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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两个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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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燃秋。
我已经很久不去想这个名字了。就像一只蝴蝶,曾翩然入梦,醒来只剩惘然。忙碌的现实,让我遗忘了这份心情。可当蝴蝶再次伫立在掌心,彩翼一张一翕,便唤醒了往事。
他是当年陆老师的两个学生之一。
另一个学生是方雨薇。
陆老师当时是职校的美术老师,独居,自己的房子就是画室,教学和创作之余,收了这两个学生,方雨薇和顾燃秋是一个院子里长大的青梅竹马,父母是世交。
陆老师经常带两人去野外写生,观察自然。一个暴雨骤停的夏日午后,他们一行去城郊写生,画树林,水塘,成群的蜻蜓,奇怪的路人,比如我。
那天我本来是去捉知了猴的。
知了猴是知了脱壳前的叫法,我弟很爱吃,炸酥,撒点椒盐,他能吃一大盘,据说大补。一到夏天,我妈就催我去捉。
我家住在城郊药厂的家属院,附近有一行杨树林,是我的“捕猎”场所。平时我会在傍晚出来,但下雨天例外,因为暴雨会把知了猴的洞口冲破。雨一停,我趿拉上一双蓝色塑胶拖鞋,提上袋子,跑了出去,免得让它们逃跑了。
对一个傲气自负的14岁少女来说,暑热,泥巴,缓慢挣扎不知死期将至的虫豸,让这件事远非从前童年时那么有趣,变得单调乏味。很快我就觉得无聊了,在一棵大杨树下,摸着树身上黝黑的眼睛似的纹路,渐渐陷入沉思,思考的是中考结束后我经常问自己的一个问题,长大了干什么。
我妈想让我考职高,毕业后进药厂,但药厂招工规则突然改了,不招职高,工厂子弟进去至少要高中毕业文凭。她连连叹气,说我“运气不好”,直到邻居刘阿姨说,“寻寻读高中了可以辅导弟弟功课”,脸色才放晴。
我不想去药厂上班,过一眼看到终点的生活。我也不想以后变成我妈那种放空的脸,只在看到厂领导和我弟的时候露出一丝笑容。我想读大学,去看看远方的风景。
我把袋子系紧挂好,折了一根树枝,以树枝为笔画了起来。干硬的泥地,被雨水冲刷得干净平展,树枝划上去很清晰,渐渐的,地上画满了我的畅想——各式高楼矗立,街上有花店、面包店、烤鸭店、服装店等等,车来车往,人来人往,人人衣着摩登,我穿一条裙子,牵一只狗,也漫步其中……
不知道画了多久,我最后给天空画上花瓣和星星点点的焰火,满足地停下笔,一阵噼噼啪啪的掌声响起来。
我回过神,跳起来,看到了他们。一位戴驼色遮阳帽、穿米色长裙、胸前挂着金色花瓣吊坠的女孩对我微笑,露出洁白的贝齿,伸出纤手说:“能把我画在这里吗?”
她面容姣好,姿态优雅,令人一见心折,想和她交朋友。说话虽是请求的语气,却不容拒绝。我点点头,在她指的花店附近空地上,画上了她,还给她手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爱心气球。
她拍着手,高兴极了,拿过我手里的树枝,在气球上划了几个字母——GYQ&FYW。
“你看,你送的气球。”她歪头顽皮地笑着说。
“我怎么送?我又不在里面,”她身旁个子高高的帅气男生,嗓音低柔,目光里满是宠溺地看着她说:“除非把我也画到里面。”
两人目光亮亮的一齐看向我。我看看地上,有些为难。
“太满了,”我想了想,比划着说:“要不,就假设你在这辆车里吧,或者这个花店里也行。”
男生有些失望,但还是和女孩相视一笑,点头同意,然后女孩高兴地做自我介绍。她兴致很高,滔滔不绝讲个不停,还拉着我看她带来的东西:画架,画稿,各种笔,颜料……直看得我两眼放光,羡慕极了。男生则淡淡的,不怎么说话,间或补充几句。
这两人就是方雨薇和顾燃秋,在市区某实验中学读高中,后来我知道这是所贵族学校,比我高一级,一直跟着陆老师学画。陆老师的画室距离我即将就读的一中大概2公里远。
“不如你来一起学画画吧,暑假刚好一起,”方雨薇和我一见如故,热情地说:“陆老师肯定乐意收你做学生的。”
顾燃秋皱了皱眉毛,摇了摇头,脸上有些不悦。
“薇薇,你不要为难陆老师了,”顾燃秋劝阻道:“陆老师的时间很宝贵的,要不是看在阿姨的面子上,他连你和我都不会收的,又怎么收一个零基础的学生。再说,她家里人也未必同意,毕竟……”
我看看他,他正好看过来,急忙躲闪开目光,欲言又止,一脸抗拒,把我心里腾起来的热情一下子熄灭了。我悄悄攥起拳头,心想有什么了不起,和他做同学,我还不愿意呢。
方雨薇捣了捣他,他闭上了嘴巴。
后来我知道了他没说出的话,学画画的费用很昂贵,我家里不会同意的。
“我愿意教你。”站在近旁一直沉默不语的陆老师突然说道。他像电视上的艺术家一样披着微卷的长发,穿着格子衫,袖口卷起,脸晒得发红,表情肃穆,一看就是个严师。
“不收费。你愿意来学吗?”
我眼睛一亮,马上就点头同意了。有这样的好事,我才不在乎那个男生的臭脸呢!
“我愿意我愿意!陆老师好!学生姜寻一定跟着您好好学。”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生怕他反悔。
当我哼着歌回到家,跟我妈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沉下脸来。
“我说咋这么久才捉这么点。”她撇撇嘴,嘭得一声拔下暖壶的软木塞,把开水哗得冲进大瓷碗里,划拉着足爪的知了猴马上一动不动,被烫死了。
我搓着有些短小的初中校服衣角,低着头,不吭声。
“你倒有主心骨,不商量就答应了,”她又说:“我问你,学费不花钱,纸笔颜料不花钱?”
“反正暑假没事,就让她学呗。那个能花多少?”我爸正蹲在地上择菜,冲我使个眼色,我忙凑过去,蹲在一旁剥毛豆。
“老胡,和咱俩一个车间的,就因为给宣传栏黑板写写画画,每个月多发二十,过节还多发一包茶叶。”我爸说。
“妈,姜寻帮我给班里做的黑板报,上了校刊,老师说画得好,以后报名参加比赛,拿了大奖可以中考加分呢。”看着动画片目不转睛头也不回的弟弟,虽然还是一贯直呼我姓名,也帮我说情。
得了两票赞同,可我妈有一票否决权。我偷看她一眼,见她表情有所放松,灵机一动,说:“老师说跟着他学习,材料画室随便用。”材料费我可以偷偷问我爸要,这么好的学画画的机会我可不想错过。
我妈走进厨房,支起油锅,劈啪啪开炸,始终一言不发。直到她炸好,关火,倒出油,端到茶几上,看着我弟吃着,这才说:“学这个能干什么用呢?”
我心里一沉,但她话音一转,还是同意了。“既然你这么想学,就去吧,但有几个条件,不能耽误功课,不能学到坏毛病,不能闯祸。”
我爸乐得冲我挤眼,我还他一个开心的鬼脸。
此后的日子过得愉快又充实。
我每天奔波在家和工作室之间,除了吃和睡,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画画上了,我每天不知疲倦地看啊听啊画啊,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大脑像海绵一样吸收着知识,整个人像着魔一样,成了学习机器。
陆老师给我开小灶,选了《幽灵公主》这部电影做教材,帮我快速打基础。色彩、线条、光、影……这些司空见惯的东西,突然变得不一样。排线、造型、构图……这些词汇,突然成为口头禅。电影、胶片、手稿、雕塑、美术展……这些听着就很高级很遥远事物,突然变得触手可及。手指黑乎乎的,还磨出茧,频繁清洗画笔让手指粗糙开裂,但我毫不在意,乐在其中,因为我眼中的世界一天比一天丰富,我的画也一天比一天好了。
方雨薇对我的进步感到惊讶,对我的勤奋又些担心。
“身体要紧呀,你要劳逸结合呀,这么拼,别累倒了。”她说。
“那怎么行,我要尽快补好课,赶上你们的进度。”我说:“再说了,我一点儿都不累。”
谁会累呢?在向往已久的崭新的世界遨游。
我甚至跃跃欲试,要创造自己的世界,大开脑洞,画搞怪的同人漫画,逗得方雨薇每每笑个不停。顾燃秋倒不怎么笑,可能觉得太庸俗,对我也始终很冷淡。但我对他的态度毫不在意,因为我更在意的是自己有没有在进步。
“你有一颗讲故事的心,”陆老师对我的乱涂乱画很宽容地说:“保持住,也许你可以成为一个漫画家。”
我顺理成章地迷上了幽灵公主,一举一动在不自觉地模仿她。
我骑着我爸修好的老式二八大杠在太阳下汗流浃背,一路飞奔,像幽灵公主骑着大白狼,在御风疾驰。我在画板前画下一笔一划,像幽灵公主挥出长枪和匕首那样明确清晰。我观察石膏和人物的细部,目光也像幽灵公主站在屋顶看人类那样锐利无礼。
“你被幽灵公主附体了!”方雨薇取笑我,她手指蘸着颜料,在我脸上描出血色尖牙,又指指旁边埋头读书的顾燃秋。
“他被故纸堆里的书虫附体了。”她在我耳边悄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