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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情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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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蒲草回到了客栈,第一时间把背包里碎掉的蝴蝶发饰掏了出来。
“我不知道怎么了……”她对着原本是发簪一部分的发饰念叨,“就是很突然的感觉……我很想你。非常的想。”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明明独自出门已经三个月了,独独今天,对墨清研的思念如此猛烈。就像是蜡烛烧着绳子,绳索烧得焦黑而纤细,今天遇到如此冲击的事情,绳子一下就断开了。
蒲草细致地翻弄着蝶翼,终于把蝴蝶拼凑回了原本的形状,但还有些碎裂的碎片没有捡起,她只捡走了大块的碎片,没有时间把小块的一一捡起,蝴蝶的蝶翼始终破损。她的眉毛垂了下来,少女敛起泛着细碎光点的眼睛,眼皮落下,像蝴蝶的茧。
“我很想你……阿清。”
蝶翼中灵气流转,将思念带去远方。
同时,一缕看不见的幽香钻进了丝蒲草的鼻尖,勾动了残存在体内的药性,蒲草只觉得浑身酥麻、疲软,手指勾着蝶翼,趴在桌上就睡着了。
她睡得并不安稳,甚至做了难以启齿的梦。
在梦里,她好像被墨清研所抚摸;他细细地捉住她的手指,从指根到指尖,然后他揽过她的身体,轻轻地按压在她的腰上……
芙蓉暖帐,春宵一度。
……
蒲草从来没做过这样的梦。
然而,她也没经历过那种事,只记得要解开衣裳的时候,梦境的线索就断开了——就算是在梦境里,人也无法想象从未做过的事情。
后半夜一夜无梦。
她坐在铜镜前梳洗打扮,脖子出现了小巧的红色印记,她以为是蚊虫叮咬,没管。全然不知碎裂的小饰品散发出的幽香与幽微的灵力都钻进了她的脖子。
*
护山大阵布置得很顺利,如若不出意外,三天内就能走。
阿桑我行我素的,不知道去了哪里。蒲草自贫民窟事件后完全失去了逛闹市的心情,觉得每个街边摊贩都沾着血,血看不见,摸不着,却埋在土里,就在每个人踩着的地面上。
阿桑一回来就盯着蒲草看,蒲草被看得厌烦,冷哼了几声。
三日后,叶青布置完护山大阵,把灵石放在青瓦台的最后一个方位,阵法亮起,此后便是有阵法守护的城市。
她叫上近期闷闷不乐的丝蒲草,阿桑厚脸皮地跟上,三人一起站在城门前。
阿桑凑过去,贴近丝蒲草的脖子,“你就那么不开心?”
蒲草“呀”了一身,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推了阿桑一下,身体发冷,脸颊羞红。
也不知怎的,她对触碰突然变得敏感了起来。
兴许是心情作祟,蒲草也没多想,“不开心。这之后也会不开心的。”
阿桑笑道,“没想到你这么有正义感。”
叶青与城卫交流了一番,城卫恭敬地点头,锁链嚯嚯作响,铁门咯吱咯吱的打开,叶青先走,然后是阿桑,最后是蒲草。
她往身后看了一眼,只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带着一个小的。
城门开关绝非易事,蒲草靠近叶青,女性身上干爽利落的味道夹杂着竹的清香,“二师姐,门开多久?”
叶青:“一刻钟。”
蒲草心中了然,走得快了一点。只见几只肥硕的兔子蹦蹦跳跳走进城门,城卫忙着抓兔子,那一大一小的人影便钻出了城门。
蒲草突然心情变得很好,脚步也更加轻快。
阿桑:“怎么了?”
蒲草笑得眉眼弯弯,快步走,越过阿桑身旁,“不关你事。”
只见远方,在富庶地区买了干粮、携带着金银的乞女与她的女儿摘下面纱和帽子,在近乎荒漠的绝境中迈出第一步。
如同求生的呼声。
—— 她选择了自由。
*
“是啊。”阿桑的声音轻飘飘的,“你说得对,关我什么事呢?”
青年的声音恍如梦呓,消散在空气中。
然而——青瓦台迎来了有史以来最为惨烈的一天。
送走了来访的贵宾后,青瓦台本应恢复夜夜笙歌、载歌载舞的常态,他们也是这么做的。
无数身着锦衣华服的人,包括身边有诸多美人服侍的城主脸上带笑,举杯欢庆。
坐在富丽堂皇大厅的城主拥过身旁的美人,在香娇玉嫩的脸颊上亲一口,香气入骨,酥得让人软了骨头。他大手一挥,叫了几名舞女上前。
她们是被精心豢养在城主府、可供取悦的舞女,女人们顺从的应了一声,便扭动腰肢,纷纷站在大厅中央。于是奏乐起,舞女们伴随着器乐的打击声起舞。
众人欣赏着曼妙的舞姿,欣赏美酒,将压榨的金银装入酒杯,高举佳酿。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几只不长眼的、圆滚滚的小兔子闯进了宴会。
坐在最高位的城主视野最是宽阔,他一眼就看见几名不速之客,他先是笑笑,嘲笑这些畜生竟也懂与人类一般享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些畜牲固然有趣,但门卫没能履行职责,是罪。城主在歌舞中皱起眉头,挑起一抹戏谑的笑意,准备问罪门卫,但那白如霜雪的兔子,蓦地张开了血盆大口。
兔子骤然涨大,似吸饱了水的海绵,一尺,两尺,三尺,瞬间长得与天花板一样高,它张嘴,露出后牙槽的森森白牙与可爱呆萌的两颗洁白板牙,兔子低头,叼住了某个富商的脖子。
咔嚓一声。
咬碎骨头的声音传来。
咔嚓、咔嚓、咔嚓。兔子用门牙嚼碎了富商的每一根骨头,尖叫声此起彼伏,宴会瞬间变成了血肉盛宴,无数只小兔子从大兔子的身上窜了出来,兔毛纷飞,一口一口咬下人的肉。
最初的几只兔子全都变大了,人们尖叫着逃窜,却只能被雪白的汪洋围堵,兔毛堵住了他们的口鼻、耳朵,人们最后连叫声都发不出来。
兔子会故意避开戴着项链、手镯、戒指的部位,只咬人,不咬装饰品。贪污的、腐败的、欺男霸女的,人类的血肉四溅融合,如同一锅血腥的汤药,可那无辜的、被迫的,仅仅是在宴会现场的女人、娈童也受到了牵连,包括门卫。
如海一般把宴会现场淹没的兔子们,把一场聚会变成了血腥的屠杀。
穷人的泪,富人的血,青瓦台的贫富差距,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显得不再重要了。
而与蒲草、叶青一同出城的阿桑跟在队伍后面,又回复了蒲草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是啊。”阿桑面上带笑——他又恢复了往常的、和平日一样的笑眯眯的表情,一张稚嫩的娃娃脸毫无阴霾,如阳光般灿烂,“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一切都是。
*
“也就是说,下一站是扬州城啦?好耶!”丝蒲草高兴地围着叶青转圈圈,二师姐看了眼过于兴奋的小师妹,点了点头。
怕是担心自己太过孩子气,蒲草对叶青介绍,“我家就在扬州城,我已经好久没回家了,爹娘还在家!所以才这么兴奋的。”
叶青笑了笑,“有家可回是好事。看你如此兴高采烈,想必爹娘也是爱你的。”
语毕,叶青又塞了一口丝蒲草二品固元丹,打牢了丝蒲草进击筑基的基础。
蒲草自青云宗下山已经三个月,她如今练气八阶,平均一个月涨一阶,这是哪怕叶青也嫉妒的天赋。不,应该说所有修仙界的人都会艳羡嫉恨,除了早就炼气大圆满的墨清研。
新入门的弟子修炼速度一个比一个妖孽,叶青对看似纤弱实则能抗能打的小师妹多了几分喜爱,又揉了揉她的头。
几乎是瞬间,丝蒲草觉得有股酥麻的感觉从天灵盖直冲脚底,整个人像被天雷劈了,脚心酥酥麻麻,心脏噗通噗通地跳,她带着腼腆羞涩的微笑道谢,“谢谢二师姐~”
随后便独自修炼、打坐去了。
*
等蒲草睁开眼,阿桑戳了戳她的脸,“让你多给我抓几只野味回来烤呢。”
“噫!”蒲草顿时发毛,全身颤抖了一下,对触碰很是不适。
一次两次还好,但这种被触碰就会极度敏感的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
蒲草皱起眉头,哼了一声,“别碰我,等会儿就去。”她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抬高了头颅。
她脖子处的红色印记逐渐形成某个形状,像桃红色的纹身。阿桑一愣,刚想凑近看,蒲草就用剑柄抵着他的小腹,“再过来我就叫非礼了啊!别总是这么没轻没重的,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嘛!”
少女一声娇喝止住了阿桑前进的念头,他的眉头紧缩起来,看见蒲草横眉竖眼,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举起双手投降,“好好好,就当我多管闲事,懒人屎尿多。”
“……我有些时候真怀疑你和水清灵没有关系,你、你也太粗鲁了。”从小娇生惯养的丝蒲草听不惯了,脸颊鼓起,去找叶青了。
三人相处得还算不错,但越是相处的时间越长,叶青就对丝蒲草的状态越发奇怪。
他们旅行的前三个月,丝蒲草都没什么异常,但最近,蒲草显得异常粘人。
且不说吃喝、休息的时候,由于男女有别,阿桑一直一个人单独睡一个帐篷,叶青和丝蒲草则在同一个帐篷里,前阵子蒲草还会对师姐有几分敬畏之心,不敢靠得太近,就算熟稔了,也很有分寸的保持距离,近几天几乎一直黏着她,而且时不时脸颊潮红……
蒲草开始拒绝阿桑的触碰,甚至阿桑想要靠近的时候,她都会躲得远远的,持续了一周之久。
叶青的胳膊被蒲草挽着,她持续这个姿势已经三刻钟了。英姿飒爽的成年女性掀开蒲草的刘海,探了探她额头的体温,没有生病。
蒲草霎时觉得有一串电流从脊椎窜到了尾椎,被摸那么一下,骨头都软了,恨不得把自己黏在叶青身上。
但又有种微妙的恶心。
她确信自己没有什么隐疾,更不存在怀孕等现实的生理问题。只好把脸埋进平时就很疼她的二师姐臂弯里。
叶青把蒲草扯了出来,“最近可有接触过什么毒物?”
蒲草被叶青控制住肩膀,少女仔细回忆了一下,“没有。吃食都是和你们一起的。”
换而言之,只要叶青和阿桑不中毒,丝蒲草就不会中毒。
“接触过什么?”
蒲草摇头,实在是想不起来碰过什么危险物品,“没有。我一直和你们在一起。”
是真的没碰过,丹药也都是吃叶青给的。
叶青也犯了难,“有没有什么你有接触,但我们没碰过的?”
阿桑凑了过来,“别动。”
男人的手探向蒲草的脖颈,蒲草刚想避开,叶青就制止了她的行动,“稍等。”
叶青让阿桑探查蒲草,但要是阿桑欲行不轨,她就把阿桑的手砍下来。
阿桑拨开了丝蒲草的头发,被发丝遮掩的雪白脖颈露了出来,如水上天鹅,在青色血管的下方,一个成型的小蝴蝶印记如烙印般刻了上去,“果然……”
蒲草大声呵斥,她被阿桑摸得很不舒服,像跳脚的小猫,“放手!”青年的手拂过她的脖子时,明明力道像微风,却激起一种排斥又吸引的电流,像磁石的两端相吸,“阿桑,很不舒服……”
阿桑闻言,先是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隐约带着几分讽刺的意味,“不会不舒服的。”他指出,“这是情毒。”
叶青拔剑,剑从鞘中现身,怒气冲冲,愤怒几乎要冲到了天上,“谁干的!”她又把剑尖隐秘的朝向阿桑,“是谁做了此等腌臜之事?你又怎么知道是情毒?”
她的语气放缓,试图获取情报。
阿桑没有收回手,而是把手放在那蝴蝶印记上,极度暧昧的摩挲,他一点儿也不像那个满脸笑意,表情嫩如孩童的他自己,“出门在外,总要有些傍身的技法,不精通些什么,哪里敢出来独闯天涯嘛。”
蒲草觉得阿桑的手像一条蛇,说来也奇怪,被摸印记的时候有种幽暗玄妙的感觉,她未经人事,说不出口,也不能准确形容。阿桑的抚摸冰冷至极,像寒床,少女没能忍住,推开了阿桑,“你还碰!”
她的嗓音里带着尖锐的哭腔,满满都是排斥。
阿桑收敛了笑意,“此种情毒。只为一人炼,更像蛊。”
“以汤药将毒吃进肚子里,再用香味激发其药性,下毒者必须亲手让对方喝下毒药,携带香味的物品必须每日不离身……”
“蒲草,你当真没有线索?”
……
蒲草顿时如坠冰窖。
携带香味的物品必须每日不离身。
她的脑海内回荡着这句话,还有墨清研把发簪插在她梳好的头发时,他的话语:“莫要忘了日日戴在身侧。”
蒲草脚一软,跌坐在地。
阿桑:“此番情毒需混合下毒人的血,只指定一人,只为一人炼,只愿与一人缠绵,违者当遭受蚀心之痛。”
“我倒是好奇……”他的眼眸锐利,仿佛能刺穿蒲草的心脏,“此药需辅佐触摸,便能让对方对下毒人死心塌地,永不分离。他是怎么舍得放你走的?”
“别说了!!”蒲草捂着脑袋,声音几乎算得上是惨叫,“不是……”
根本不是墨清研放了她,是她自己逃出来的!
怪不得她亲了他,第二天换来的是一碗苦涩的汤药,那药混杂着他的血和毒,他送来的各种小玩意儿和发簪都带有异香,而她一直留在凛风峰,那便会情毒发作,与他永远在一起……
他怎么能给她下毒?
她明明刚刚才想他、念他,又或许……可能爱上他。
墨清研怎么能让她觉得又爱又恨,每当她对他的态度好转,他总能击碎她升起的恋慕与爱?
叶青:“小师妹别哭,是谁对你做了这事?我去杀了他,情毒自然就解了。好在你逃出来了…”
丝蒲草只觉得天旋地转,叶青的声音也好,阿桑的声音也好,都逐渐远去,“不……”
她说,“不。”
……
都怪自己。
她为什么要把摔碎的发簪带在身侧?她只要不带,就不会被异香勾动情毒。
“我恨你……”她喃喃自语。
“我真的……恨死你了。”
*
扬州城内。
少年独自坐在窗边,客栈外的风光尽收眼底,本该是欣赏大好风光的美好时刻,他却不得闲去看窗外,而是在桌面上拼凑着稀碎的零件。
墨清研聆听着蒲草的话:“我恨你……”
“我真的……恨死你了。”
少女的话语通过灵力传讯,抵达他的耳畔。
他的蒲草很聪明——一向如此。
但偶尔,他也会觉得蒲草愚笨、迟钝、笨拙不堪。
否则怎么会带走发簪的碎片。
少年带着薄茧的手指灵巧地修复着破碎的零件,重新拼成发簪的模样。他把蒲草摔碎的,他送给她的东西都捡起来,拼拼凑凑,在三个月内都修好了。
他本以为蒲草离开后,情毒催动已然无望,谁知她带走了存有异香的发簪,她还是想着他。
最近,他们总是分分合合,相隔两地,但那又有什么所谓呢?蒲草依旧想着他,在有他在的时候,蒲草只会选择他,即使他不在,她也在排斥着其他人,讨厌着那个“阿桑”。
刚刚拼好的发簪被捏碎了。
墨清研没能收住力道,本就脆弱的发簪碎裂,扎穿了他的掌心。
他用渗血的手掌捂住了自己的一只眼。
“我想你了,阿清……”
“我好想你……”
“我恨你……”
“我真的好恨你。”
那声音此起彼伏的在他的脑内盘旋,像一只喋喋不休的鸟儿。
但更多的是,“师姐。”
“师姐……”
“阿桑!”
“阿桑……”
太多了,这三个月的传讯都是他们的名字和他们的声音,而他伤筋动骨,甚至无法站立。
风凝霜挑断他的脚筋后又给他为了肉白骨的丹药,让他的伤口在两个月内愈合。他原本想去找丝蒲草,但又在躺在床上的日日夜夜中冷静下来。
当时,他认为她不需要他,而他在重新审视这段关系——直到丝蒲草的声音从发簪断裂的碎片中传来,他才意识到,蒲草带走了发簪的蝴蝶饰品,而那里存放着催动情毒的异香,还有作为传讯、以灵力注入其中的灵蝶。
若是带走其他的碎片,譬如香囊,那便是灵眼,他能日日夜夜的看见她。
若是带走垂坠流苏的挂饰,他就能知道丝蒲草的定位,所在的方向……
可惜她只带走了窥伺声音的灵蝶。
但她也带走了属于他的东西。
实际上,他嘲笑着她的愚蠢,想问她为什么不一走了之,断个干净,却捡起了断裂的发簪,珍视般捧在掌心,而今她的情毒发作,她需要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这个下毒人。
她很快就到扬州了。
墨清研看过丝蒲草写的宣纸,听见她的声音,知道她要来扬州城,要过来了。他不去找她,而是等待着,等待着。
……
他总是祈求、在蒲草面前显得卑劣,什么手段都愿意……
他想,她中毒了。
应该她来求他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