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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荷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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郤遂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因为没有需要他打起精力讨好的贵人在,加上身体怎么裹也暖和不起来,郤遂难得顺着自己心意,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如今毕竟已经是冬日,天气并不暖和,还时不时会吹一点凛冽的风。
他身上的衣袍已经是他这个身量能穿下的最小尺码,但他相比同身量的人显得过于瘦了,哪怕他自己私下已经将衣袍尺寸收了不少,风一吹过来,还会有风漏进来。
若是平时,郤遂并不会在意,冷一冷也就过去了,但今日,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稍稍握住了身上的衣袍,将脖颈一截彻底遮盖住,免得被风刺激得咳疾更加严重。
郤遂皱着眉,有些不太适应如此娇弱的自己,却到底也没把手放下。
他的心绪此刻已经差不多平静了下来。毕竟实在没什么能够不满足的,以前比这时候狼狈的日子多了去了,今日又能被及时救上来,又有太医来问诊,已是极好的待遇。
郤遂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淑妃与二皇子的谋划究竟是在何时,如果他不能在那之前好起来,就是冯徐有心想“帮”他,他最后也未必去得了。
郤遂想到这脸色有些不好看,但他也知道,这些事急是急不来的。他按耐住自己的焦急,提前考虑上最坏的情况:如果他没有得到这个机会,又该靠什么去接近太子。
平日里他一个小太监是没有到太子近前的机会的,能与其他贵人合理接触,只能是在宫里的大日子。
郤遂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距离最近的就是下月的皇后寿辰。
但与此同时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在这种盛事上,他一个小太监就是接近了太子,又要如何给对方留下深刻的印象?
郤遂暂时还没有头绪,他只暂时将这条路子记着了,他不怕难,只怕没有机会,毕竟事在人为,他都走到这里了,自然不会因为一个“难”字便停下。
在走了一截路后,郤遂露在外面的指尖逐渐发白,冷得有点失去知觉,渐渐还开始了刺痛。
郤遂并没有将手收回,他感受着细细密密的疼,眼捷缓缓眨了眨,整个人反而因为这点疼痛有了实感。
他抿着没有血色的唇,抬眸看向前路。
从淑妃宫里去向太医院,御花园是必经的地方。
冬日里,不少花都已经过了花期了,花房就把大半的精力都给了御花园这一片梅林。这片梅林也没辜负花房的小心侍弄,的确也开得极好。才走入御花园,郤遂就闻到了空气中那萦绕不去的梅香。
在这股味道下,他难免又想起来了太子殿下。
太子仁孝,亲手为皇后取露水的消息经过一天,已经在宫内小范围地流传开了。今日太子为何能恰好路过太泽湖将他救下,这最后一块碎片,也就这么拼出来了。
郤遂敛眉,让自己摈弃突起的杂念。
他太久没去太医院,虽提前估量了时间,但因为天冷走得不算快,如今才走了大半路程,天光便有些渐暗了。
若是再这样下去,他未必能在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回到淑妃宫里,他今日出门没有带上提灯,一会看不见路还是小事。
这次没有杀了他,冯徐肯定正鼓着劲想要挑他的错处呢。郤遂虽有办法应付,但能有办法少一个麻烦也是好的。
冯徐的存在也是他决定放弃淑妃,转投太子的一个原因。
他能接受冯徐的坏,却不能接受他的愚蠢,若是与这种人共事,以后少不得要给他擦屁股。
没得选就罢了,既然有得选,那就得想办法换一个。
郤遂从梅林旁走过的时候,眼角余光一晃,竟似看见不远处荷花池边缘的绿地上有一点亮光。
他仔细看去,确实有亮光,并不是他的错觉。而且从光亮的大小来判断,这不是宫人在夜里行走时常常使用的提灯,而是一种另一种更小的灯。
郤遂飞快思量着会是什么,他惯会抓住每一个可能获取信息的机会,毕竟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在未来某一天,就因为惊鸿一瞥的某个事物找到破局之处。
这时冯徐可能会有的刁难已经不再重要了,他被眼前的事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因为实在看不清,他转而挪了挪自己的位置,向荷花池那处更靠近了一点。
郤遂靠着梅树的遮掩躲了一阵,没让他等太久,便瞧见地上的灯光晃动,有人从暗处走出来,拿起了那盏灯。
郤遂顺着灯光看见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袍,天色不算明亮,加上有一段距离,他看不清那人的脸。
而在那人身边还隐约守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郤遂立刻收回了视线,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对。穿着月白长袍的人身份明显不简单,不是他可以随意窥伺的存在。他是想尽可能地收集更多的信息,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可以保住性命。
郤遂并不想因为不小心撞见什么阴私,然后被人灭口。
他没有继续靠近,果断退后了一步,决定走另外的道路,避开荷花池周围。
但几乎是他刚有动作,郤遂又猛地顿住了脚步。
在宫里太监和侍卫都是有固定服装的,而这个时间点,还能在宫内逗留且没有宫人陪伴的,也不能是大臣和普通的皇宫贵族。
站在那儿的人,最大的可能就是皇子。
大皇子封王已经迁出宫内,二皇子与四皇子住在皇子所,夜晚出入并不方便。
梅林……太子……
这不就是他求而不得的机会吗?
郤遂能走到今日靠得就是足够果断,有五六成的把握就足够他冒险一试。他装作未曾发现异样,顺着原有的路向前走去,一路都走得坦坦荡荡。
走出几步后,他便离开了梅树可以遮盖的范围。
随着他与荷花池距离越来越近,郤遂在心里默数着,还没数到第四声,他就被一只手从背后牢牢抓住了肩膀,受到这股力道的冲击,他单膝跪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对方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让他无法出声。
荷花池旁的人显然也发现了这里的动静,向这边走来。
郤遂的视角被限制住,让他只能看见地面还有些湿润的泥土。被发现后他的心脏跳得很快,郤遂努力冷静下来,细细感受着灯光地晃动以及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直到月白色的长袍出现在他视线边缘,身后的人才放轻了钳制他的力道,让郤遂得以稍微抬头。
郤遂的视线顺着对方的衣袍上移,直到看见对方腰间挂着的一枚龙形玉佩时,他心中最后几分不确定也彻底消弭。
他赌对了,真的是太子。
但是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接下来他说错一句话就有可能消失在宫里。
郤遂低着头,知道他们不欲惹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自觉把自己声音放得低,确保只有面前的人能听见。
他用最快的速度解释了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奴是淑妃娘娘宫里的人,去太医院取药路过了这里,不知贵人在此,冒犯了贵人,请贵人恕罪。”
“取药?”
问他的人自然不是太子,而是从他身后传来的声音。
郤遂点头,“是,奴今日落水,太医院开了驱寒的药。”
湛双跟在沈央身后,已经认出了人,他今日特意调查过落水事件的后续,此时轻轻点着头,确认了郤遂所言非虚。
沈央倒是没想过这么快就能再次遇见自己的“心爱之人”。
他盯着眼前之人因为暗卫的动作身体前倾,被迫露出了脖颈,被风吹得瑟缩了一下,却又无法挣脱,只能露出更多的脖颈,显得柔顺又可怜。
沈央将手中拿着的荷灯递给了湛双,微微弯腰,月白的长袍随着他的动作倾落,沈央审视着面前的人,命令着,“抬头。”
郤遂配合着抬起头来,他眼眸垂下,很守规矩并没有看向沈央。
沈央打量着面前这张脸。
看着是真的很年轻,约摸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他的容貌并不丑,相反还算得上好看,但就和他这个人看起来的感觉一样,瘦弱,可怜,乖巧,还有些营养不良。或许因为过去没得到过很好的照顾,十分容貌损得只剩下了六七分。
此时郤遂像是被突然出现的意外吓得要死,格外配合展露自己的乖顺,又因为寒冷不着痕迹地发抖,他不敢看向沈央,只能强撑着保持冷静。
一般来说,其实做到这种程度也差不多了,下一步就该想想怎么处理了,沈央并不是暴虐的人,无意于取人性命。而郤遂面对暗卫的询问应对还算得体,说的话也条理清楚,更是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或抓或放,暗卫也在等他的命令。
但因为眼前这个人是郤遂,沈央有了几分犹豫。
沈央其实还没考虑好要怎么对待郤遂,他和束祁做了交易,所以他会保住郤遂的性命,但是保住性命这件事,把郤遂关在牢里派人看着也是保住了,留在身边时刻盯着也是保住了。
这中间可操作的空间实在是太大了。
他本来或许还会考量几日的,谁知道郤遂就这么撞到了他的眼前。
更重要的是,沈央怎么瞧都觉得,郤遂要说害怕又不是很怕。就像现在,对方不像是被他逼着抬头,更像是用最好的角度来展示自己的容貌,展示自己身上的价值。
沈央轻轻抚过自己身前挂着的玉佩,他也没让郤遂可以不用抬头了,盯着眼前人的眼,声音平和,辨不出喜怒,“孤只问你一遍,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奴……”
郤遂说出一个字之后,不经意抬眸对上了沈央的视线,他突然就消了音。
沈央也不催促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郤遂盯着对方眸子里自己的倒影,抿了抿干涩的唇。
沈央站在他身前等待他的回答,反而阴差阳错为他挡住了吹来的风,让他冻僵的脸得以微微回温。
郤遂看着沈央,突然就想起来了他今日在湖水中挣扎的时候。
冬日的湖水真的很冷,他并不会水,落下去之后也很害怕,但是为了节省体力,为了活下去,他什么多余的动作也不能有。
不管是呼救还是挣扎。
他很难形容在他已经下意识放弃呼救的时候,却又被人救起来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郤遂指尖微勾,拉扯到了掌心的伤口。他的眼睑微微颤动了一下,垂眸避开了沈央的视线。
郤遂听见自己说,“殿下,今日二皇子与淑妃娘娘在内殿交流许久,恐在近期二皇子有对殿下不利之策。”
“如果您愿意,奴愿为殿下探查,以报殿下今日太泽湖救命之恩。”
郤遂觉得,自己遇见沈央后似乎总是在冲动。双方地位天差地别,对方随意一个念头,就能取了他的性命,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敢去冲动,去试探的。
郤遂感觉到了深刻的后悔,但是木已成舟,确实没办法改了,他只好等待沈央的审判,也是等待自己的结局。
原本审视着他的目光消失了,郤遂听见了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沈央应该是站起身了吧,下一刻他会做什么?
沈央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却不是对着他说的,“暗一,把人放开吧。”
说完,沈央转身向着荷花池走去。
原本守在郤遂身后的暗卫消失了,这里只留下来了郤遂一人。
郤遂看着前方的月白色身影,他下意识跟了过去,湛双同样跟在沈央身后,手中拿着一盏灯。因为湛双并没有特意遮挡,就那么坦然地捧着,郤遂很轻易就看清了他手中那盏小小的灯是什么。
是荷灯,
一个可用来祭奠死人,也可为生者祈福的灯。
但太子这般谨慎,独自来到荷花池放下的态度,几乎瞬间就让郤遂排除了后一个答案的可能。
这个灯只能是祭奠死人的。
宫中明令了不允私下祭奠。
而以太子的身份,能让他亲自祭奠,却又没办法光明正大去做的……
郤遂进宫以来刻意搜集的讯息到底在此时发挥了用处,让他瞬时就想到了一个人:未出襁褓就夭折的五皇子,太子的亲弟弟。
在本朝,早夭是极为不详的象征,陛下恰巧又格外忌讳这些。郤遂听闻,当初陛下在五皇子死后,他甚至连一个名字都没有给五皇子赐下,就这么草草埋葬了。
在皇后与太子的恳求下,还是给五皇子上了玉蝶,承认了他的皇室身份,却不允许他葬入园寝,连五皇子的牌位也不能放入祠堂中,享受后代祭祀。
而太子这放荷灯的行为,若是被有心之人报给了陛下,轻则陛下震怒,惩罚太子,重则……陛下可能会怀疑太子对他当年的处置有不满之意,导致父子离心。
郤遂终于想起来,他有什么忽视的地方了,今天其实也能算是一个大日子,今日,是五皇子的忌日。
因为皇帝的态度,这些年宫中很少有人提及五皇子,知道的人也都讳莫如深。
郤遂也是进宫后,几经周折才打探出来几位皇子的讯息,而五皇子早夭,无论如何与他的计划都扯不上关系了,所以他听过后也没怎么用心去记。
郤遂想到这里,突然不知道该用怎样的面目来面对太子殿下。也不知太子就这么让他看见荷灯,又是何意。
好在沈央此时到并没有观察郤遂在想着什么,总归人就在眼皮下,也跑不掉。
沈央在用帕子擦过手后,他接过湛双递过来的娟布,在娟布上亲手用墨水写下“平安顺遂”的字样,然后将娟布放入了琉璃荷灯之中,又放几朵梅花在其上。
估量着时辰差不多了,沈央将荷灯放入荷花池中,看着荷灯顺着水流飘远。
郤遂原本还有些复杂的心绪,在此刻也开始惊疑不定了起来,他注视着沈央的举动,颇有些不解。
放荷灯他能理解,洒上梅花有什么用意暂且也可以不管,但那张娟布的存在是为了什么?而且还是亲手写上去?
沈央想要借着荷灯进行祭奠,若是只求心诚,为了保险起见,不留痕迹是最好的。
便是实在想要留下什么,也可以在琉璃荷灯的底座夹层上刻字,或者放上别的隐喻之物。沈央既然有时间准备这么精致的荷灯,刻字更不算难事,何必采用娟布这种极容易落人把柄的手段?
这怎么瞧着,都像是临时起意。
但郤遂又觉得,沈央并不像是不谨慎的人,他应该比任何人都知道,留下娟布这件事的危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