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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折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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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天早上起床刷牙开始,我靠右内侧的大牙就在隐隐作痛,一吐泡沫,冷白表面参杂着显眼的艳红,我烦躁地皱了皱眉。
捱了一整天,在下班后开车去了常去的那家私人牙科诊所。
我不嗜甜,平常更是连咖啡都只喝三倍浓缩,无糖无奶的黑咖啡。
可牙齿就是不健康,蛀了一颗又一颗,感觉自己就像个百八十的老头子,嘴里没几颗是真的,全他妈是人工的。
牙神经密集且敏感非常,痛起来要人命,我忍不住用舌尖顶了顶,犯贱似的,牙龈疼得冒火才作罢。
打开玻璃门,大着舌头对柜台后的护士道:“你好,我预定了李医生。”
“忘记通知你,李先生转走了。”护士跟我也算相熟,年轻人刚毕业性子也自来熟,见状也学着我大着舌头说话。
普通话变了腔调,土味十足,跟听障人士努力发声似的。
我被她给逗笑了,两人对着笑了一阵,我才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笑容僵在脸上。
“来了个新的主治医生,国外留学刚回来,技术操作杠杠的。”护士杏仁眼瞪得圆溜,竖起大拇指,生怕我不信似的。
与其说我是担心技术方面,不如说我只是不喜欢改变。
不喜欢突如其来的离开,不喜欢出乎意料的事情,就像晴空万里时突然倾盆的太阳雨,清醒又混沌,叫人不知所措。
我下意识舌头又顶了顶牙,进到诊疗室医疗设备旁的办公桌前,所谓的海归医生背对着我,头也不回在电脑前捣鼓文件,“躺下。”
声音闷在口罩内,层层叠加的磁性,还挺年轻。
我依言轻车熟路地躺在牙椅上,没多久他转着办公椅到我身侧,扳过口腔检查照明灯,“李医生已经把你的资料发给我了,别担心,虽然我没他实践操作得多,但专业知识还是够的。”
疼痛困久了便发火,伸出刺在我牙龈上发狠地撞,我疼得又伸舌头去顶,摹地嘴上一阵冰凉扼住,这医生竟捏住我下巴,大拇指指腹底在双唇上,“别顶。”见止住了,松手转头去拿口镜和镊子,“对你没好处。”
为了诊断清楚明确,诊疗室天花板上的灯亮堂无比,我头顶的检查灯更是耀眼,仿佛无数盏聚光灯聚焦着我,耳边音乐剧舞台背景独白炸响:“show time!”
我无法形容现在的感觉,血液奔腾着倒流,烧得滚烫,一路点火,耳根都被烧得发了麻。
是他,楠枫。
那阵喧嚣了我整个少年时期的南风。
时隔八年,他回来了。
隔着口罩听不出,身形也会变换,可他刚刚触摸我唇瓣时,一瞥他露出的双眼,我便立刻认出来了。
剑眉星目,背对着所有灯光都能闪得我天旋地转。
右眼下睫毛中部偏下,有一颗小得不能再小的痣,曾借着夺目焰火的高温烙在我心口,硌得我生疼,此生都难忘。
半个多小时的补牙,我几乎在震惊后的虚脱中度过,一直忍着没去看楠枫,死死顶着头顶的检查灯,导致付完钱回到车上一睁一闭间眼前都有挥之不去的光晕,从五彩斑斓到鸦绿色。
我干瞪着眼看着诊所饮水机前的楠枫穿着白大褂,拿着纸杯弯腰接水,侧着身抬手,修长食指勾着鼻梁上的口罩边,作势往下拉。
我登时泄了口气,额头一下子砸在方向盘上,感觉不到疼,“咚咚”我又磕了几下。
约摸是真的砸狠了,鼻腔不自觉酸涩了起来。
楠枫没认出我,这很正常。
毕竟八年未见,我也变了很多,特别是个子这方面,过年回家探亲,七大姑八大姨总是围着我打圈,给我到底补了点什么。
我只是有些感慨,感慨时间真的是万能的。
可本来都被冲淡到失色的回忆,在见到楠枫的那一刻,焕然一新。
我狼狈地几乎是被拖拽着去抵挡回忆浪朝,最终被一浪打得找不着南北。
凭什么?明明当初不告而别的是他,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悠然自得,我则是跳梁小丑,错漏百出。
我泄愤着又捶了捶大腿,吸了下鼻涕。
没有任何反驳的理由,动心的一方注定是输家,一败涂地。
我和楠枫第一次见面不怎么愉快,确切来说是我不怎么愉快。
我爸妈那段时间离了婚,原来两个人都早有各自的出轨对象,我就变成了多余的附属品。
为了他们能心安理得且问心无愧地留我一人在百平大楼,他们给予了我比同龄孩子多得多的生活费。
从爸妈掌心上的独生子落到这个地步,降维打击一棒子敲得我晕头转向。
妈妈有天在我面前哭诉她的难处,让我理解她,我其实很能理解,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只是我太累了,不想也不愿去理解。
大概是因为这个,上了高中后我便不怎么爱说话,也没心情交朋友,班上没几个名字和脸对的上号。
班主任苦口婆心地叫我别总闷着,多熟悉熟悉同学,我敷衍道:“知道了,吴老师。”
后来才知道他姓梁。
高一上学期中旬,我是走读生,晚上十点晚修放学后,刚接完一通爸爸每月惯例的电话亲情问候,心情有些烦躁。
我蒙上卫衣帽子,走了不常走的小巷,晚上这片照明不好,没有辖区专管也就没人修理。
我垂着头都快撞上了才发觉前面有人,一抬头便楠枫对视了,他离我不近。
昏黄微弱的路灯舔?他的鼻梁,在脸上洒下一大片阴影。
我曾经学过三年的美术,这一刻突然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将他的脸画下来,线条勾勒,冷冽分明,色彩在这张脸上一定是跳跃着的惊艳。
“艹,他不会告老师吧?”
这时我才注意到局面如何,破旧无人小巷,七扭八歪的穿着校服,墙角蹲了个鼻青脸肿的都快癫痫的身影,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尼古丁味。
我伸手扯了扯卫衣绳,判断出这是在群殴。
我的反应有些木然,几个施暴者里有人耐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他妈的个呆子,打到他不敢说不就行了。”
楠枫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我,嘴角咧开不大不小的弧度,十分淡定地对他们说,“他不会说出去的。”
我短暂地蹙了下眉,他怎么那么笃定,我都不认识他。
我不怕打架,包括群殴,但我不会逞英雄举报别人校园欺凌,搞一堆有的没的的破事,嫌烦。
不爽,没由来的不爽。
楠枫的笑激起了我的第四感,只觉他不是个善茬。
虽然这里人看起来没一个好的,但他不一样,笑得如沐春风,刀子暗戳戳狂飞,坏的不是一个级别。
一眼便把我看穿,直看得我心里发毛。
我讨厌麻烦,直觉要离楠枫远一点,越远越好。
有了楠枫发话,没人拦我,我径直穿过他们,走了。
心想,妈的,幸好没动笔画那人,不然铁定折我寿,别以后成了他通缉令的重要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