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侃红楼》流花烟雨

8、山中高士非本意

　　曾经，不喜欢宝钗，非常不喜欢，她太圆滑、太稳重、太会讨人喜欢——那时用到的甚至不是这个词，而是收买人心……如今，依旧不能说喜欢宝钗，但是，会心疼，心疼那个与黛玉、宝玉们年龄相差无几的女孩子，心疼那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且无怨无悔地坚持做下去的女孩子，虽然她为自己选的是一条连自己都不见得喜欢的路。
　　记得有一段时间，“娶妻当如薛宝钗”的论调甚嚣尘上，至今我都佩服那些敢于如此说的人——宝钗的好处不需要我再赘言，但是身边人真如宝钗的话，那些勇敢的人们，你们确认自己能够消受吗？试想一下，你必须行正坐端，不能有任何偏差，你必须积极上进，不能有片刻懈怠、你要按行为标兵和道德典范的标准打造自己，否则会有人温柔地劝谏你、耐心地规范你……那样的生活会是你想要的吗？——想娶薛宝钗的人中，恐怕大多数是因为她豁达、大度，觉得和她在一起不会“累”，但是如果人生就像我上面说到的那样，还有谁能轻松得起来呢？所以，宝钗是教科书一样的女子，她适合给所有人看，却不适宜做大多数人的读物，她是山中高士，和世外仙姝一样，都不属于滚滚红尘，只是寂寞林可以不食人间烟火，晶莹雪却要靠五谷杂粮维持生命，所以，宝钗的悲剧更甚于黛玉。
　　宝钗“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她也看“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也就是说她曾有和黛玉相似的生活轨迹，只是后来，这两个才情不分伯仲的人走上了不同的路：黛玉始终只为自己的心，宝钗却收起了所有的自我，去做最合规矩与世俗的贵族小姐，只是在一些偶然的瞬间，她会让人看到另一面：
　　她随分从时，藏愚守拙，但在柳絮词中，她写“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那一份豪情丝毫不输湘云和探春；她举止端庄、行动沉稳，滴翠亭戏蝶那一节却让人看到她的童心未泯、青春烂漫；她为人宽厚，不露锋芒，宝玉无意的奚落惹急了她，“借扇机带双敲”那一回让林黛玉说宝玉“你也试着比我厉害的人了”——这叫兔子逼急了也咬人，何况宝姑娘还不是兔宝宝！由此也说明一向的隐忍不是她的本意，只不过是不想与人为敌；她善解人意，察言观色的能力不逊于凤姐，所以她会讨得上下人的喜爱，但若因此说她工于心计则未免专断，否则也不会作出令贾政烦闷的灯谜了；她一向劝宝玉仕途经济的话，似乎是热衷功名利禄，但正是这样的人在螃蟹咏中写道“桂霭桐阴坐举殇，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众人看毕，都说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
　　看到了这样的宝钗，让人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一种悲哀，她在全书中的整体形象和这些枝节处所显露出来的矛盾充分说明她只是个按照“妇德”来约束自己的女子，她的本性早已被压抑而不自知——或许虽知却乐见其成，她甚至不如林黛玉，可以流自己想流的泪，对她而言，合乎当时的淑女标准比她个人的情感重要得多，所以她才会对黛玉说“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在与湘云谈诗时突然冒出一句“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可惜了一个博闻强记的薛蘅芜，本是艳冠群芳，却成了山中高士！
　　只是山中高士也要谈婚论嫁，这就有了那出李代桃僵的掉包计——高鄂之续对原著的最大破坏当属这一安排。宝钗的性格在前期已经有了很充分的体现，她不使小性儿不代表没个性，她的自珍自重自爱早已渗透字里行间，不管是对自己还是莺儿、母亲等人，她都要求甚严，避免瓜田李下落人嫌疑，是个极其爱护声誉的，她明知宝、黛的情分，还和母亲以此玩笑过（“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林黛玉先还怔怔的，听后来见说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口，红了脸，拉着宝钗笑道：“我只打你！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宝钗笑道：“这可奇了！妈说你，为什么打我？”），怎么可能就答应冒名出嫁？这也未免太轻看了宝钗！她对宝玉有心不假，但是一直很含蓄克制，忽然就无所顾忌说不通；若说是顺从长辈的意愿，那就更不可能，别忘了她是薛姨妈的主心骨，她要不答应，薛姨妈怎么会答应？包括对黛玉的照顾，有人说她虚情假意，我却认为她对黛玉是有真正的爱怜的，是一种惺惺相惜，就算她骨子里再“冷”，也不会那样伤害黛玉，不光是不忍，同时也不会接受从此被林潇湘看低——别忘了成婚时可没人想到黛玉会死！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两位奇女子的心事无人能知，流花烟雨笔行至此，也只能是枉自嗟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