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知道》悠游友

9、祖训

　　大人物时间宝贵，我深吸一口气，尽量简洁地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他。

　　听着我的讲述，顾董事长收起了见面时的和煦笑容，变得严肃起来。当我最后说希望得到他的帮助后，他双手抱头仰靠在巨大的真皮老板椅上，陷入沉思。

　　过了许久，他捏捏眉心，按铃把秘书叫进来。

　　“林秘书，麻烦你拿杯饮料过来，给这位……”他看了一眼，我忙说：“我叫姜寻……”

　　“给姜同学拿杯饮料，”他微微一笑说：“出汗以后吹空调，又讲了这么多话，心里又焦躁，就来杯解渴安神的柠檬甘蔗汁吧，要常温的。”

　　见他如此亲切，我心情平复了许多，但他接下来的话让我倍感受挫。

　　“姜同学，恕我直言，家传医书里都是不外传的秘方，只有传人和候选传人可以持有一份。我手上的这份，按说可以出借，但祖上有规矩，候选人之间禁止互相借阅和讨论，要各凭本事、独自钻研。我刚拿到医书时，家父就告诫我，必须严守这一规矩。”

　　“这不合理，”我一愣，脱口而出：“为什么？”

　　“事实如此，”他耸耸肩，双手一摊：“可能想激励我们竞争吧，就像养蛊一样。”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玩世不恭的神情，让我不禁怀疑他故意这么说来搪塞我。但这一想法马上被他觉察到了，他眯起眼睛盯着我，语带不悦地说：“你问下舍侄，就知道真伪了。祖训我得守，姜同学，这件事恕我爱莫能助。”

　　我低下头，捏着凉飕飕的杯子，一时无语。

　　沉默片刻，他放缓了语气说：“我很欣赏你，给你一个建议，不妨直接去找家父。实不相瞒，家父对我严苛，对他的这个爱孙却宽仁慈爱，宠得很。爱孙勤勉用功，读书破卷，家父肯定倍感欣慰，呵呵呵。”

　　从他的话里我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我抿一口饮料，定了定神，只见他运笔如飞，然后撕下一张便签，轻巧地对折，推到桌边。

　　“这是地址。”他敲敲桌面示意我去拿，又嵌铃叫来秘书，吩咐道：“送客。”

　　“董事长，我有个疑问，”我站起身，没有去取纸条，而是直视他说：“请问如果没这个规矩，您发自内心愿意帮这个忙吗？”

　　他楞了一下，示意秘书先退下，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淡漠地说：“我不回答假设的问题。姜同学别费心思了，请回吧。”

　　雨薇说过，顾爷爷身体不好，而这位顾董事长居然让我去找顾爷爷，我觉察到二人之间肯定有矛盾。我清了清嗓子，拿出学校辩论赛最佳辩手的劲头来，准备以理服人。

　　“这几天，我听到传闻，说您无意钻研医术，但见面后，您给我的感觉不是这样的。您肯定也在研究医术，我手里的这杯解渴安神的甘蔗柠檬汁就是证据。”我举了举杯子，见他露出笑容，忙接着说：“但您还担负着董事长的重任，事务繁忙，精力上无法兼顾。礼记有云，独学而无友，则孤陋寡闻。如果有人和您一起讨论学习，您肯定能精通医术，传承家学。”

　　他静静地听着，并没有反驳，这给了我勇气继续说下去。

　　“祖训是祖上的规矩，时移世易，只要还守着祖上制定规矩的初衷，祖训也可以与时俱进。如您说，祖训的目的是激励候选人竞争，那现在都提倡良性竞争，可各自封锁起来，像您说的，像养蛊一样内耗，这是恶性竞争。”

　　他微微颔首。

　　“既然您也觉得这个祖训太极端，为什么还要固守它呢？戊戌变法的谭嗣同说，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过时的规定，需要突破，何不就从您这一代开始？”

　　我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他拍了拍手：“好，说得好！”

　　“您同意了？太好了！”我端起水杯，一扬脖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放下水杯顺势坐下，从心底觉得畅快。

　　“我可没同意。”他说。我一愣。他起身，踱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远方。这是二十七层的顶层，外面是棋盘般的街道和一片青绿。

　　“世事如棋局局新，”他缓缓说道：“真的新么？”

　　“姜同学，你以为只有你这么聪明，想到这些？只有你觉得不对劲？这么多年，一代代传人，聪慧子弟多如牛毛，他们自小苦读，皓首穷经，就没有人觉得它不对劲，就没有人质疑过、挑战过？那为什么这条规矩还在呢？”

　　“啊，这个……”我一时张口结舌。

　　“因为问题出在你的身上！你的质疑、挑战，表面上很有道理，其实只不过是想掩饰你的懒惰和投机取巧！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一代代人付出艰辛守护的东西，怎么能传给一个连下苦功独立钻研都做不到的人！只有历经踏破铁鞋无觅处，才能懂这规矩的良苦用心，才有资格继承它！”

　　一席话像暴风骤雨夹杂着冰雹，浇在我身上。他突然这么爆发，把我震住了，我瞪着对面涨得通红显得有些狰狞的脸，久久说不出话来。

　　“所以，牢牢记住这条唯一的规矩，传承医术的候选人，不得互相借阅，不得互相讨论。”

　　说完，他坐到落地窗旁的沙发上，难掩失望，面带疲色。

　　他是在说我吗？还是另有深意？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这些话是您父亲……”我壮着胆子，试探地说。

　　“没错，这些是家父当年对我的训斥。一字一句，我一字一句都刻在这里。”

　　他似笑非笑地说着，抬起右手，食指对着自己的太阳穴虚叩，一下又一下，好像是要把什么挖出来，又好像要把它们夯实在里面，让我突然不寒而栗。

　　我仿佛亲眼目睹了那个场面，严厉刻板的父亲，倔强张扬的儿子，针锋相对的论战，显然儿子败下阵来，不但如此，失败的阴影还伴随至今。

　　半晌无语，我主动打破沉默。

　　“对不起，是我强人所难了，都怪我，太着急想让您帮忙了。”

　　“噢，我不怪你，该怪的人不是你。”他回过神来，右手食指还抵在额头，但整个人已经松弛下来，重新变得平和亲切。

　　“燃秋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替他高兴。”

　　“朋友？他不当我是仇人就不错了。”我沮丧至极。

　　“我相信你们会成为朋友的，”他点点头说：“燃秋是个好孩子，你让他有空过来玩，哪本坏了要复原，我拿给他。”

　　“您说什么？” 我以为我听错了，他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借。”

　　“可是……”惊喜之余，我感到迷惑不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放心吧，我没有违反规矩。其中的玄机，你自己去想吧，想出来了可以告诉我，你是有办法联系到我的。”他露出顽童般的一笑，说：“总之，你去告诉燃秋吧。”

　　回家的路上，我苦苦思索了一路，也没想出来，只得暂时放弃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有的人出生世家，富贵傍身，还更聪明？”

　　我深深地感到，老天爷造人，真的很不公平。我以后要谦虚谦虚再谦虚。

　　次日，我早早到了画室，低头认错后，把一沓厚厚的画稿恭敬地捧给陆老师。他翻开看了看，说：“看你态度还好，这次就算了。下次再逃学，就别来了。”

　　我如蒙大赦，连忙表态，保证绝对不会有下次了。

　　这时，门外传来方雨薇和顾燃秋的说笑声。我赶紧挪动画架，收拾桌子，假装忙碌，心里很是忐忑。陆老师原谅我了，他们两个呢？我有点担心。

　　果然，顾燃秋一进门，看到我站在大厅里，谈笑声戛然而止，哼了一声，转身拐进了书房。倒是方雨薇笑语盈盈，快步来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

　　“太好了，你回来了，还想着你再不来，就去你家里找你呢！你不在这里好冷清，以后不许不辞而别了。”

　　没想到她如此牵挂，我心中一暖。

　　我嗫嚅着把顾叔叔同意借书一事告诉雨薇，让她代为转告。她“啊”的叫了一声，快乐地一阵风般跑开了，不一会儿，把顾燃秋又拉又扯地拖回大厅，强迫他面向我。

　　“陆老师，您不是说让他当模特吗？模特来了，您来上课吧！”她清脆地说着，给我使了个眼色。

　　“啊？噢，今天上人体课？”我紧张地问。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一阵尴尬。我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人体课是裸模，今天是人物素描，”陆老师咳嗽一声，夹着一叠纸过来，指了指旁边说：“你搬张扶手椅，让他坐下来。”

　　我脸一热，忙搬来椅子，对他说了声“请”，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对不起。”

　　他鼓起腮帮，很凶地瞪了我一眼，僵硬地坐下，突然从椅子里弹跳出去。

　　“你去哪儿？”已经支好画架的方雨薇忙问。

　　“拿点装饰。”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脸上多了一副墨镜和一个口罩，抱着双臂坐好。

　　“好过分，”方雨薇不乐意了：“陆老师您看，有这样的模特嘛，脸上肌肉骨骼比例什么都看不到，还不如直接放个墨镜口罩做静物写生。”

　　“本人就提供这个造型，”他闷闷地说：“要不就别画。”

　　陆老师摇摇头，只好让步。

　　唰唰唰……

　　人物素描被我画成了漫画。

　　那时我们年少，各种情绪来得快也走得快，更不会长久地怨恨。这件事渐渐平息，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和他的关系因此破冰，升级为点头之交，他不再对我视作空气，甚至有一天还带来许多精美的糕点。

　　“姜寻，请你吃点心。”他主动招呼我，令我受宠若惊。我谢过他，选了几块细细品尝，只觉得香甜异常，十分可口。

　　“真好吃！”我说。

　　“爱吃就都归你了。”他说。

　　“为什么？”

　　“为了我高兴。书终于修好了，我又可以继续看书了。”他一脸的乐陶陶，但下一秒就被方雨薇叫到了一旁。

　　“你跟我妈说了什么？”她噘着嘴，眼睛里亮晶晶的。虽然在生气，可长发如瀑，白色纱裙飘飘如仙，只给人娇嗔之感。

　　顾燃秋神色慌张，左顾右盼，支支吾吾半天，终于招架不住：“你也知道啊，我来学画画，是因为你喜欢，我才……”

　　“薇薇，你看，”他指了指我，又说：“现在有她陪你一起学，阿姨可以放心了，我也可以专心看我的书了。”

　　“那你的意思是，以后不来陪着我上课了？”方雨薇声音如泣如诉，一串泪珠从她清丽的脸庞滑过，一旁的我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