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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暴烈的沉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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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越在楼梯口的时候就已经闻到饭菜香了,他从前就特别喜欢这个味道,这个味道意味着家,意味着亲情,意味着心灵的港湾。他往屋里看了一眼,余师英,张汉闻,张采薇和冯平平;儿子和女儿,丈夫和儿媳,填满了不算宽敞的小屋,热气腾腾的饭菜陆续被端上桌,就是一幅再普通再平凡不过的人间烟火图,可对自己已然是种奢望般的存在。
自己好像是最多余的那个。
“哎……”他吐出一声悄然的叹息。
就在下一秒,他就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黑暗的楼道里他看不清高洋的神情,但从语气里却能听出十足温暖的笑意,“赶紧洗手去,晚上回去再跟你讲故事。”
余师英刚坐下,就听见高洋跟展越说的话,紧接着看见俩小伙子眉来眼去半天,卿卿我我的,顿时又是一身鸡皮疙瘩。她承认是自己落伍了,搞不懂年轻人的世界了。
“你晚上不住家里啊?被子都晒好了。”她问高洋。
“太久没住了,住不习惯。”高洋摇摇头。
“要不我还是让采薇留着陪你吧?”一旁的张汉闻说道。
冯平平也说,“是啊阿姨,还是我跟采薇留这吧,高洋哥太久没回来住了,不适应也可以理解嘛。”
随着展越洗好手出来,屋里几人也陆续坐下,高洋见展越过来,就想挪到他旁边,他拍了拍张采薇的小脑袋,“哎,”他指指冯平平旁边的空位,“坐那儿。”
张采薇正要过去,又被余师英阻止,她指指高洋,又指指冯平平,“你干啥呀?平平都坐下了,你过去坐好。采薇,坐你展越哥哥旁边。”
高洋正要说话,就看见展越对着张采薇招手,那可怜的小采薇被赶来赶去,正左顾右盼呢,总算是见有人招呼自己,赶忙跑到展越旁边去,把手里折了一半的千纸鹤给他继续折。
算了,家和万事兴。高洋看着展越和张采薇一大一小,窃窃私语地一边说话,一边折千纸鹤,脑子里就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话。
一顿饭而已,他不再争执,坐在了冯平平边上。
“平平,你们下午去超市,都聊啥了?”余师英见高洋坐在冯平平边上,满意地笑了笑,顺便给冯平平夹了菜,“你们以前不都是一个学校的吗。”
冯平平嗯了两声,点了点头,“阿姨,我们聊到吴家俊呢,说以前高洋哥当着全年级人的面儿揍吴家俊。”
可她话音刚落,余师英、高洋和展越,三人的脸色都是产生了变化。
“咳,丢人玩意儿。”余师英白了高洋一眼,又对平平笑着说,“吴家俊那小王八蛋,别提他。哦!对了,你不是要去江州吗,我听说江州……”
“展越。”不等余师英说完,高洋就打断了她后面的内容,明显不想她说下去,他看着展越,“你刚不是问我跟吴家俊什么仇吗?”
“啊?”展越正在埋头扒饭,闻言一呆,牛肉从嘴里掉了出来,惹得张采薇咯咯直笑。
我去,高老师真的是无时无刻不在跟阿姨较劲,可是cue老子干嘛,老子就是来干饭的啊,跟老子有什么关系啊。展越瞪了一眼高洋,发现高洋也在看他,还带着点不怀好意的笑。
好嘛!挡箭牌又是我。展越扭头不理高洋,继续干饭,“就,随,随便问问……”他含糊两声,以示回应。
“我跟吴家俊当时是同桌。他看我不顺眼,我也看他不顺眼。”高洋说。
“对对,”冯平平也接道,“他仗着他爸在我们这有点地位,特把自己当回事。”
“吴刚是吧?我也听过,那糟老头子好像还挺好色?”张汉闻问,他话音刚落,就听啪得一声,余师英一巴掌拍在桌上,“吴刚就是个人渣,以前隔壁厂的小姑娘还被他非礼过。”
“真的啊?”冯平平被着一声响吓了一跳,“是老王叔家的……”
“那是吴家俊,他跑到澡堂子偷看人家姑娘洗澡,那就是x骚扰。”余师英又喝了口酒,“我当时看他也小,稍微说了他两句,教他好好尊重姑娘,小小年纪别满脑子腌咂破事儿,结果那小子脆弱的很,被我说哭了。”
果然,人人都有一颗八卦的心,而吐槽共同敌人才是吃饭暖场的最佳单品。
冯平平听完笑着说,“这事我记得,老王叔还挺怕吴厂长的,不敢声张,阿姨就当这大院里邻居的面教训吴家俊,把吴家俊说的哭得一脸都是鼻涕。”
“什么时候的事儿?”高洋并不知道吴家俊和余师英还有这段过节,于是喝了口茶,问冯平平。
冯平平刚要跟高洋解释,却听余师英道,“就你初中那会儿。”
高洋点点头。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吴家俊小小年纪的那一副官本位嘴脸。当时班级排座位,两人坐了同桌。吴家俊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我爸是你爸领导,所以你也得听我的。”高洋还认真思考了半天这层逻辑,最后得出结论,“为什么?你爸是领导,你又不是领导。”
吴家俊是个刺儿头,高洋也不是低眉顺眼的乖宝宝,两人同桌期间,总不对付,也不理睬。
少年人血气方刚,有些虚荣,喜欢得到追捧。那段时间全国下岗潮,厂里也在改革,吴刚握了点实权,巴结他的也不少,巴结他儿子的也很多。这股风气一起来,连班里的孩子也以跟厂长儿子做朋友为荣,人人对他都是顺着哄着,包括他爸吴刚,吴家俊是他老来得子,自然也是捧在手心。
所以连吴家俊自己都想不到,人生中挨过最狠得骂是来自余师英,挨过最毒的打则是高洋。
这家人就是他克星。
北方人冬天都爱在澡堂子洗澡,那段时间吴家俊追求老王家女儿追的很凶,有一次直接追到了家门口,王欢被吴家俊缠得没办法,就往女澡堂跑,刚躲进去就碰上了出来的余师英,余师英的火爆脾气是出了名的,她逮住吴家俊就是一顿骂。
这一回的屈辱让吴家俊彻底刻在脑海里,可他记住的不是以后不能欺负女孩,而是记住了余师英当着街坊邻居让自己下不来台。
“难怪他当时跟我过不去……”高洋听了余师英说到这桩往事,若有所思,“后来学校搞了个羽毛球赛,吴家俊点我名,非得跟我打。当时场里都在起哄,老师让我上去试试看,我就去了,发球的时候都没带脑子,一球打在吴家俊脑门儿上,我以为他是因为这个事拿篮球砸我,我就捡了个球拍抽他。”
“那~~么大的篮球诶!”冯平平当时也在,她比划着,“那么大的篮球!吴家俊捡起来就朝着高洋哥后背砸!高洋哥当时就从那么高的楼梯上跌下去,他就是诚心的。”
事实就是这样,吴家俊记恨着余师英,又记恨高洋那挑衅般的发球,更记恨那些女生都在给他加油。所以即便赢了也没半点雪耻的感觉,他喊住高洋,让他给自己道歉,可高洋的沉默总是带着一股天生的轻蔑,吴家俊喊了三嗓子,高洋大庭广众之下就是不搭理自己,众目睽睽之下他难堪无比,全场都在看着他二人,就像是被余师英教训的那个时候一样。顿时疯了一般抓起刚充上气的篮球,对着高洋的后背就砸了过去。
高洋毫无防备,一个没站稳当即就从台阶上直直摔了下去。台阶离地面有一米多,可高洋像个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捡起一把羽毛球拍就扑过去,直接对准了吴家俊的脸猛锤,他手黑,那球拍边缘锋利,当即把吴家俊额头剌出一道血口子,后来被几个男老师拉开,送去医院缝针。
“吴家俊从小到大没被人碰过手指头,连吴刚都是捧着含着,给高洋哥这么一下子扇得,后来就转学了。”冯平平乐呵呵地说,“其实班里看他不顺眼的也不少,就是没人敢得罪,所以他一走,班里人还都觉得高洋哥为民除害呢。”
其他几人都其乐融融地笑了起来,可余师英神情却十分复杂,眼见大家聊着天,菜也吃的差不多了,就问张汉闻,“一会儿你送下小展跟洋洋回宾馆吧。家里我收拾。”
张汉闻也是听故事听的津津有味,他点点头,“那路上我还能继续听故事不?”
张采薇拍起了小手。
过了一会,张汉闻先下楼去开车里的暖气,展越捧着茶去阳台吹风,一边还在回想刚才吴家俊的事情,总觉得余师英像是不愿多提一样。可她又是个爱憎分明的泼辣性格,没理由避讳这事儿啊。
“你想什么呢?”高洋忽然出现在展越身后,拿了根烟放嘴里,回头看了看,见张采薇还在屋里,就没点。
展越低声问,“你说吴家俊他爸是你爸领导,那你揍了吴家俊之后,他爸没难为你爸?我听你们说的,这爷俩都不是好鸟啊。”
“我也在琢磨这事儿。”高洋似是而非地摇摇头,“我就知道我爸妈在厂里算是核心岗,开除肯定不至于,其他欺负不欺负,我没问过,当时小,对官场没什么概念。而且后来没多久我爸不是去世了么。”
展越手一抖,滚烫的开水零零星星溅到了手上。
“怎么了?”高洋拿走展越手里的杯子,“烫到手了?”
展越吸了几口冷气,摇摇头,他再次看了看客厅,确定余师英不在,继而凑到高洋耳边说,“虽然你之前说过,但我还是想问,你别生气。”
“嗯,问啊。”高洋疑惑地点头道,“我生什么气。”
展越深吸了一口气,“叔叔怎么死的?”
“脑出血猝死。”高洋说,“他那晚上喝多了,加上之前连续熬夜。而且那晚酒局有几个陪酒小姐,给扫黄大队碰上了,我爸被他们连夜讯问,疲劳过度,脑出血,送到医院就没了。不过他身体一直不好,一直头疼。”
“那晚酒局上,吴厂长在不在?”展越问。
没想到话音刚落,高洋右手的指尖顿时传来天裂般的剧痛,他忍无可忍,蹲在地上蜷缩起身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展越看着高洋的神情,在这北方将近三十度的温暖房间里,他的背上也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恶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