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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柒 忆棠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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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讲完,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还没回过神来,我没料到这一仗他竟能打胜,更没料到他会那样去求父皇。
我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那样一幅画面,他站在山坡上指挥众将士,秋风掠过卷起他束起的发火势连天起,他就那样笔直站在火光里。
“公主会不会觉得臣残忍?”
“什么?”
“南夷剩余的那一队人无一生还。公主会不会觉得,臣滥杀无辜。”
我抬头看他的眼睛。
“公主,臣没办法。上战场本就是厮杀,将士们都身不由己,为了国家和朝廷,他们只能不顾性命提剑往前冲,战争,本就有太多无辜。南夷围剿陈军,断了我们粮草,困了好几日,所幸援军来得及时。与我并肩作战的兄弟们,个个骨瘦如柴,军里最小的那个十二岁,活活饿死了。我记得当时他不顾爹娘劝阻参军,他和我铿锵承诺,一生忠于国家,用命与敌人厮杀,早日让我陈朝国泰民安。他上战场没几年,就遇到这无比凶险的一战,他的抱负还未实现,就饿死在那阴冷山沟里,我答应过他爹娘护好他,他死前在我怀里,他说他是为国而死,不后悔,他说下辈子也要和跟着我征战四方。他的尸首在我怀里一点点冰凉,我当时下定决心必要把南夷夷为平地。”
我脑海里浮现出那小将士坚定承诺的样子,浮现出他在楚凛辰怀里,死前仍念着那未实现的抱负,期盼着来生。我的眼眶湿润起来,“楚凛辰,战争本就残酷,每位将士都不顾一切用命往前冲,你身为将军,更是没办法。别感到自责,那个小将士,来生会实现他的抱负,他的爹娘也定不会怪你的。”
他侧过脸来,盯着我良久未开口。
“谢公主。”
进房门的时候,我把身上的外披解下来给他,“多谢。”
我转身欲开房门进去,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似是斟酌后开口,“公主,锁好房门,若再有歹徒,臣会保护公主。”
我开门的手停下来,不知为何,眼泪竟连串落下来,咬着唇转身抱住他的腰,情绪再也压不下去。
他始料不及,张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我的身子随他前倾去。他怕我摔倒,又往前一步,收回手扶住我。张望四下无人,他低声开口,“公主,这不合礼数。”
他这句话一出口,同时我也迅速松开他转身,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是我失礼冒犯小将军了。”
菡萏早就安然无恙地回房了,看到我进来,立马上前,“公主可有碍?”
“无碍。”
“公主怎么哭了?”她立时慌了手脚,“小将军没有护好公主吗?”
“不是,我只是害怕罢了。你可有碍?”
“奴婢无碍。顾将军英勇,几下子就把那些人解决了,到楼梯看到您和小将军在一起便也放心了。公主,那些到底是什么人啊?”
“应该是得知了我去和亲中途返回在此歇脚的消息,特来劫财的。”
她思索半晌,“他们怎么会知道?罢了,公主无碍便好。奴婢去备热水,公主净净手。”她便欢欢喜喜地跑去备水。
我浑身疲软,躺在榻上。刚刚为什么就那样做了呢?他定很为难吧。他对我的那些温柔和保护,都仅是因为我是公主,保护我是他的使命吧。可若是抛开这些,还有其他的情感吗?我适才那样做,他会怎么想?我不愿再想下去,也不敢想翌日该和他说些什么。
日光投进来,我收拾好行囊开门,菡萏跟在我后面。
房门打开,门口一个人靠着墙坐在那闭着眼睛。我吓了一大跳,和菡萏同时呼出声来。
那人睁眼,撑着地起来,抱拳拱手向我恭敬行礼,“公主。”
我定睛一看,是楚凛辰。
“小将军?你怎么……”
“回公主,臣担心再有歹人,便在房门口守着,护公主周全。”
“只是护我周全?”
他抬起头,错愕看我,“公主何意?”
“无事。快些赶路吧。”我别过脸正色道,转身下楼。
行至途中歇脚时,楚凛辰在车外唤我。我撩开帘子,他递进来两个饼子,“公主和菡萏姑娘先吃些垫垫肚子。”
我接过道谢,“小将军昨夜未休息好,赶路不急,要不先找一处客栈歇息些时辰吧。”
“不必了,谢公主关怀。臣得早日送公主回去,军营里出了一些事情还需处理。”
“也好,劳烦小将军了。”
“保护公主是臣的职责。”
“楚凛辰,你不可能次次都护着我的。”
我不知怎的就说了那样一句话。懊恼已来不及,我正想着如何圆话,如何支开他,他的回应却再一次让我怔在那。
“那臣便一直陪在公主身边,保护公主一辈子。”
我慌了神,红着脸放下帘子坐正不再理他。
我听到他笑了声走远。
夜半,约摸着丑时四刻,我听到外面有异响,仔细辨认,有小将军的声音。我穿好衣服出去查看。
他提着剑立在不远处的林中,一身黑衣束发,与夜色融为一体。在他身旁还有一男子,浑身脏乱,被绳子绑着跪在地上。
我心下诧异,悄悄上前去想看个究竟。
“小将军,别再忠于陈朝了。陛下疑心太重,你觉得他会放过你吗?我当初跑的时候就想好了,我宁愿被抓住砍头,我也不想再为他效力了。南夷这仗打下来,只剩北疆,到时候边关安定,我们为他打下太平盛世,他不会记得这些将士的,他会把咱们都除掉,坐享其成。那些百姓也是,没人会记得咱们,他随随便便给你安一个谋反罪名就能杀掉你,你为何还要为他效力,为朝廷效力?小将军,我们是一伙的,我们是一路人。”
我停下脚步,眉头越皱越厉害。
“身为将,为国效力,护百姓周全是我们的职责。你说的这些,不论怎样,都不是你当逃兵的理由。堂堂男子,上战场当逃兵,你的脸上很光彩吗?”
男子冷笑了一声,“那年我才十一岁,兄长已经在战场上丢了命,我娘还病着,可是朝廷招兵,是那些官吏硬生生把我拖走的。我连娘都不能照顾,被迫参军,你当这些都是我愿意的吗?”
我看到楚凛辰身子一僵,终于没接下话茬,“国有国法,军有军法,你临阵逃脱,这是军令。”
我走到楚凛辰身后只有一步的地方。剑出鞘,锋芒上闪着的光晃过我眼睛。凛冽的月色下,他提起剑挥过,那人脖颈上立时一道血痕,圆睁着眼直挺挺向后倒去。血溅在我身上,我尖叫,楚凛辰转身看向我,立马扔下剑捂住我眼睛。
我冷静下来后,他看着我,“公主怎么在这里?”
“我听到外面有响动。”我声音颤抖着。
“公主别怕,那人是逃兵,适才抓到带过来的,我只得就地解决他。这是军令,不得不杀。”
“我知道,只是被吓到了,不必和我解释。”
他瞥了一眼我裙裾上的血迹,“公主可还好?”
“……无碍。”
他把我扶到客栈后院的石凳上,我盯着地面出神,他看了看我,“公主吓坏了吧?怪臣未能察觉到公主走过来。”
“不,我只是在想他适才说的那一番话。”
楚凛辰瞠着眼睛微怔,“臣本该注意到公主走过来的,可是那一刻,他说的那番话,确实令我未能回过神来。战争本就是厮杀,我身为将,见惯了生死,手起刀落间不会有什么犹豫。可是适才……贞和六年,各地饥荒频发,民不聊生,偏是边关战乱,军中缺兵卒,朝廷招兵。陛下忙于把施粥的银两拨到各地,招兵的事便全交给那些官吏。上面催得急,他们急着交差,强迫着年轻的壮丁去充军。他便像他兄长一样,也参了军。前些日子南夷一战,他接到家中老母病重将故的消息,临阵逃脱,我派人抓他回来见我。他命苦,军中将士向来很照顾他,所以得知逃的是他,我怒其不争,提了剑就去处置。我不忍心,但这是他罪有应得。但是他说完那番话后,我提剑的手第一次抖起来,第一次犹豫,我竟觉得他不该死,至少不该含着恨、含着对家中老母的记挂就这样死。”他皱着眉,眼中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少有的哀伤。
我叹了口气,“他至死也没能回家啊。临阵逃脱是他的错,你奉军令处置也没有错,这都是不可否认的。可是官吏的压迫,也是不可否认的。”
“说朝廷不好的这些话本不该让公主听到,臣之所以同公主详谈,是因为臣知道,公主有仁者之心,能体谅民生疾苦。”他看着我,嘴角扯出一抹笑,月色映在我脸上,“我的阿照是最好的。”
我心猛跳,“楚凛辰,那次庆功宴上,那位大人问你的话,你回答的是否属实?”
他转了转眼睛思考,“公主是指,张大人问我有没有心仪的姑娘?”
我点点头,认真看着他。他垂眸笑了笑,“不实。”
“什么?”
“臣有心仪的姑娘。”
我浅浅笑起来,作出一副好奇的样子试探,“小将军风流倜傥,是哪家的姑娘如此出色,得小将军青睐?”
“公主看月亮。”
我有些恼,马上就要问出来了,怎么就这样岔开话了呢?可是也不得继续追问,只能抬头看月亮。鷃蓝色的天幕嵌着玉盘,银白色的光投在地上。
“愿逐月华流照君。”
我一皱眉,眼睛亮起来,转头去看他,他的目光直接与我对上,“公主明白了?”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复又闭上。
“从我带冰酥酪给公主,从我参加马球赛赢下发钗赠与公主,从我给公主生辰礼,从我抗皇命硬打南夷一仗,公主就该明白,臣不只是遵从皇命。保护公主,臣心甘情愿。当时庆功宴,人多眼杂,那些个世家小姐令人头疼,恕臣无法坦然开口。”
我回想着过去种种还来及开口,他跪在我面前,“公主恕罪,臣痴心妄想冒犯公主。”
我笑出声来,“山有木兮木有枝。”
他抬起头,“公主是指?”
“从我晨昏定省给父皇母后请安,从我收了发钗和耳坠并日日都带着,从我答应和亲,小将军就也该明白,这不止是我孝顺仁爱,深明大义。”
他站起来,看着我终于一点点露出笑容,站也不得,坐也不得,最后抱拳躬身,“臣谢公主。”
只剩最后一日行程,我心下雀跃。马车行至陈都,我忍不住撩开帘子看。街上铺满的红绸还未来及撤,百姓下跪,跪深明大义的公主,跪保家卫国的将士。
楚凛辰一挥马鞭,扬起的马蹄踏破红绸。
他踏满街红绸,接他的阿照回家。
“父皇,母后!”殿内,我跑过去跪下,抖落满襟风尘。
母后红了眼睛,得了父皇示意立马扶我起来,“照儿,可有伤到哪儿?”
“儿臣无碍。多亏小将军和众将士一路舍命护送。”言罢我抬眼看父皇。他脸色僵了一瞬又恢复,“照儿,舟车劳顿,快回房好生歇息吧。”
“是。”我出殿时楚凛辰迎面走过来,施施行了礼向父皇走去。
我放心不下,在殿外偷偷听。
“楚凛辰,你违抗皇命,胆大妄为,你可知错?”
我倒吸一口气。
“臣知错,愿受责罚。”
“朕念在你大胜南夷,并护送公主回朝有功,便将功补过。若有下次,决不轻饶。”
“陛下仁慈,臣领受皇恩。”
我终于松了口气。
他从大殿出来时看到我,惊愕一瞬便了然笑起来,“公主放心,臣不会有碍。”
我也向他扬起一个笑脸。
休息了几日,父皇拟圣旨嘉奖小将军大胜南夷,太子哥哥亲去颁旨。太子哥哥特请命带我同去,说我应好生感谢小将军才是。得父皇应允后我便立马动身。
将军府很是气派,我下了轿跟在太子哥哥身后进去。大堂内忠勇侯,忠勇侯夫人和小将军都跪着,我看到小将军后面跪着一个衣着华贵约摸五六岁的小姑娘。
小将军接了旨,众人都起来。忠勇侯夫人上前,“今日劳烦太子殿下和长公主特地跑来一趟,若是您们不急,可否赏脸在府内留用午膳?”
太子哥哥看了眼小将军看了眼我笑起来,“不急,自然是不急,那便劳烦忠勇侯和夫人了。”
我暗笑。
“夫人,将军府这后院,景色看着甚是别致,公主年龄小坐不住,可否派个人引着赏玩一番?”
“自然。黎黎,引着公主去逛逛。”
小姑娘从后面出来,拉起我的手就要出去。太子哥哥咳了声,“小小姐年龄尚小,公主又不识得府中路,不如……劳烦小将军?”
小将军立马会意,“是。”
将军府后花园景色很是别致,湖边假山下的阴凉里,一群丫鬟姑娘们正嬉闹着投壶。牵着我手的小姑娘提起裙子跑过去,模样并不端庄,却很是率真可爱。
“公主要去看看吗?”楚凛辰问我。
“好啊,我也很喜欢投壶。”我走过去,他们只是福身行了礼,“见过长公主。”便继续手中的游戏。
我忽然想起宫中的女使们,见到我跪下磕头,用膳时低着头恭恭敬敬退在一边,无趣得很。
“公主勿怪,府中的丫鬟平时无事便在一起玩些游戏,将军府也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他们习惯了,不懂什么礼数。”楚凛辰开口。
“平时都不跪吗?”
“爹娘仁慈,平时便纵着他们,不多加管束。”
“挺好的,不像宫里。”我看向远处挽起袖子投壶的小小姐,“你还有个妹妹?”
“是,今年六岁,名唤楚黎。”
她转过身招呼我,“嫂嫂快来!”
我立时怔在那,游戏停下来,女孩子们看着我和楚凛辰笑。楚凛辰上前去捂住她嘴,“楚黎,胡说什么?”
于是小姑娘被她哥哥拽过来,她垂头拽着我的裙摆,“公主姐姐,我性子直说错了话,给你赔罪。”言罢抬起头,小鹿般灵动的眼睛望向我眨了眨,钗环随着头晃动,“因为哥哥很喜欢公主姐姐嘛。”
于是她又一次被楚凛辰拽走了。
午膳用罢,忠勇侯夫人拉着我的手说话。“公主是个好孩子,臣妇看着心里欢喜。若是府中能有一个像公主这样的姑娘,臣妇定能舒心许多。”我想着这话里的意思,浅浅笑起来。
宫门下钥前,我和太子哥哥在府门口准备走。黎黎拉着我的手,“公主姐姐,我能再和你说些话么?”
我看向太子哥哥,“太子哥哥稍候,照儿很快。”
他笑着出府门,上了马车。
我蹲下身子,“怎么啦,黎黎?”
小姑娘在我耳边悄悄说,“公主姐姐,我哥哥真的很喜欢你。他每次打完仗回来一见到我就要拉着我说你。希望有一天,我可以真的叫你嫂嫂。”
我脸微红,揉揉她的脑袋,“好,答应黎黎。”我取下腰间佩的羊脂玉放在她手心,“送给黎黎”。她眼睛亮起来道了谢,“公主姐姐,有时间就再来陪我玩好吗?”
我应答下来,站起身。楚凛辰站在穿廊口望着我,看到我也在看他,笑了下抱拳躬身,“臣送公主。”
我转身迈过门槛,上了车。马车一点点驶离将军府,我也渐渐看不到他。
入夜躺在榻上,想着今日种种。忠勇侯忠实恭厚,忠勇侯夫人为人温和,会轻轻拉着我的手同我说话。黎黎率真可爱,府中丫鬟都活泼和善。这样的一家人,如果日日相处,定会很舒服。
和平安定的日子便持续着,每日见到楚凛辰,我们不再像之前一般小心谨慎说话,他会在我们相视一笑后唤我一声“阿照”,我亦是笑着点点头,说些什么便各做各的事。
我永远期待翌日。
十一月初,二皇兄成亲。嫂嫂和我在一旁咬耳朵。“照儿,你听说过你这位二嫂嫂吗?”
我想了想最近让菡萏打听来的消息,“好像是沉默寡言的一个人。嫂嫂可得到了什么消息?”
“我只知道是王家的三小姐,母后定的,你二皇兄都没见过。”
我愣了下,若是这样,二皇兄与这位二嫂嫂怕是没什么感情可言。
父母媒妁,最是无奈。
“照儿,说起来你也要十六岁了,太子殿下和二皇子都婚配了,下一个便是你了吧。”
我又一怔。
“这么快么?”
“自然啊。偷偷告诉嫂嫂,有没有哪家公子是照儿心仪的?”嫂嫂凑过来我笑着问我。
我低下头,“没……”
她却立马一副了然的样子,“嫂嫂懂了!到时候让你太子哥哥在父皇面前说几句小将军的好话,小将军本来就才貌出众,年少骁勇,父皇定会允的。”
“嫂嫂别乱说!”我像是不甘心似的,也打趣道,“那嫂嫂呢?什么时候给太子哥哥诞下陈朝皇长孙啊?”
这下她红了脸,“照儿你胡说什么。”
可是她不再说话,我看向她,她眉头微皱着,目光中流转着悲戚,泪光微闪。
“嫂嫂?是我说错话了,嫂嫂别生气。”
“无碍。”她拍拍我的手以示安慰,转身离开了。
几日后去见了二嫂嫂,她淡淡垂着眼睑,嘴角挂着一抹笑,“三妹妹起来吧。”
我想上去和她多说说话,可是看着她冷冷的神情,滞了滞脚步。她开口,“三妹妹,我有些乏,想歇息了,改日我做些糕点拿去看你可好?”
“是,那照儿便不打扰二嫂嫂休息。”我谢她没久留我,转身出去。
刚回房坐下,菡萏匆忙跑过来,“公主,您去东宫看看太子妃娘娘吧。”
“嫂嫂怎么了?”
“今晨太子妃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回去后就锁在房里不出来。奴婢听太子妃身边的秋容说,太子妃娘娘最近都不是很高兴,问却也不说,要不公主去问问?”
我点点头起身,让菡萏把小膳房刚做好的海棠糕带上,去了东宫。房门紧闭着,秋容在一旁无奈看着我,“长公主,奴婢没办法,太子妃与您最好,还请公主去问问。”
“嫂嫂,是我,你开门让我进去,有什么事同我说说可否?”
半晌门开了,菡萏把食盒放下退出去关上殿门。我坐在嫂嫂旁边理了理衣袍,看向窗外花已经谢了的海棠树,胸口莫名一阵悲哀。
“嫂嫂,最后一批海棠花了,我命人摘下来做了海棠糕。我知道嫂嫂最喜欢海棠,特地带来。嫂嫂尝尝?”
她坐在那,没有落泪,只是眉目间并无平日的活泼生气。她麻木的打开食盒,拿起一块糕慢条斯理吃完,用帕子揩去嘴角残渣,又静静地坐着。
“嫂嫂可否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她犹豫半晌,沉默半晌,终于选择开口,“今晨去拜见母后,母后指责我嫁进东宫一年有余,肚子却没有动静。若是今年仍没有,就在明年年初为太子纳侧妃。”
我大惊,“侧妃?那太子哥哥没有制止么?”
“太子殿下这些日子同母后关系很僵,我不忍让他为了我这样,可是我也不忍……照儿,许是我自私吧,我不愿意和别人共享他。”她走过来抱住我啜泣起来。
“嫂嫂别担心,太子哥哥是只爱嫂嫂的,这就够了,他定会想办法的。至于孩子,会有的。”
“可是我怎么能让他违抗母后呢?”
“母后也是心急了脱口而出,她不会真的为太子哥哥纳侧妃的。”我看着怀中啜泣的嫂嫂于心不忍,抬起头看窗外的海棠树,“太子哥哥知道嫂嫂喜欢海棠,亲手种的那棵树,太子哥哥心里有嫂嫂,就不会有事的。”
半晌嫂嫂不再哭,她抹干净眼泪,“但愿。谢谢你,照儿,出去之后别说这些,我怕让母后知道。”
我自然应答下来。
于是这后半年,曾经那个听了我打趣都会脸红的嫂嫂,多次去观里求子,也常让秋容四处打听得子的办法。我心下不知为何,难受得很。
年底宫宴上,嫂嫂把有喜的消息说出来,一时间席间所有人都更高兴几分。我看向母后,她也开颜。
我心下也高兴,这样便不会纳侧妃了。
正月里去观里祈福,愿望照常:陈朝常年安定,百姓皆太平富足,亲族康顺安泰,兄嫂琴瑟和鸣,战士平安归来,姻缘顺遂。
不过应多加一条,愿太子哥哥和嫂嫂的孩子顺利出生,平安健康。
今年雪来得晚,正月末一日才是初雪,恰好臣子们携家眷进宫拜见父皇,庆贺新年。我知道楚凛辰会来,于是在御花园里逛逛,想着碰碰运气。不曾想似心有灵犀般,他领着黎黎出来透气恰好碰上我。
他满眸欣喜,“公主,新年喜乐。”
“新年喜乐。”我穿着一件赤缇衬裙,棉斗篷上面有兔毛领边,站在梅花旁,雪花飘落在我发上。
黎黎跑过来,“公主姐姐,这么快就又见到你啦!”她塞给我一个香囊,针脚很拙劣,“是我自己做的,我第一次做香囊,里面是白芷和香橼,算是给公主姐姐的回礼。”她说完便跑回宴厅,“哥哥,我先回去啦。”
“公主可以戴在身上,里面有一张平安符,会保佑主人平安顺遂。”
我把香囊挽了个结佩在衣带上,“替我谢谢黎黎。”
我们并肩走在御花园的小路上,两旁满是梅花树,梅枝在扫过我脸之前被他拨开。
“你喜欢梅香吗?”我笑起来问他。
“喜欢。清馥怡人,且有风骨。”
“我也喜欢。”
“下次若是黎黎再送公主香囊,我让她放上枯梅瓣可好?”
我想了想,“梅花有她的风骨,绽放在枝头上,开春凋谢,来年冬天会再开。若是摘下来把她的美束缚在香囊里,过不了一段时日香味也会淡。与此相比,我更希望如故人重逢一般,来年可以在枝头上再看到她,年年都可以品味她的芬芳。”
“是,公主心思别致,臣没想到。”
我停下脚步,“楚凛辰,今天是下初雪的日子,一起许个愿望吧。”
“好。”我们都闭上眼,双手握在一起,默念了愿望。
其余的都在佛祖前许了,此时,便许我能与身旁的人长长久久吧。
我睁开眼看到他看着我,眨眨眼问他,“你许的什么愿望?”
“不能告诉公主。愿望说出来是不会灵验的。”
“好吧。”
我们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雪一片片落在我们发上,我放慢脚步,多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来年开春,嫂嫂的肚子已经很明显。太子哥哥白日不停歇地处理政务,天还没黑便回东宫陪着嫂嫂。闲暇的午后,我便会去陪嫂嫂说说话,我还送了嫂嫂一个绣着秋海棠的锦被,以后给小孩子盖。
“照儿,我有些怕。”她时常会这么说,“女子生孩子都是去鬼门关走了一趟,万一我这一趟回不来怎么办?”
“嫂嫂胡说什么,嫂嫂善良仁爱,温和端庄,皇宫中哪个不说太子妃好的?就是老天也会保佑嫂嫂的。”
她总是一笑之后又叹气,“我哪有那么好啊,我也会害怕,也做过亏欠他人的事,也罚过丫鬟,老天看到这些便不保佑我了。”
“每个人都会有一些这样的事的,我们又不是圣女,怎么会无怨无怒呢?只是生性善良,多做好事的人,冥冥之中定会受庇佑的。”
她看向我,目光温柔,“照儿,你真的是一个好姑娘,你总是那般澄净,无暇,你勇敢,无畏,又那么灵动,你会有烦闷的时候,可是你不仅能改变自己的处境,还可以很好的安慰到别人。嫂嫂希望你日后都顺遂,余生能喜乐平安。”
“谢嫂嫂。嫂嫂也会的,太子哥哥那么爱嫂嫂,如今孩子也快要降临了,一切都在越来越美满。”
“嗯,越来越美满。”她握着我的手,午后的光影里,我们一起看向窗外抽了芽满是生机的海棠树。
嫂嫂生的那天,所有人都急得焦头烂额。太子哥哥在里殿外来回踱步,我一边安慰着他,一边手绞着帕子。
妇人生孩子,被视为不干净,太子哥哥再着急也不能进去。
“太子哥哥别着急,我进去看看嫂嫂,会没事的。”
她抓着我的手,疼的眼泪不断落,“照儿你看,老天没保佑我。”
我心下也紧张,此时情况不容乐观。但我还是拿帕子揩去她额前的汗,把黏在她脸上的发丝捋到一旁。“嫂嫂别担心,很快了,很快了。”
产婆还没说看到头,嫂嫂已经耗尽了力气晕过去。我手心全是汗,不断叫着她,听产婆的吩咐,去外面拿了些湿润的枣糕和水喂下去。
嫂嫂终于醒来,又使了半天劲,终于见到头了。听到孩子哭声时,我终于放了心,出去看到太子哥哥直直倒下去,我忙跑过去扶住。半晌,产婆满脸堆笑抱着孩子出来跪下,“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恭喜太子殿下,太子妃诞下一位皇孙女。”
我很高兴,从此以后便会有一个小姑娘天天跟着我叫姑姑了。太子哥哥也很高兴,想抱孩子又怕伤到,在旁看了又看。母后脸上的笑却隐了,“皇孙女?不是皇孙?”
我皱起眉,实在是不理解皇孙女和皇孙有什么区别。开口正要说些什么,却看到母后很不耐地闭上眼,只好闭嘴后退一步。
嫂嫂睡了很久,醒来时我便在旁边看着她,“嫂嫂醒了?吃些东西吧。”
“照儿,这个时辰了你怎么在?”她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地上。
“太子哥哥在母后那里,我担心便来照看嫂嫂。”我扶起她靠着玉枕,喂了些米汤。“嫂嫂感觉怎样?”
“感觉好困。”她转身抱起榻里侧的襁褓,“照儿,那边柜子第二层抽屉,你帮我把海棠锦被拿出来。”
我找到递给她,她用锦被在襁褓外又裹了一层,看着孩子轻轻笑了,“对了,太子殿下怎么在母后那儿?”
我没敢说因为嫂嫂生下的是女孩,所以母后召太子哥哥过去,只得扯了谎,“许是母后很高兴,抑或是在商量皇长孙女的名字?”
嫂嫂笑起来,“名字……你帮我想想?”
“嫂嫂定夺吧,怎么能我取呢?”
她沉吟片刻,“司姮,可好?”
“司姮……司有礼节,月宫姮娥是美貌的代表,嫂嫂真是别出心裁。”
嫂嫂很高兴地笑起来,目光中却是无尽的疲惫。“若是真叫这个名字,以后便唤她阿姮。”
后来皇长孙女的名字定下来,陈司姮。母后自然不满意,她不允这名字由嫂嫂来定夺,是太子哥哥说了许久母后才终于松口。
皇长孙女百日宴上,母后一直冷着脸。我和嫂嫂拿着拨浪鼓逗司姮,嫂嫂时不时抬眼看看母后,看了几眼后,便失了笑容。
我心下虽是不舒服,但过些时日,母后便会高兴的吧。只要不纳什么侧妃,太子哥哥和嫂嫂琴瑟和鸣,皇长孙不日便会降临的,到时候母后自然就高兴了。
半月有余,二嫂嫂有喜了,二哥哥的生母宁妃失宠已久,父皇一高兴,派人把宁妃寝殿修缮了一番。众人都很高兴,除了二嫂嫂、二哥哥和母后。我实是不解,却还是准时去道贺。
二嫂嫂的神情,同我第一次见她时没有两样。可是这一次,她落泪了。
我心下不忍,小心翼翼上前询问她。她却很疏远地往后挪了挪身子,“三妹妹,我是很高兴,喜极而泣。”
“二嫂嫂,若是不高兴别憋着,憋着会更难受的。”
她的泪落得更甚,却扯着嘴角强笑,“没有,谢谢三妹妹关心。”
她又是随便一个理由把我打发走了。我也知道她心中的苦无法轻易说,许是也不信我吧,便回去了。
九月初暑气仍盛。赏菊宴上,特地为所有人备的酸梅汤解暑。二嫂嫂要第四盏的时候,母后脸色难看得很。
第二日去拜见母后时,我在外殿便听到内殿母后同太子哥哥争执的声音。
“母后,太子妃刚刚产下司姮,元气大伤,怎么再怀一个男孩?”
“那便纳侧妃,怎么,你还真的要皇长孙从二皇子妃肚子里出来?宁妃复宠了,若是她儿子再诞下皇长孙,你想没想过我会怎样?你的太子之位又该怎样?”
“母后言重了,父皇很喜欢司姮,二弟弟有个儿子不也是好事吗?”
“你怎么……”
“母后,恕儿臣冒犯,纳侧妃的事请您不要再提了。从太子妃嫁进东宫,我就没想过纳什么侧妃。”太子哥哥从殿中出来,看了我一眼,便转身出去。
我顿了顿脚步,思虑过后还是没进去,也转身离开。寻思着要不要去东宫看看嫂嫂,又想起嫂嫂身子还未大好,还是不要让她知道这些,无奈回房。
这侧妃终究是纳了。侧妃嫁进来那天,太子哥哥一整天都在房里,不管众人怎么说就是不去,也不开殿门,只是坐在嫂嫂床旁。
太子妃淡淡笑着,“殿下,您快些去吧,臣妾身子经不住风,便不去见妹妹了。”
太子不敢看她,只是握着她的手一遍遍摩挲,“棠儿,你别生气,我不去,你也不去,我陪着你,让他们自己定夺。”
“殿下别孩子心性,母后又要怪了。”
“那便怪吧,母后非要我去,我也不会出去的。棠儿,我不愿意,纳侧妃也并非我意,可是我拗不过母后。”
“我知道的,殿下,侧妃即使嫁进来又怎样呢?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太子抬眼望着太子妃,终于落泪,“棠儿,我发誓,我一生除了你不会再爱他人。”
“我信殿下。”
母后在殿外唤着,礼官也催促着,“太子殿下,吉时已到,侧妃在喜堂等您,请您快些去成了礼吧。”
“殿下快去吧,别让母后等急了,母后又要生气了。”
太子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终是拍了拍她的手,走到摇篮旁边抱起皇孙女亲了亲,开殿门出去。
礼乐又响起来,却与殿内的一切无关。门窗紧闭着,光从海棠树枯枝间的缝隙投下来在殿内映成一道道阴影。大殿空荡,床榻上的人显得十分弱小。太子妃叹了口气,面朝墙躺下,身子抖起来,双目紧闭着流出泪来,半晌睡过去没了动静。
亥时二刻,太子哥哥还在应付着。我拿了些糕饼,去东宫看嫂嫂。司姮醒来了,在旁边摇篮里笑着。
嫂嫂的头发乱糟糟的,不似往日的光洁。她面色憔悴坐起来看着我,“照儿,母后可有迁怒于太子殿下?”
“并未。”我将糕饼递给嫂嫂,心下替她不平,“嫂嫂先吃些东西。”
“照儿不必担心,午时殿下派人送来饭菜了。”她虽这么说着,但还是接过糕饼一口口咬着吃起来。
我叹了口气,“嫂嫂怎么同意了呢?”
“我是不愿他纳侧妃,可是不得不同意。母后决定了,又怎是我能反抗的?只不过太子殿下不甘心,可是如果反抗无用,那不如直接顺从。若是闹下去,于母后,于殿下,于我,都没有好处。我不愿殿下与母后不和。”
我心下惊叹嫂嫂思虑的周到,同时也并不完全赞同,“嫂嫂,可是为什么反抗无用就一定要顺从呢?反抗又怎会无用呢?”
“自从嫁入东宫,便是身不由己。从侧妃人选定下来,任我与殿下如何不愿都于事无补时,我才终于明白,反抗是无用的。照儿,只不过我明白的早罢了。你以后,别和父皇母后作对,你只能顺从,这是没有办法的。如果反抗会争到鱼死网破、身败名裂,那还不如顺从。照儿,反抗不值得,反抗损失很大。”
我并不明白,若是日后我也有身不由己,我定会争个鱼死网破,凭什么顺从呢?我并未接话,待嫂嫂吃完后为嫂嫂倒了杯茶,又递了擦嘴的帕子。
嫂嫂净了手突然笑起来。即使她立时抹去,我还是看到她眼角滑下的一滴泪。
“嫂嫂……”我想开口劝慰,嫂嫂握住我的手,“照儿,早些嫁人,离开这深渊。”
“嫂嫂,万一嫁了人是从一个深渊被推进了新的深渊呢?”
嫂嫂抬眼看着我,看了半晌,垂眸落下一滴泪来,“照儿,嫂嫂但愿你事事顺遂。”
殿门开了,太子哥哥走进来,满身酒气,眸中却无半点混沌。我福了身走出去。太子哥哥殿门都未关,直直冲到榻边,站在嫂嫂面前却突然小心起来,“棠儿……你别生气。”
嫂嫂直起身子往前倾了倾,似犹豫半晌,终于放下芥蒂跪起身紧紧抱住太子哥哥的脖颈,太子哥哥也紧紧回抱住嫂嫂,殿内烛火如豆,映在他们脸上,残存的美好。
我不忍打破,关了殿门回房,心里五味杂陈。
侧妃入东宫之后,太子哥哥再未习武,因此我好久都没见过楚凛辰。我在御花园终日闲逛,却总感觉同之前放纸鸢投壶无忧无虑的我不同了。太子哥哥从之前学识渊博却又不失幽默的模样,到如今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可是父皇母后都很满意,他们说这才是一个太子该有的样子。
太子哥哥的那位侧妃,我见过几次。是一户大户人家的庶女,生的很美,听说生母不受宠,家里想攀高枝就把她推出来给太子哥哥做侧妃。嫂嫂可怜她从小活得辛苦,她刚进东宫第二日,便派人送去了许多衣裳首饰,也从未摆主母架子苛待过她,向来和善对待着。如今她进东宫已经两个月有余了,太子哥哥除了她进门那一天再也没去过她的寝殿,更别说碰她了。
那日在御花园里,恰好碰到她在荡秋千。她比我大几岁的样子,在秋千上荡着,笑声清脆,衣袂兜了风前后摇摆。我来回的想,还是不愿见她,带着菡萏准备绕道。
绕出御花园,菡萏提醒我道:“公主,今日还未去给陛下请安。”
“那便去父皇书房吧。”
殿前有大臣求见,我问菡萏,“那是哪位大人?”
“今日礼部侍郎沈大人携沈家二公子觐见陛下,不曾想恰好是此时。”
“既父皇有事务处理,便回房吧。”我转头往回走,不出几步,听见一旁树丛后隐隐约约有啜泣声。我与菡萏绕道后面,远远看见二嫂嫂与她的侍女藏在矮木丛后,朝殿门口远远望着,垂泪不语。
“青鸢,你说,若是当年,我不曾嫁入宫中,我与他是否也不会分离?”我听得并不真切。
“您小声些,万一让人听到可如何是好?”
我拉着菡萏连忙离开,回首看了眼那沈公子,一身皓衣,气质不凡,容貌看不真切。
之后我让人打听,得知这沈二公子是今年科考的探花郎。听说他一年前本是要成亲的,与王家都定下了婚约,后来王家的小姐嫁了二皇子为妻,他便苦读一心科考,不再提及婚配之事。
没出几日二嫂嫂竟来看我了。她坐下抓着我的手说了些好话。我极不适应,“二嫂嫂,有事你便直说吧。”
她犹豫着,让殿内的人都出去,闭了殿门。“照儿,那日的事,你可有告诉他人?”
我怔了下,“那日是我冒犯,冲撞了二嫂嫂,愧疚于心,又怎会轻易告知他人?”
“照儿,我……我求你一直替我保密下去。”
“自然。”我思忖半晌,“二嫂嫂,我知你心里难受,可是事已至此,便放下吧。”
她目光淡然,“我明白的,我知他昨日会进宫,我只看他一眼,看过这一眼,此生便放下了。”
我知她心里难受,抚着她的背,“二嫂嫂你可后悔?”
她叹口气压低声音,“不是后悔,是遗憾。我们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两家向来交好,婚事悄悄定下。那年父皇母后为二皇子选妃,我待字闺中年龄适宜便被选中了。那时他科举还未中,我们的婚约也不是正式定下,爹娘说宫中什么都好,说我的余生荣华富贵不尽……”她连连叹气,“我就这样嫁进来了。”
若不是她的爹娘虚荣,若不是她由不得自己,她不会被锁在这宫里。她本该有美好的人生,与心仪的青梅竹马都有了婚约。一场变数毁了她的一辈子。
她离圆满,只差一步。
我心口堵着什么,眼眶发酸,却只能拍拍她的背,“二嫂嫂,要向前看。”
这话算什么呢?我不该用这样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去劝她,这不公平。我也有心上人,可若是我们也只差一步便圆满,我让自己向前看便可吗?
“二嫂嫂,对不住。”
她有些不解,却也很快被悲戚冲散。我又一次看到她的眼泪落下来,“我不念他了,我只当这是命数,我认命。能再见他一眼,我很高兴。”她突然抓起我的手看向窗外,“你不知道,他是何等风流倜傥。他喜欢穿白色或水色的锦袍,温润如玉,他比我高出很多,会垂眸笑意盈盈地听我说话,会教我读诗,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玲珑骰子安红豆’,什么‘夜夜流光相皎洁’什么‘除却巫山不是云’……若是我嫁给他,他会日日读给我听的吧,等我学会了,我也许还能在落着雨的屋檐下同他对诗……”她哭着哭着便咳嗽起来,我抚着她的背,为她倒一杯茶端来,回过神才发觉泪早已落下了。
她向我福身,“三妹妹见谅,今日是我失态了。请三妹妹替我保密。”
我说我一定会的,她向我笑起来,我看着却很难受。
“三妹妹,”她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话,“谢谢。今天终于说出了这些话,好像又经历了一次儿时的那些美好,我想,我放下了。”
她转身出去,看着门口转角处那片衣角,想到她一提起沈家公子,向来淡漠的神情竟有少女怀春的娇羞和恋慕模样,我心下说不出的难受。
她说她远远望一眼,此生便放下了。
天色暗了,我让菡萏点上烛台。投下来的月光惨淡,四周一片死寂。我走进殿,闭紧眼不忍再看。
“菡萏,把殿门关上吧。”
那日之后我与二嫂嫂关系竟好了许多。她也不再日日愁眉苦脸,她开始笑,也好好养着腹中胎儿。
一日我去看她,她同我玩笑说她最近喜食酸,也许是个男孩。我笑着祝贺她,心中突然一紧。
若是个男孩,嫂嫂怎么办?母后会如何为难嫂嫂啊。
我再也听不下去,找了借口离开。
我并未担心几日,因为嫂嫂再次有喜了。母后喜笑颜开,那日我和嫂嫂一起去给母后请安,母后拉着嫂嫂的手说了好些话。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太子哥哥很高兴,他终于不再因为侧妃的事赌气,终于照常习武。于是我又日日能见到楚凛辰了。
那天我碰到他,烦他带些陈都城北一家老铺子的燕窝来。宫中的燕窝固然好,可是听说那家铺子的燕窝是最好的。嫂嫂诞下司姮刚满一年又怀了孩子,身体怕是也受不住,理应多滋补些。
“是,臣一定办到。”
“劳烦小将军多买些。”嫂嫂和二嫂嫂都身怀六甲,自是要多买些。
他应下来,又同我说了些话便离开了。
这燕窝果真是极好的,晶莹剔透,滑而不腻,我让菡萏送到膳房,并亲自盯着,炖好了给两位嫂嫂送去。约摸六七天便吃完了。那日碰到太子侧妃往嫂嫂的寝殿去,我以为来者不善,立马上前询问,才得知她去给嫂嫂送补品。后来问过嫂嫂,才得知她每日都来,送了好些补品,还拉着嫂嫂的手谢嫂嫂的照拂。二哥哥向我道谢,说不必我出钱,他虽不爱二嫂嫂,却也是个负责任的夫君,二嫂嫂的膳食滋补他会特别注意。
本想着再托楚凛辰买些燕窝,如此看来,也不用我担心了。
那日我去看嫂嫂,太子侧妃前脚刚走。看着满屋子的补品,我坐下看向嫂嫂。她拉起我的手,“照儿,她是个好姑娘。说实话,之前我还担心她进东宫会对我和殿下有不利,可是她是一个很细心周到的人,日日炖好补汤送来,还隔一段时间就送来许多补品,说是谢谢我对她的照拂。”
我想到补汤有些担心,嫂嫂看懂了我目光中的意味,“你放心,拿银针试过了,也找太医验过了,都是上好的乌鸡党参当归,送来的枸杞阿胶也是极品。她是真心对我好的。”
没了顾虑,我也松了口气,“我之前也担心过,如此便是最好。”
我们坐在一起,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已经过了酉时。嫂嫂正说着话,突然惊呼出声。我吓到了,下意识伸手扶她,“嫂嫂怎么了?”
她笑得很幸福,“他踢我了,照儿,你过来听。”
“是吗?”我也笑起来,凑在嫂嫂肚子上,突然一脚踢在我的右脸上,短促有力,“很有劲呢。”
“许是这些日子补品吃的多,我整个人都圆了一圈呢,别说腹中孩子了。营养补足了,自然有劲。”
我摸了摸嫂嫂的肚子,之前担心纳侧妃会阻碍太子哥哥和嫂嫂的感情,如今侧妃和嫂嫂相处融洽;之前担心不能诞下皇长孙,母后会为难嫂嫂,如今嫂嫂也再次有孕,太子哥哥和嫂嫂将会儿女双全。我不自主笑起来,前方都是美好,日子充满盼头。
暮夏,嫂嫂的身子养的十分好,看不出丝毫疲惫和营养不良,面色红润精神充足。太子哥哥终于忙完了南方的官吏贪污受贿案,有了大把时间陪嫂嫂。他还特去侧妃寝殿谢过侧妃,又命人送去许多衣裳布料和金银首饰。
秋初,梧桐落叶之时,皇宫的长街上铺满落叶,宫人们急着扫,我急着赶在他们扫干净之前去踩。我提着裙子在上面踩来踩去,脚底绵软的触感和锦鞋下沙沙的声响让我不亦乐乎。
“公主。”我忽听到带着笑的一声,抬起头,楚凛辰就站在我面前,“公主好兴致。”
我立马放下裙裾,脚从落叶堆里移出来,正色道:“小将军也好兴致啊,特来调侃我。”
他笑着解释,“并非调侃,只是觉得公主灵动俏皮。”
我低下头笑起来。他拿出一个香囊递给我,“公主,这是黎黎绣的,她说之前那个针法粗劣,和娘学了很久,有了长进便又绣了一个,嘱咐臣进宫时带给公主。”
我接过来看了又看,“此香囊的确精致许多,替我谢谢黎黎。”
“好。里面除了白芷香橼,还加了些丁香,有安神之效。”
我捧起来闻了闻,清香味充盈鼻腔,“黎黎有心了。”
“公主回去后可打开看看,黎黎说里面藏了什么,她不肯告诉我,说是公主亲启。”说着是黎黎给我的,可是楚凛辰很可疑地低下去。
我自然猜不到到底是什么,只是有几分怀疑,也只得回去再看,便应了一声。
“那臣便先告退。”他拱手躬身,行了礼立马转身离开,很不自然。我不解地把香囊藏进袖子里,转身回房。
香囊里面埋着一张纸条,我拨开上面的香料,把纸条展开来,上面赫然一行字:
待何时北疆寻衅,臣根灭其便再无人进犯,陈朝迎来太平盛世,臣便向陛下提亲迎娶公主。
我把那行字反反复复读了好多遍,一颗心在胸口鼓动着,脸红的发烫。字条又被我塞回香囊,我还往里推了推,用香料遮严实了,然后把香囊口封住,佩在腰间。
你的承诺我随身带着了,你可就不能食言了。
今年宫里的秋海棠开得不似往年,恹恹然挂在枝头上。东宫里那棵海棠树更是早早谢了。菊花倒是开得好,不知今年冬天的腊梅会是什么样子。
我去看嫂嫂,已经九个月了,她的肚子高高凸出来,比怀司姮的时候还要大,可是她的气色很好。最初还担心嫂嫂刚诞下司姮没多久,再怀孩子会不会伤了元气。如今看来便也是多虑。太医说嫂嫂的产期就在这几天了,二嫂嫂也快了。
这次去司姮已经能很稳地走路了,也会对太子哥哥含糊地嘟囔“父王”,能叫嫂嫂一声“母妃”。许是我去的频繁,那次去司姮竟在太子哥哥的引导下叫了我一声“姑姑”。我好激动地亲了亲她,真是好聪慧的小姑娘。
我和嫂嫂约定好,今年冬天,带着司姮和皇长孙一起去看雪赏梅。
二嫂嫂是真的放下了,她扶着肚子坐在二哥哥旁边同我说话,在我看来就是和和美美的日子。他们之间也许不算爱,但是相敬如宾。
终于到了嫂嫂临产那天,司姮早被下人带下去,孩子得回避这种场面。有了之前嫂嫂生司姮的经验,这次便没有那么紧张了。太子哥哥在外面坐着,时不时向里面望一望,好像能透过碧纱橱看到嫂嫂似的。我坐着喝了些茶,仔细着里面的动静。
嫂嫂叫声凄厉,疼的发狠了便咬住手帕。太子哥哥心急起来,紧皱着眉头踱步。
“太子哥哥别担心,之前嫂嫂生司姮也是这样,无大碍的。”
他就站在碧纱橱前五步的位置,抬着头望眼欲穿,“但愿如此。”
一个时辰后嫂嫂渐渐不叫了,听着里面动静小了,我放下些心,许是孩子头已经出来了,所以没之前那么痛了。
可是也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
太子哥哥站起来,“怎么没动静了?”
“怕不是像上一次,晕过去了。”我连忙进去,只看到满目的血,宫女们端着盛满血水的盆进进出出。我走过去,嫂嫂面色惨白没了意识。
“嫂嫂,嫂嫂?醒醒,昏过去就没力气了啊,嫂嫂,醒醒。”我不断唤着她,轻轻拍她的肩膀。
想起上一次嫂嫂晕过去,喂了些枣糕补充了力气才醒过来,我去外面又拿了些糕饼喂给她。
嫂嫂醒过来我才终于松了口气,转身看向产婆,“看到头了吗?”
“回公主,这孩子异常的大,看到是看到了,可是生不出来啊。”
“不要慌张,投入全部身心接生。”我怕分了产婆的神,叮嘱一句便不再说话,看到嫂嫂醒来,便松了口气出去。
太子哥哥立马站起来,“可有碍?”
“太子哥哥放心,嫂嫂已经醒过来了,只是孩子有些大,并无大碍,已经看到头了。”
“那便好。”他长舒一口气靠着木椅坐下。
又过了多半个时辰,仍听不到孩子哭声,看着一盆接一盆的血水,太子哥哥紧张起来。我只能安慰他应该快了。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产婆终于出来。众人都松了口气,等着听是男是女的消息。
可是产婆怀里没有抱孩子,跪下神色焦急,“太子殿下,孩子太大了生不出来,太子妃娘娘大出血,又昏过去了。”
她说到后半句就没了声低下头去。太子哥哥站起来要往里闯,我和侍女们连忙拦住。“太子哥哥先别着急,我去看看。”
嫂嫂躺在那已经奄奄一息,肚子还是鼓着,孩子没有半分出来的迹象。她的头发垂着,手虚虚的抬起来伸向我,我连忙上前握住。
“嫂嫂,嫂嫂,没事的,会没事的。”我一声声唤着她,“嫂嫂再加把劲,孩子就出来了。”
“没用的,照儿,大出血是止不住的。”她气若游丝,“我想和殿下说些话。”
虽然太子哥哥不能进来,可是此时那还顾得那么多。我拼命止住眼泪,“好,我去叫太子哥哥。”
我不忍看他,我怕看到他眼里的绝望与哀伤。他懂了我的意思,欲要走进去,抬起脚似有千斤重,整个人身子一软倒下去。我连忙扶住,把他扶到嫂嫂面前,默默退出去。
“殿下,臣妾不能为您诞下皇长孙了。”她嘴角的笑凄凉。
“棠儿,我不要你为我诞下皇长孙,那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有司姮我就很高兴了,我要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太子没止住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额上,顺着脸颊滑到鬓角。
“我没什么气力了,殿下,以后的日子,别和母后对着,做一个好太子。”她示意太子凑近些,在他耳边轻声道“日后,我相信殿下也会是一位明君。”
他哭到颤抖,紧紧握着她的手应着。
“臣妾希望殿下不要忘了我,又希望殿下不要太记挂我。”
我在外面那帕子抹泪都不及,忙是命人去把司姮带过来。
“母妃。”司姮这一次终于叫清楚,她被太子哥哥抱起来,亲了亲嫂嫂的额头。
“司姮。”嫂嫂的眼泪一瞬间全涌出来,用最后的力气轻唤了声刚满一岁的孩子的名字,抬眼望着太子,瞠目落下最后一滴泪,便不再动弹。
可是司姮才刚刚一岁,她哪里懂得死的意义,只是伸出小手把嫂嫂脸上的泪抹下去,蹬着小脚笑着叫母妃。
她才不懂,她再也没有母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