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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昔年来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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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夏从楼梯间一直走到会议室门口才发现握在手里的水性笔漏墨了。油性墨水洇得左手乌黑一片,滑腻淆杂的墨迹卧在掌心,跟她的心情一样糟糕。
此时会议室的门还敞开着,和闻森相谈正欢的赵文津发现站在门口迟迟不动的时夏,招手叫她进来。
“小夏也是端游老玩家了,王者中单,贼厉害!我们开黑都靠她带飞。”赵文津一句话就引得大家都看向门口。
他说的端游是《群星决战》。
一款Moba类型的PC游戏,由全球游戏三巨头之一的Matt Games制作发行。作为Matt的开山作,《群星决战》风靡世界十余年,至今仍然保持着位列前茅的流水和营收,并逐渐发展成了具有强劲影响力和号召力的游戏大IP。
虽然现在已是王者遍地的手游时代,但在“努力十年,归来仍是钻石”的端游《群星》里,王者这个段位还是颇有些分量的。更何况,这里是Matt Games的中国区会议室,在座的自家员工们天天开黑,都在悄默默地进行着段位攀比。
时夏本来还沉浸在那些弯弯绕绕的情绪里,突然被这么一屋子人盯着,倒是只剩下了局促,她笑着谦虚了两句,赶紧在环形会议桌一侧找了个空位入座。
刚坐下,商务组长黎绮就挨过来小声吐槽:“在这聊了半天端游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要发的是端游呢。”
时夏笑了笑,没说话。
其实市场部是半个月前才开始接手《群星决战手游》中国区发行工作的,而且还是在外部代理公司突发状况、总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方被委以此重任。
很明显,总部对成立时间不长、经验尚有欠缺的中国区市场部还没有太多信心,所以赵文津才要急着在这里,这个首次与总部小组正式会晤的场合,大刷一波好感。
聊端游看起来绕得远,实际上就是单纯的专业对口式拍马屁。毕竟《群星决战手游》是从端游移植过来的,不少手游研发同事也是端游转岗过来的,展现一下对《群星》这个IP的热爱和了解,算是旁敲侧击,百利无一害。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时夏把桌子上的纸巾盒拉过来,她得先处理手上这些恼人的油墨。
黎绮凑近瞧了眼,问:“咦,这是咋了?笔漏墨了?”
“嗯。”时夏无奈地点点头。
其他组长插进话来,问:“跟津哥说话的那个就是制作人吗?怎么都在说中文啊?”
“是啊,制作人Vin,闻森。”黎绮到得早,尽职尽责地说明起来,“他刚刚介绍了一下,总部特意安排,小组里都是华人。喏,坐他旁边那个蓬蓬头帅哥就是主程,听口音应该是台湾人啦。他们说这次主策也来了,不过暂时还没见到。”
“主策?”时夏问。
“对啊,主策和主程居然都被薅过来了,这次真是好大的阵仗。”
话音刚落,主策就到了。
傅嘉阳脸上挂着妥帖的笑容,匆匆走进来,寒暄了几句便坐到祁维宇旁边。
“你来晚了一分钟,”祁维宇碰碰他的手肘,挤眉弄眼地调侃他,“刚在聊端游呢,市场来了个王者中单的小姐姐,你这个王者打野不来逞逞威风,可惜了啊。”
傅嘉阳听到“王者中单”四个字稍愣了一下,目光下意识飘向别处。
“是吗?那可能威风不了。”傅嘉阳很快收回视线,淡声道。
“什么意思?”
祁维宇狐疑地扭头看他,还以为他会来一波商业互吹,毕竟尊贵的王者AD就坐在他旁边,没想到他不按常理出牌。
而且他这话,乍一听很怪,仔细一琢磨,更怪。
傅嘉阳眉梢轻轻扬了下,说:“你猜。”
会议在祁维宇的困惑中准时开始。
赵文津在台上讲得虎虎生风,内容深入浅出,时间也控得精当,只用半个小时就把不同阶段的发行规划梳理得清清楚楚。
演讲结束,闻森带头鼓掌,“最后讲的这几个主题都很有吸引力,我听了都跃跃欲试,只想赶紧下个游戏来体验一下。”然后再提出一些小问题,“不过有几个点我觉得还有讨论空间,第一是平台的选择上,……”
老三明治谈话法使用高手了。
好在双方迂回几个回合后还是达成了共识。
“最后还有个问题,”闻森谨慎地开口,“目前社交功能的优化情况不容乐观,我们正在考虑是否针对中国市场重做,所以在这方面的卖点呈现上,可能需要调整。”
赵文津吓一跳,惊道:“重做?内容调整虽然时间紧张,但难度不算大。可是功能重做,会不会影响咱们游戏的上线时间呢?”
“这也是我们正在评估的内容。”闻森解释道:“大家肯定都不希望延期,我们也想争取在功能完整度和开发时间之间找到平衡,不过现在我不敢打包票,因为评估还需要些时间,我们会尽快确认下来。”
“嗯。”赵文津沉吟着点点头。
听这话的意思,大概率是要重做了,那市场急也没用,只能等研发消息。
闻森朝傅嘉阳使个眼色,“Ron,后续和市场的对接就由你们策划组来负责,你大概说明一下评估的进度。”
“好。”傅嘉阳思忖片刻,说明排期,“津哥,我们明天完成评估。后天,也就是周五前,会第一时间把最新消息同步给大家。”
“了解。”
赵文津很快就整理好表情,笑呵呵地朝傅嘉阳点头。
然后再笑呵呵地转头看向时夏,“小夏,市场这边就由你来跟进吧。”
不等时夏回应,他又朝几位组长交代道:“这次还是由品牌组来统筹,各组都配合起来哈。”
错过时机的时夏只能在大家此起彼伏的“好”中沉默。
闻森看时间差不多了,环视一圈,问道:“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没问题的话就散会喽。”他们待会儿跟运营还有一场会议,要去赶场了。
大家闻风而动,默默收拾东西准备撤退。
“稍等。”
清亮稳静的声音从后排冒出来。
“我想请问一下。”
傅嘉阳循声望去。
时夏正不偏不倚地看着他。
“如果确定重做的话,周五同步的内容是否包含重做的具体方案呢?”
眼神里全是公事公办的认真。
“不包含。”傅嘉阳答得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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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六点,南浦江上准时响起轮渡的汽笛声。
从高耸入云的临江大厦望出去,夕阳在轮渡扬起的碎浪里翻涌,橘色霞光漫成泱泱的一片,和时夏此刻电脑上的表格一样,很好看,但不能往深了看。
“这个预计曝光量你觉得合理吗?”时夏偏头问程橙。
“不太合理。但我们要达成10%以上转化率的话,只能定这么高。”
时夏抿唇沉思了一会儿,说:“那再做一下竞品同类宣传物料的转化率比较,按它们的最高曝光量去倒推,看看能不能把我们的指标调整到8%-9%。做两张对比图表,明天下班前给我,后天要跟财务对预算了。”
“好嘞,”程橙应下来,“保证完成任务!”
“今天没啥事了。”时夏往椅背一靠,在大家翘首以盼的目光下说出重要指示:“大家早点走,这两天加班都辛苦了。”
“Yes!”赵钦元第一个响应,从座位上蹦起来,“去食堂嚜!”
虽然食堂的饭菜也就那样,但聊胜于无,而且在每一个不加班的日子,更应该做到应蹭尽蹭。
“走啰,走啰。”其他人也三三两两地应和起来。
“夏姐,跟我们一起吗?”旁边实习生妹妹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问。
时夏把包挎上肩膀,笑着说:“你们去吧,我今天要出去吃唷。”
大家听了立马开始起哄。
“嚯!夏姐去吃大餐不带上我们!”
“组长带我走吧,我饭卡里没钱了,求包’养~”
“夏姐我们饭量很小的,一人只吃一口!”
……
等时夏用武力把他们一个个劝服赶到烤肉店,烤盘上的五花肉都已经被烘得滋滋往外冒油了。
“我错了!”时夏还没坐下就开始道歉,“没想到工作日也这么堵,早知道坐地铁了。”
“没事。”池舒倒是不甚在意,放下手机,把桌侧的碗筷递过去,瞄到她手上的黑色,好奇地问:“手怎么啦?乌漆嘛黑的。”
时夏摊开手掌给她看,憋气得抱怨道:“水性笔漏的墨,洗也洗不掉。”
“怎么会漏这么多啊!”池舒被她逗笑,“你百度一下看看,应该有些清除小妙招。”
时夏饿得不行,心思全在烤肉上,含糊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池舒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轻嗤一声,慢悠悠地用生菜包着烤肉,问起正事来。
“周六你打算几点过去?”
这周末她们的大学室友张奕妍乔迁新租房,要请客吃饭。
虽然嘴上说着塑料友情,但两人还是屁颠屁颠约着来买礼物,等吃完这顿饭就去全款拿下张奕妍念叨了很久的天价乐高套装。
“十一二点?补个觉,再过去蹭饭。”时夏对张奕妍了如指掌,“去太早了她肯定没醒。”
“合理。”池舒再振振有词地添上一个借口,“她现在住南边老城区,去一趟还要走跨江大桥,十二点到都已经算给她面子了。”
两人一拍即合,对张奕妍在微信群里狂轰滥炸的【诚邀大家十点莅临寒舍】置若罔闻。
“南哥这次也不来?我怎么觉得她每天都在加班。”时夏说的是她们大学四人间的另一个室友,许芝南。
“她昨天晚上在群里说了呀,要去隔壁市签新主播,赶不回来。”
时夏“哦”了一声:“昨天晚上啊,那应该是我熬夜赶月报那会儿,没注意。”
池舒立马支棱起来,气势汹汹地指责:“你还好意思说南哥,你不是也天天熬夜加班?你俩就是半斤八两,大哥别说二哥!现在把自己当铁人,以后躺医院了千万别哭。”
时夏心虚地耸耸肩,把烤好的肉都拨到烤盘边上,假哭起来:“舒老师,你这语气跟我妈一模一样,呜呜呜,好感动哦,又感受到了久违的母爱。”
池舒不愧是涵养极好的人民教师,忍住了打人的冲动,微笑着送了她一个字:“爬。”
两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间倒是过得很快。
十月中下旬的傍晚,八点不到天已经很暗了。
鼎沸的人声,鼓噪的音乐,弥漫散逸的烟焰,临街落地窗外渐次亮起的霓虹灯,行色匆忙的下班人,都以夜色作衬,按部就班地运转起来。
“你知道我今天遇到谁了吗?”时夏呷了口米酒,忽然开口。
“谁?”池舒夹起一块烤肉,大大咧咧地问。
“傅嘉阳。”时夏放下酒杯,说得云淡风轻。
“……谁?”池舒筷子上的肉差点被吓掉。
时夏歪头望着她笑,“傅嘉阳啊。”
池舒神情陡然严肃起来,肉也不吃了,筷子一搁,追问道:“他回来了?专门去找你的?”
“不是来找我的,也不算回来了。”
时夏觉得她翻脸如翻书的表情委实可爱,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手边的酒杯去碰了碰她的。
“他现在是《群星》手游的主策,从总部调过来工作一段时间而已。”
池舒压惊似地喝下一大口米酒,又问:“那你们现在是同事?”
“嗯。”时夏一只手撑着脸,略思考了一下,说:“也不能说现在是同事,可能早就是同事了,只是现在才知道而已。”
“那……你……”话到嘴边,池舒却说不下去了。
时夏这种好似旁观者的谈笑自如,让她想起她们毕业前夕的时光。
她于是止了声,光洁柔和的脸上露出一种端凝的表情,眼里含着温柔的笑,伸出手去,握住时夏逡巡在杯沿上的微凉手指。
她无法体会时夏的感受。
她只是揣想,一段过分耀眼的感情,同生的阴影便会愈发顽钝,失魂落魄的人们在自己苦心孤诣营造的梦魇里挣扎,或许正受慢刀凌迟,或许已黝黯披身,但——
请不要独自一人,冷冷地燃烧。我正握紧你。
“其实,”时夏坐在灯红酒绿的浮光里,语气真诚,“见到他的时候,感觉有点像翻到了一封四年前自己写给自己的信。”
还记得写信时的全部细节。
夜风的声音,台灯的颜色,信纸的触感,下笔的力度,开始时的忐忑,结尾时的嘱望,以及如何郑重其事地将它装进信封、藏到无人知道的地方。
但已经忘了写那封信时的所有勇气、期待和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