子怎能轻易废呢?”
“你看看他此时哪还有太子的样子?”
“陛下,您向来看重宥儿,文或武他都是一众皇子中最出色的,二皇子怎么比得过?”
“陈宥,朕望你明白自己的身份,担起应尽的责任。太子妃朕会命人安排厚葬,谢家朕也会命人去慰问抚恤。陈都一众世家,朕会精挑细选一位有德有才且能辅佐你的立为太子妃。”
太子哥哥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回应。
“宥儿,还不谢过你父皇?”母后怕他再惹怒了父皇,连忙出声提醒。
“父皇,母后,你们难道不明白吗?太子哥哥不是因为失去太子妃而难过,而是因为失去嫂嫂难过。他要的又不是随便一个姑娘,他要的就是谢允棠。父皇,儿臣敢问您,您认为帝王该是什么样子,太子又该是什么样子?难道就该无欲无求,无情无心吗?不该有所爱的人,也不该有情绪吗?就该像傀儡一样,操纵着权力也被权力操纵吗?”
太子哥哥碰碰我,示意我别说了,母后也弯下身子推了我一把。我觉得足够了,这些话足够了。父皇惊愕看向我,眸底压抑着怒火,“陈照,退下。”
“儿臣这便退下,望父皇斟酌思虑儿臣的话。”我没有恭恭敬敬行礼,直接站起来理理裙子。父皇的目光紧盯着我,我扬起下颚压下怵意直视一眼父皇,转身出去。
我被禁足在我的院里,望着御花园最高的那棵海棠树的枯枝。若是嫂嫂没有走,她此时会在做什么?会拿着拨浪鼓逗司姮吗,还是和太子哥哥笑着聊琐事,还是研究着新糕点,做好了叫我去尝尝?
又要冬天了啊。
好冷。
菡萏也被锁在这屋子里,她知我心里不舒服,整日陪着我逗我笑。那天还拿出纸笔,画了一只极难看的兔子。
这两个月里,我不知道外面的事,不知道太子哥哥是否还把自己锁在殿里,不知父皇是否宠着宁妃冷了母后,不知楚凛辰这几日有没有进宫,会不会疑惑为什么没见到我,也不知二嫂嫂和二哥哥可有好一点,小皇孙长大了没有。
不知嫂嫂在那边怎么样。
因实在无趣,我每日起得晚一些,看看书卷,喝些青梅酒。有时也会和菡萏下下棋。
我好想像之前一样,投壶放纸鸢,斗草荡秋千。有时菡萏赢了我,我还会赌气说她耍赖不和她玩,无聊半晌又去好声好气求她。
十二月,父皇终于解了我的禁足。太子哥哥第一时间来看我,给我带了许多糕饼点心。
“照儿,那日谢谢你。让你受连累了。”
“太子哥哥,那日之后,你……”我斟酌不出该怎么说,只得说一半。
“我没再锁着自己,我开始习武读书,处理政务,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子。”
“挺好的。”我不知该说什么了,他不是不难受,而是被强制隐藏了情绪。
“算了,小将军向我问起你,你既已解禁,去见见他吧。”
“好。”
他就那样转身离开了,面上的悲哀却未散去。
我换了衣服,终于走出这院子。
他看到我那一瞬间笑起来,迎上来问我可还好。
“无大碍,谢小将军关心。”我也向他笑,看到桌上的食盒,“可是给我的?”
“是,臣听太子殿下说公主今日解禁,为公主带了冰酥酪。”
“城南铺子的?”我的眼睛放出光亮,“一盏?”
“两盏两盏。”他邀功似的仰起头,“知道公主爱吃。还有街上小贩卖的冰糖葫芦。”
“冰糖葫芦?”我更高兴,“多谢小将军!”
“公主开心便好。”楚凛辰会心笑起来,“公主可有事?无事的话,臣陪公主去御花园走走?”
我点点头欢喜地答应。
看着满地的海棠残花,我又叹气起来,默默落下泪,连忙侧过脸擦去。楚凛辰竟已注意到递来了手帕,“公主别哭。太子妃一生和善温良,在那边会很好的。来世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定能再相遇。”
“可是太子哥哥迟早是要再成亲的,楚凛辰,我都不忍心看到那样大红的场面,若是嫂嫂在天有灵看到会多难受。”
他沉默半晌,“太子殿下不会辜负太子妃,他心中只有太子妃一人的。”
“可是此生,他们注定阴阳两隔了。太子哥哥是储君,他不能因为嫂嫂的死就堕落,更不能随嫂嫂去。”这些话在我胸口压了两个月余,一吐为快,胸口舒畅的同时,一阵怅然若失。我的眼眶越来越酸,眼泪不受控制一直往下掉。
我觉得失态,别过去捂住脸啜泣。我能感到他的手足无措,又不能转过去,一时别扭得很。
他的手覆上我的脸,温热的手抹去温热的泪,温暖从脸颊传到心底。他捧着我的脸,他的眼睛就在我面前放大,“公主,难受就哭出来。”
我一时顾不得什么,把脸埋在他胸膛,一声声啜泣,一口气接不上一口。我的手紧紧环住他的腰,他这次没有避躲,一只手回抱住我,另一只手抚着我后脑的发。
“这是……马球赛臣赢来赠与公主的发钗?”
我哭着还未缓过来,含糊应了一声。
“原来公主很喜欢。”
“我……日日都……戴着的。”我一抽一抽说出这句话。
他看着我的模样笑了几声,不知道是不是嘲笑我滑稽,“臣知道了,公主先专心哭。”
我捶他一拳,继续认真掉眼泪。
宫门都要下钥了,楚凛辰才同太子哥哥道别出宫。我同太子哥哥说了些话,他抱着司姮,“照儿,司姮又长高了。”
我仔细观察几眼,“好像真的长高了。”
我取下步摇逗司姮,她笑着来够,太子哥哥忽叹了口气。
“照儿,你看出来了吗?我今日给司姮编了辫子。”
我把司姮转过去,看到头上精致的辫子笑起来,“太子哥哥好巧的手。”
可是他愣愣望着月亮,脸上看不出欣喜,似是在和我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棠儿,之前晨起给你绾发,你总是埋怨我绾得糙。如今我绾得比之前好了,若是你还在,看着司姮的辫子,可没理由再埋怨我了。”
我的泪一瞬间被惹出来。
他站起身,把司姮拉过来,突然的动作吓到了我和司姮。他就蹲在司姮面前,双手握着她的胳膊,“司姮,你要记住,你有母妃,她叫谢允棠,谢允棠,谢允棠……”
“父王我知道的。”司姮怯怯地回答。
“跟着父王念,谢,允,棠。”
“谢,允,棠。”司姮很听话的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
“记住这个名字,是你的母妃。以后不管父王又娶了谁,你都只有这一个母妃,只允叫她一人为母妃,明白吗?”
“明白了。”
“阿姮啊,你母妃去了很远的地方。”太子哥哥把司姮抱起来坐下。
“母妃会回来吗?”
“……会的,会回来的。也许很久,但她不会把我们两个人留在这。”
我低下头落泪,实在不忍心看。
“父王,姑姑会和我们一直在一起吗?”
“姑姑?”他看我一眼想了半晌,“不会的,姑姑要嫁人。可是嫁了人姑姑也会回来看我们的。”
“随便找一个人嫁吗?”
“不是,找心仪的人。”
“什么是心仪的人?”她想了想,“那万一不是心仪的人呢?”
我心口一滞。
“……不会的司姮。”太子哥哥犹豫几分答道。
“若不是心仪的人也要去吗?”她不太明白“嫁”是什么意思,换了她懂的“去”字。
我和太子哥哥相视,皆是满目凄凉。我们最终没有瞒着司姮,“是,也要去。”
“为什么?”
太子哥哥欲言又止,不知该怎么回答。
“因为这是公主的命运。”我接过话,“不,是女子的命运。”
司姮听不懂,她“哦”了一声伸手指着月亮,张开嘴笑起来,“父王看,瑶台镜,瑶台镜。”
太子哥哥反应了一瞬了然,“司姮,把父王教你的那句诗背出来。”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小姑娘摇头晃脑,把四句诗读得很是有趣味。
“真棒。”太子哥哥亲亲她的脸,“不早了,和姑姑道别,姑姑该回去了。”
司姮被太子哥哥放在地上,她一步步跑过来,向我招手,“再会,姑姑。”
我握握她的小手,同太子哥哥道别离开。走到东宫门口回头望了眼,那个“合格的太子”坐在窗前望月亮,成双成对的背影如今只剩一人。月光洒在他皓衣上,尽显惨淡。
我转身离开,从锁着他的樊笼出来,穿过两道红墙,回到锁着我的樊笼里去。
菡萏拿着对襟肩披迎上来为我披上系好,蹦跳着同我邀功,“晚膳奴婢已经布好,公主快进屋吧。”
“好。”我点点头。
进屋前一瞬,我转身抬头,看了眼院子上方四角的天空,叹口气进去。
不论太子哥哥,嫂嫂,我,其余皇子皇妃公主,还是父皇,母后,后宫嫔妃,都是一样。
我们都被锁在这四角的天空下。
做着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
身不由己,形同傀儡。
永不得脱身。
过了几日,我去给母后请安,坐下说话。
“照儿,母后让内务府送去些玉饰,改日再派人去陈都最好的绣坊买些香囊荷包回来,你挑些拿回去赏玩。”
“儿臣谢母后,只是房里还有许多玉佩,香囊荷包也不少,怎的又买呢?”
母后看着我腰间的香囊“你屋中既不缺,为何要佩如此粗劣的香囊?”
我征了下答道,“母后,这是忠勇侯府的小小姐亲手绣给儿臣的。她才七岁,绣工自然不精。可是她很喜欢儿臣,儿臣只是把这份心意佩着罢了。”
“忠勇侯府小小姐……是小将军的妹妹?”
“是。”
“可否给母后看看?”
我心下一怵,又推脱不得,取下来递给母后。她仔细看了看香囊正反的刺绣图案,我心中默默祈祷她不要打开。
她凑近香囊嗅了嗅,“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白芷香橼,寻常香料罢了。”我的心揪紧。
“还有什么?总觉得香味不寻常。”她看向我的眼睛。
“还有丁香,有安眠功效。”我故作淡定全说出来,希望她不会起疑打开。
母后的手放下来,没有进一步动作。空气在那一瞬凝固。她只是定定地盯着我的眼睛。从她眼底透露出来的更深的意图令我不寒而栗。
她把香囊还给我,眉眼间却是警示的意味。“照儿,母后要告诉你,你要谨记你是公主,公主应恪守本分,以身作则,是皇家的代表。母后不希望私会外男、行为越界这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
凉意从心底蔓延到四肢,我把香囊系好才发觉手指已经冰凉。
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我又无比明白她什么意思。
“是,儿臣谨遵母后教诲。”我手心渗出汗,攥紧香囊恭敬回答。
半月余后,边关北疆寻衅,楚凛辰率军去处理。他临行前入宫见父皇,还特地告诉我不必担心,不是什么大战。北疆当前实力与陈悬殊较大,战事肯定会暂搁。
因此他此次出征我并未多担心,也许半月便会回来。
我就蹉跎着日子,有一日午睡起来,菡萏跑进来,“公主,小将军回来了!”
“如此快么?”我心下惊喜,“回府了?”
“不是,听说小将军受了重伤,是抬着回陈都的。”
“抬回来的?”我立时慌神,“不是说小战不必担心吗?菡萏,陪我去见父皇。”
我请了安没有起身,“儿臣求父皇,允儿臣去探望小将军!”
“你要去将军府?”父皇脸色立马冷下来,“你身为公主,随意出宫本就不该。若是出宫游玩朕也会允你,你去将军府探望楚凛辰算什么?”
我又磕了一次头,“父皇,从小您就教育儿臣,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虽说小将军于儿臣是臣,可是之前去南夷和亲一事,小将军对儿臣有恩。如今小将军身负重伤,儿臣怎能坐视不理?”
“陈照,你别以为朕真不知道,你对那小将军有情。”父皇把书卷甩在几案上。
我心下大惊,父皇怎么会知道呢,但言语间仍谨慎,“父皇误会了,儿臣与小将军只是寻常友人,儿臣感念小将军对儿臣有恩,仅此而已。”
“陈照,你抬头看着朕。”
我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对上父皇的目光。我解释完之后,他眼中并没有丝毫相信,反而是一种……知晓更多但不忍拆穿我的神情。
“现在看着朕的眼睛再说一遍适才的话。”
“儿臣与小将军只是寻常友人,儿臣感念小将军对儿臣有恩,仅此而已。”
“好,朕相信你。”他这般说着,眼中满是嘲弄,“那你去吧。”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父皇允了?”
“允了,朕会安排马车,并且少安排些宫人随你去。”
“父皇这是何意?”
“你别带任何人进去,把话和楚凛辰说清楚,从此以后你们就只是朋友。”
我怔住,不知怎么再开口。
“朕相信你知道怎么做。”
这一句话堵回我的所有话,我只得磕头领命,“儿臣明白。”
马车稳稳停下,菡萏扶我下车,将军府侍人见是宫里的马车,立马下来迎。
见到是我,周围人立时跪下,“拜见明容长公主。”
一位年长沉稳的姑娘走出来,“听得公主来了,奴婢赶忙出来迎接,失礼了,公主恕罪。”
“无碍,我听闻小将军负伤,特来看望,烦姑娘领路。”
“公主里面请。”
到楚凛辰寝殿口,我特嘱咐菡萏,“我一会便出来,你带着他们在外面候着便是。”
她应下来。我进去关好殿门,行至榻边。他脸色苍白躺在榻上,双目紧闭,胸前缠了细密的白布,遮的严实,看起来像是右胸一刀斜着砍下去到腰上面一寸的地方。
“楚凛辰?可还好?”
他眼睫动了动睁开,看到我作势要起身,“公主怎的来了?”
我立马去扶他,“躺着说话便是。”
他应下来,没说几句便猛烈咳起来,我连忙从桌上倒了茶水端来递给他,扶他坐起来。他前倾着身子一点点喝着水,白布上渗出的血触目惊心。
“你不是说是小战么?怎么伤得如此严重?谁能伤了你?”
他看着我笑起来,“公主如此不信任臣?没什么大碍,很快就好了。”他很轻松地朝我晃晃手。
“别动!小心扯到伤口。”
他四处张望,“他们都在外面候着?”
“是,只我一人进来了。”
他立马狡黠地笑起来,“阿照,担心我?”
“自然担心,你看看你伤的多厉害,幸亏是右胸,万一左胸口一刀砍下来……”我没说下去,一时后怕,眼泪竟落下来。
他不知所措,“怎么还哭了,啧,我骗你的。”
“骗我什么?布都缠成这样了,还有血呢。”
“是我让大夫故意这样缠的。”他无奈只得老实解释。
“那血呢?”
“就是小伤,血是蹭上去的。”
我皱起眉,上去摁住他要扯开白布。他拽住我的手想起身却被我摁牢。
“阿照,你不能随随便便扒男人衣服啊。”
“那你自己扯下来我看看。”
他无奈看着我,把白布都解开,里面只是一小处伤口,早已结痂。
“不这么说公主怎么会来?”
“那城里不都是这么说的?”
“对啊,我让他们传出去的消息便是假的,传到公主耳朵里的自然也是假的。”
我冲着他左臂一拳,“你骗我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求父皇才出来的?”
我一怔,突然想起父皇要我做的事。
“楚凛辰,我……”我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靠在枕上向我挑挑眉,拿起榻边几案上的糕点咬下一口,还冲我晃了晃盘子问我要不要,哪还有适才的虚弱,一副无赖的样子。
我摆手,他便把盘子放回去。“公主要说什么?”
我实在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可是殿外人候着,我又必须尽早出去。他突然开口,“公主要……与臣撇清关系?”
“啊?”话被他抢去并如此坦然地说出来,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陛下可是让公主说这个?”
我点点头。
“无碍,不就是撇清关系嘛,公主直接说出来便是了。”
我见他无所谓的模样有些慌,“但这不是我的意思。”
“我知道,没关系的,那我们以后见面就偷偷的说话。我只是希望有什么话你都可以如实告诉我,我们商量。幸亏公主没说出来,若是那些话真从公主口中说出,我会很难受。”
他把我的所有顾虑都先一步说出来,我看着他松了口气,心中顿觉舒畅,沿着床沿坐下来。
“只是父皇为何不允?之前马球赛还说要把你定为驸马人选呢。”我自言自语着。
“有这事?”转头他的脸已经凑过来,我吓得站起来,“没有没有,我胡说。”
“公主别害羞,我承诺过会去提亲,便定会做到。”他的目光突然坚定,我心口鼓动着。
“阿照,你可相信我?”
“我定信你。”我不假思索。
他很明朗地笑起来,“那我就有底气了。”
“我该走啦,你好好养伤。”我思虑半晌,“以后不许再骗我,听到没有?”
“好好好。”他应下来,抬头看我,眼神突然变得恳切,“阿照,我好想你,我能不能奢求抱抱你?”
我定住脚步,看着他眼中恳求的意味皱起眉。
“罢了,”他低下头,“臣恐亵渎了公主。”
我走过去几步,张开手拥住他,摸了摸他头顶的发丝。“不是亵渎。”
他身子僵了一瞬,在我腰间的双手便收紧,“臣很满足。”
“我也很想你。”我轻笑着回应他。
马车行驶起来,身后将军府的人仍跪了一地,“恭送公主。”
我去回父皇,恭恭敬敬跪在他面前。他问我可有把话说清楚的时候,我磕头称是。
“好,回去休息吧。”
“儿臣告退。”我在他锐利的目光中一步步退出去。
十二月末严寒,我穿了狐裘,亲手缝了四副厚护膝送去给三位皇兄,命人给菡萏制了一件厚衣服。
我日日盼着,盼过了元月一日,盼过了冬至和腊八,终于盼到了除夕宫宴。
今日他会来的。
席间我偷偷看他,和他目光对上之后,便起身请示去御花园走走。到殿口我回头去看,果然他也起身从后面偷偷溜出来。
御花园腊梅开得好,枝头上一朵朵朱红沾了星星点点的雪,红白交相辉映。
“公主。”我听到很低的一声,转过身向他笑起来。
我四处看了看无人,把他拉过来点,我们站在梅枝下,我拿出绣好的护膝递给他,“小将军常年带兵打仗,边关寒冷,这个给你,愿你冬暖不寒。”
他宝贝般小心翼翼接过,“是公主亲手缝的吗?”
我点头。
“谢公主,臣何其荣幸。”他把护膝收起来。
我从袖子里拿出梅花形状的花胜,我们一起把花胜挂在梅枝上。
“新年喜乐。”我对他说。
“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菡萏出来寻我,我理理裙裾,“恐父皇起疑,我便先回去了。”
“恭送公主。”他行了礼看着我进去,在外面又待了一刻钟回去。
当晚回房后,我和菡萏又剪了一枚一模一样的梅花花胜,挂在了院子里的树枝上。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二月份天气仍是寒冷,这日菡萏满脸欣喜提着食盒走进来。
“什么好事如此高兴?”我用红线编着手绳,抬头看到她笑意盈盈的模样,语气不由得也明快起来。
“公主,今日小膳房做了珍珠圆子牛乳茶和糖桂花藕粉圆子,冬日真是适宜吃这些。”她把食盒放在桌子上打开。
“珍珠圆子牛乳茶?”我眼睛亮起来,放下手中编了一半的红绳凑过头去看食盒。
她端出一盅珠圆子牛乳茶放在我面前,“公主,还冒着热气呢。”
我饮了一口,乳香和茶香浸润喉咙,“你没有给自己拿一盅?”
“膳房哪里会备奴婢的份呢?”
我看她眼中的失落,把食盒下层的糖桂花藕粉圆子端出来,盖上盖子提着空食盒出去,回头冲她眨眨眼睛,“等着。”
“老奴给公主请安。”总管见了我立马下跪。
“这天寒地冻的,公公快请起。膳房今日的珍珠圆子牛乳茶甚合我意,我尝了一盅,食髓知味,特来再拿一盅,不知公公可有剩余的份?”
“这自然是有的。”他高举双手接过食盒,“公主请稍后,奴才这就去给公主拿。”
半晌我拿着沉甸甸的食盒,寻思着菡萏最喜欢的菜开口,“过些日子冬笋是不是就回来了?”
“是啊,到时候最鲜的做好了给公主送去。”他谄媚地笑。
“这样,烦公公安排人做冬笋鲈鱼羹,还有把冬笋拿鸡汤煨一下,那两道合我胃口。到时候我命人来取。”菡萏最喜欢吃冬笋。
“是是是,到时候奴才给您送去。”
“劳烦公公。”
我抄小道回去,把珍珠圆子牛乳茶端出来放在她面前,“趁热喝吧。”
菡萏笑起来,“谢公主。”
“过些日子冬笋便回来了,我知道你喜欢,已经吩咐了御膳房总管,到时候有冬笋鲈鱼羹和鸡汤笋,他们会送过来,关上殿门我们尽情吃。”
“冬笋么?谢公主惦记着奴婢。”她笑得开心,我捏捏她的脸,“快喝吧。”
我也坐下,我们一人一口糖桂花藕粉圆子,还没吃完父皇身边的赵总管进来,菡萏连忙擦了嘴站在我身后。
“公主,陛下传您过去。”
“是,我这就去,劳烦赵公公。”
他退出去候着,我看了菡萏一眼,小声同她嘟囔:“我最近又做什么啦?”
“好像没有吧?”
我摇摇头,心中不解,披了衣裳欲出殿。
“公主公主,”她提醒我,“还是把香囊摘下来吧。”
“对。”我利索接下香囊,怕母后起疑,又佩了十五岁生辰母后赠我的芙蓉玉。
“儿臣拜见父皇,拜见母后。”他们二人又齐齐坐在座上,我心下有些慌,行了礼抬眼小心翼翼瞄他们的神情。
父皇神情严肃,母后神色很冷。
我呼了一口气复低下头,“不知父皇母后传儿臣来是……”
“陈照,把你身上戴着的香囊解下来。”
我暗暗庆幸菡萏这丫头的机灵,“回父皇,儿臣配的是十五岁生辰时母后赐儿臣的芙蓉玉。”
父皇皱眉看着我腰间的玉,而后看向母后,“实有此事?”
“回陛下,照儿十五岁生辰臣妾确实赐她一块芙蓉玉佩。”
父皇沉默半晌,“那你常带着的那枚香囊呢?”
“在儿臣的房中,只是前些日子寻不到了,才佩了这块芙蓉玉。”
“寻不到了?”他笑了一声,“不是对你很重要么?寻不到可怎么办,来人,去公主房中寻来那枚香囊。”
我皱起眉心口揪紧,若是寻出拿来直接递到父皇跟前,我都来不及把里面的字条取出,可怎么是好?
我双手绞着衣角,只得暗自祈祷。
殿内空气静了很久,半晌那宫女端着托盘进来,呈到父皇面前。
他拿起来前后看了看递给宫女,“打开。”
我看着她的手解了很久香囊口,想起来我当时是拿线封住的,又一次无比庆幸,低头笑了笑。
“回陛下,奴婢解不开此香囊。”她低着头怯懦开口。
“陈照,你还缝住了口?”
半晌有人端上剪子来,他们没有去剪线头,而是直接把香囊沿着缝合线剖开。
我皱着眉,心下说不出来的难受。那枚香囊是黎黎亲手绣给我的,里面还有楚凛辰的承诺,我一直当宝贝戴着,就这么被横着剪开了。
香料全都掉出来,一张字条赫然在最上面。
侍女递给赵公公,他展开为父皇读起来。
“待何时北疆寻衅,臣根灭其便再无人进犯,陈朝迎来太平盛世,臣便向陛下提亲迎娶公主。”
短短一句话,如此在众人面前念出来,在空旷的大殿回荡着,被无限放大一次又一次传入我的耳朵。我闭上眼睛,脸红的发烫,浑身不自在。
赵公公话音刚落,父皇一把拿过来撕碎,“陈照,这就是你做的事,楚凛辰惦记公主胆大妄为,你还日日戴在身上?”
“父皇,儿臣……”
“小将军写了字条塞在将军府小小姐给公主的香囊里,公主并不知情。胆敢惦记公主,传旨下去,罚一个月的月俸,非召不得进宫。今日之事,谁敢说出去,仔细脑袋。”
“是,陛下。”
父皇一句话,楚凛辰惦记公主的罪便是板上钉钉,且把我撇的干干净净。仅下旨却不说原委,又保住了皇家颜面。
“父皇!”我去抓他的衣角,“父皇您不能这样,儿臣敢作敢当,您这般把责任都推到他身上,儿臣成什么人了?”
“去传旨。”他不看我,只是吩咐赵公公。
赵公公见状连忙出去。其余宫人识相退出去。
“父皇,儿臣不能这样,您不能这样!您连我也一并责罚,不可只由他一人承担责任。”
“你以为你可以全身而退吗?你做出这样的事情你还想不受罚?来人,送公主回房,严加看守不得放她出来。你抄五十遍女则,好好反思。”
御前带刀侍卫扶起我,“公主请。”
我看着父皇退出去,“儿臣告退。”
行至殿口时,我听见父皇开口,“来人,把这些碎布带下去烧了,别留痕迹。”
殿外跑进去的宫女和我擦肩而过。我低下头迅速抹掉眼泪,快步离开。
我又被锁起来了。
被困在这里。
回房之后,我让菡萏把黎黎之前送我的香囊收起来,还有楚凛辰马球赛为我赢来的鎏金贝制嵌红宝石珠钗和十五岁生辰赠我的绿玉髓耳坠都放在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里,隐蔽的收起来,不再日日戴着。
父皇那个人疑心重且好面子,若是再出了今日的事,定是又把我撇干净全推到楚凛辰身上。我不能让他因为我再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