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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番外一:眼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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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9月19日。
黎理在楠江浙回来的日子离家出走了,其实倒也不算是离家出走,只是坐上列车,漫无目的地任由它环游全城。
车厢晃动,轰隆隆的响声传遍四肢百骸。
黎理头朝后,靠在椅背上,因着晃动无力地偏去。
入鼻常年不换的皮套散发隐隐的油腻味和胃酸般的酸臭味。
黎理闭上眼睛。
不知道有多少年没闻到了。
他家乡在北方,读的大学在南方。
他又恋家,不论长假短假总要做列车回去。
当年可比现在乱多了,车厢里人挤人,鱼龙混杂,多的是没买票的,甚至还有不要命的在列车发动的那一刻,跳上车窗,趴着窗檐。
因为没钱,因为生活。
黎理也穷,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可他们认定要让黎理过上更好的日子,走出农村。
黎理倒相当争气地没辜负他们的期望。
1995年,在那个陈旧灰白的年代里,黎理见了楠江浙。
从此,充满着大量酸牙理论的专业书,厚成啤酒瓶的眼镜片,农忙时怎么也割不完的黄金麦子,农村家里鸡群粪便的腥臭,被子里难以忽略的霉菌味的生活,毫无征兆地闯入了一丝光亮,很微弱,但足够刺眼。
大学讲座的惊鸿一瞥。
那晚黎理疼出了眼泪都不敢吭一声,像只怀揣不安的受惊小鹿。
楠江浙抹掉他的泪花,在暧昧的黑夜中夸赞他的眼睛好看。
楠江浙为人一丝不苟,说话从没有过明显起伏的语调,几乎是一面镜水。
出格虽然不多,却都发生在黎理身上。
青年人从小到大只知道拼命读书走出农村,便以为这就是恋爱。
一朝沉沦,无法自拔。
他摘掉了厚厚的眼镜,戴上了时髦的隐形眼镜。
薄薄的两片隐形眼镜生生花了他两个小时才佩戴成功,双眼都在过程中熬出了红血丝。
满怀激动地踏入了楠江浙酒店公司的大门。
风言风语流窜得飞快,像是根本看不见黎理闪耀的学历和业务能力。
他当时满腔热血,哪管什么配不配得上,有没有结果,在楠江浙办公室顶风作浪的缠绵摸吻就足够他飘飘欲仙一整天。
就在黎理深陷其中之时,病房内苍白无力到透明,与他拥有十分相像的双眼的漂亮女人,却将这毒罂般甜美的梦境敲得粉碎。
黎理没质问楠江浙,地位平等才有资格平视着交谈,否则就只能仰望被动着接纳。
他辞掉了工作,哭着碾碎了隐形眼镜,索性连框架眼镜也不戴了,就这么半瞎着,反正坐电脑前码字也不需要太好的视力。
黎理的爸妈时不时打电话过来,他只说自己工作忙,“儿子啊,工作别太累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不用每月打那么多钱,家里钱够用,多留着自己买衣服,交交朋友,谈谈恋爱什么的,供读书是想让你过得好哇…”说着说着便哽咽了。
黎理捂着嘴,泪水在指缝间流淌。
午夜梦醒,难以入睡的夜幕。
只忆起楠江浙寒潭的眸流露出的温柔。
你到底有多少话是对着我说的,还是对着这双眼说的?
夜很长,于是在心上长长划了一道口子。
黎理辞职之后在编辑社工作,因着本就是文学专业,加上学历高,待遇也不错,主要是不用出门。
一个房间,一台电脑,就是全世界。
黎理性格内敛,倒也乐得自在。
楠江浙一直没跟他联系,什么都销声匿迹了。
就好像他们二人只是解决特殊需求的情人关系。
一哄两散,断得一干二净。
再次见到楠江浙是在1996年8月,那年夏天是黎理印象中最为闷热的夏天,难熬。
在那女人即将去世的那个周末,骨瘦淋漓到萎缩皮皱的手死死攥住黎理的手腕,异常美丽的眼睛看得他心惊。
她支离破碎的声音不断恳求着黎理要代替他给予尚年幼的楠枫关爱,像只濒死的昙花,以求最后华丽绽放。
她情绪过于激动,便被护士强行要求歇下了。
楠江浙带我去里面的房间说话。
长达大半年未见,他消瘦了些,面上刻着年龄滞留的疲惫。
这是黎理才恍惚地认识到,原来他们真的相差了九岁。
不论是年龄,阅历,还是阶级都是不可跨越的鸿沟。
楠江浙和楠枫妈妈是家族联姻,二人没有感情,走个形式罢了,亲家那边也知道她的身体状况,老早就告诉江浙再寻他人。
“所以你就不告诉我你有妻儿的事,因为你觉得无关紧要?”黎理问。
楠江浙一贯的面无表情,保持平静的缄默。
黎理无力地翘了唇角。
楠江浙这个人就是这样,有资格自大,无人能指责他。
他认定的东西,决定的事无人能更改,更别想得知原由。
黎理回家后,楠江浙三天两头来他家门口敲门。
黎理不应,他就一直站在门口,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紧紧盯着猫眼,像是认定了黎理一定会在一样。
事实是黎理确实在。
奇怪的情形,二人僵持。
每次楠江浙走后,黎理开门去倒垃圾都能闻到楼道浓郁的烟草味。
黎理不喜烟草的呛鼻,实在受不了他的干扰,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拉开门掐掉了他的烟。
“要抽别在这抽。”
被楠江浙钳住后脑勺,张嘴吻上,强行灌下口中吐出的烟,环绕口腔,钻进鼻腔,借着黎理的肺部,喷洒在二人之间。
极近的距离,视线难以聚焦之时,黎理从那片墨潭中看到了一丝涟漪。
“去看看楠枫吧。”
楠枫当时小小的一只,长得比女生还精致可爱,睁着水汪汪的大葡萄眼,“我妈妈呢?”
黎理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顶,不知该如何回话。
那时小楠枫的妈妈早已在疯魔病痛的折磨下死去了。
小楠枫小嘴一撅,眼泪便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黎理只得转头去找楠江浙。
楠江浙就站在幼儿园门口,孩子们只堪堪到他大腿,因着放学都朝门口涌出。
他一身肃重黑西装,插着兜,笔直地立在低矮的逆流潮汐中。
肩宽腰窄,薄唇抿成冷漠的一线,永恒不变的神情,与黎理遥遥对望。
黎理很想问他,你看的是我,还是这双眼。
黎理一败再败,一退再退。
楠枫妈妈的声嘶力竭,不断侵扰着黎理的梦境。
还是那句话,地位不平等,就只能仰望着接纳。
喜欢就得受着,怨不得,恨不得,更悔不得。
若是有人指着黎理的鼻子,骂上一骂,他也只能咬着嘴唇,低头不语。
比如楠枫,虽然他的理解多有偏颇,却也八九不离十。
孩子妈妈的死无从宣泄,和亲生父亲关系糟糕,经过青春期的调试,成了颗炸弹,难免伤到自己。
楠枫会这样,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更何况楠枫早熟懂事,只心有芥蒂,吵过两次便知道过分,再不提了。
黎理没回职,之前还好,但现在的身份回去工作就多少有点不合适了,便继续待在编辑社,轻松又舒坦。
闲来无事发明点新菜式,打电话叫楠枫晚上回来吃饭,他也会回来。
做得不好吃,楠枫还得重做。
可黎理从来没有放弃过,楠枫倒也每叫每回,给黎理一种亲人有恃无恐的安心。
“咚”的一声,像响在颅腔内。
额角的疼痛唤醒了黎理,他蹙着眉,揉着痛处从走马观花的回忆中悠悠转醒。
原是睡着睡着磕车窗上了。
恰巧环城了一圈,回到了原点。
黎理提起一个公文包下车,寻了个垃圾桶扔了进去。
楠江浙跟楠枫的关系很差,大多因为楠江浙那别扭的性子。
楠江浙十分看重楠枫,今年五月中旬对孔意说的话也是为了他们俩好。
在楠枫这个天真又冲动的年纪,陷入同性恋足以对他们产生极大的伤害。
不论是他们自己的原因,还是外部,都有太多的不确定性,是他们无法承担的。
所以楠江浙把楠枫寄回的信件都拦截了。
前几日,孔意搬走了,楠枫便再也寄不回了。
黎理从没看过楠枫喜欢一个人,更别说谈恋爱了。
楠枫却有着与楠江浙截然不同的热烈与赤诚,分明都流着一样的血,怎么这般不同。
黎理拍了拍肩头的薄雪,九月飘雪,真实属罕见。
那些信黎理一个字都没看过,怕自己忍不住告诉孔意真相。
那孩子身上雪松的傲劲,像阵雪淋遍城市凌晨五点的湿冷空气。
黎理喜欢跟他待一起,大概也明白为什么楠枫会那么喜欢他。
黎理轻轻叹了白热气,仰起头,雪花零星跌落脸颊,印出点点冰凉。
从刚才扔信件开始,他就已经闻到身后传来淡淡的佛手柑味。
黎理转过身,放低头,笑着看楠江浙。
楠江浙此时跟雪人没差,头上,肩上都落满了白色,一身近乎湿透的工作西服,鼻尖沁出紫红。
黎理很喜欢楠江浙看自己的眼神,深潭内总能发现例外。
对他的例外。
黎理哑然失笑,没料到楠江浙会找出来,还在雪里等那么久。
许是风雪渐渐大了,吹红了黎理的眼眶。
他摘掉水迹斑驳的眼镜,仍是带着笑问:“我这双眼,像极了楠枫妈妈。”
楠江浙抢过眼镜摔碎在地上。
“是吗?没注意。”
肩上雪堆陡然坍塌,楠江浙将黎理单薄的身子揉进怀里,低头亲吻。
霸道强硬的舌在口腔肆虐,夺取空气,带走寒冷。
楠江浙吻得不得章法,乱了套,乱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