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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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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东建安九年,春。
帝都丽京城才刚刚褪去了上元佳节的热闹,尚是春寒料峭之时,辛夷却支着窗趴在窗框上对着院里一株望春树出神。
那望春树的枝桠还是光秃秃一片,待它开花还得等到二月,但少女的神思依然定在那望春树上许久,一张芙蓉面被冷风吹得发红亦丝毫未察觉。
近几日来,每见这望春树,她的脑海里就禁不住浮现出一块望春玉佩来,然后是配带玉佩的人……
上元灯会那一晚,正准备去与阿兄汇合的她,于璀璨灯火中见一个面戴黑罗汉面具、穿一身燕青长袍的郎君正朝她的方向徐徐走来。
那不正是阿兄么?
“阿兄。”
她喊着朝那人奔了过去。
当她走至他面前,像往常一样亲昵地挽住他手臂,她的阿兄却并没有像平常那样宠溺地回应他。
眼前的人一句话不说,只低头似有些莫名地看着她。
她忙拉下自己脸上的昆仑奴面具,眼睛弯成一轮新月,“阿兄,是我呀。”
想是她戴着面具阿兄没认出来她,可他也忒笨了,他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妹妹,除了她,还有谁会喊他阿兄?!
可当她仰起脸,目光接触到面具背后那双宛若寒星的眼眸时,下意识地将缠在他手臂上的葱白玉手缩了回来。
他不是阿兄!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想要去揭他脸上的面具,想看看面具下的人到底是谁?
为何会跟阿兄戴一样的面具,穿一样的衣服?
不料那人抬起手挡开她的藕腕,“小娘子请自重。”
这声音……明显不是阿兄的。
她顿觉自己的失态,脸一下烧得滚烫,连忙将自己的面具拉上遮掩面上的尴尬。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还请郎君莫怪。”
她道歉的声音低若蚊蝇,也不管在这闹市里他是否听得见。
她低着头不敢瞧他,目光定在他胸前的衣襟上。
经这样一瞧,她才瞧出他身上的衣裳与阿兄所穿衣裳的区别来。
虽然都是燕青的颜色,但这人衣料用的是上等的提花云锦制作而成,领边与袖缘还有金线勾勒的瑞草纹样。
阿兄穿的则是一件团窠暗纹锦袍,衣料并非云锦,衣领和袖缘也没有金线纹饰。
她的目光自然落到了他的腰带上,此人腰上挂有一块雕琢精巧的玉佩,那玉佩呈圆环状,环内竟雕有一朵俏丽的望春花。
望春花她再熟悉不过了。
望春花又称辛夷花,因阿娘喜爱望春花,所以‘辛夷’便成了她的名字。
他配带望春玉佩,难不成他也喜欢望春花?
她自是不便问、也来不及问他是不是也喜欢望春花,那郎君淡淡回应了句“无妨”便擦肩离去。
之后再无缘得见。
其实与那面具郎君之间不过就是萍水相逢的路人。
她明明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晓,更别说他姓甚名谁,可在与他短暂接触的那一瞬间,他吐字如金的磁沉嗓音,面具后那双深邃眼眸,高山险峰一般的峻挺身影,竟一直在她心里挥之不去。
想起那晚他身上不容侵犯的矜贵,倒显得她多么轻浮似的,冰冷的脸颊竟不知不觉升起一股热意,越想越觉得羞愧。
她怎么能那样呢?明知他不是阿兄,竟然还鬼迷心窍地想要去揭他的面具。
他会怎么想她?一定觉得她不知羞耻吧?!
等等,她这是怎么了?
为何老是去想一个连模样都不知晓的人?
难不成真如传闻中所说的,害了相思病不成?!
辛夷被自己的想法惊到。
这时红瑚端着热茶进房来,将茶盏递给她时瞧见她脸上的绯红,不由心里暗笑,打趣道:
“小娘子是不是又在想上元夜遇到的那位郎君了?”
自上元夜遇见那位郎君后,这几天来她家小娘子时不时就在她面前叨咕那个人,一会儿怪他跟自己阿兄穿一样颜色的衣服,还戴一样的面具,害她认错人让自己出糗。
一会儿又满是好奇地猜他到底长什么样,有没有自己阿兄那么好看?甚至还好奇那人是什么身份,是谁家的郎君?姓甚名谁?
每每一提及此人,她总忍不住脸红,一脸娇羞态。
她家小娘子去年才行了及笄礼,如今已是谈婚论嫁的年纪,想来是对那郎君生了思慕之心。
思及此,她不由联想到信国公府的元二郎,元二郎因着与自家郎君是同窗挚友,因而很早便与自家小娘子相识,她们这些旁人都看得出来元二郎倾心她家小娘子,可小娘子却只把他当自己兄长一般,成日没心没肺的。
原本以为是年纪尚小未开窍,毕竟元二郎那样出色的郎君,谁会不喜欢?那卫家七娘不就对元二郎爱得死去活来的吗?!
可自上元夜小娘子遇见那位面具郎君后,她方知道,不是她家小娘子未开窍,而是元二郎不是那个能触动她心弦的人。
她的心,也许注定是属于其他人的。
可是这个人会是谁呢?那位面具郎君么?
也不知她家小娘子还有没有与他再见的缘份。
这时的辛夷被红瑚戳中心事,脸上更觉滚烫,故作生气道:
“谁想他了。别胡说八道。”
红瑚俏皮一笑,忍不住再次打趣她:
“既没想人家,你脸红什么?”
“你这丫头胆越发肥了,敢取笑我,看我怎么治你。”
站起来就往红瑚腰窝里挠去,红瑚边笑边躲,主仆俩闹成一团。
俩人正打闹着,便见母亲张氏身边的秦姑姑脚步匆匆地进得门来,面对秦姑姑凝重的神情,辛夷松开红瑚走向前来问道:
“姑姑,可是出了何事?”
秦姑姑只拉着她往外走,边走边说道:
“小娘子快去正厅迎接圣旨。”
“圣旨?”
辛夷惊问。
秦姑姑却没再说话,只拉着她快速出了二门,那宣旨的内官还等在正厅,怠慢不得。
辛夷来到正厅后与家人一起齐齐朝宣旨内官跪下,内官将手中的明黄卷轴展开,声音洪亮、字字清晰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门下给事中洛松年之嫡女洛氏豆蔻嘉年,品貌端方,持躬淑慎。温脀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兹指婚为雍王正妃,令其二人共结连理,喜结良缘,责有司择吉日完婚。”
内官的声音一落,张氏浑身僵硬,暗中握紧了身侧女儿的手。
短短一瞬间,辛夷只觉得自己后背已起了一层薄汗,同样僵硬地跪在那里,直到张氏拽着她朝正居高临下望着他们的内官行礼谢恩才反应过来。
洛松年恭敬地双手接过圣旨,并亲自将内官送出了洛府的大门后,张氏的眼泪才决堤一般滚滚而下,她一把将辛夷抱在怀里,声泪俱下:
“这可怎么办啊?我可怜的儿。”
洛松年从门外回来后也是浓眉紧锁。
辛夷的兄长长治将母亲和妹妹一同抱在胸前。
辛夷是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
这个雍王……就是前段时日从凉州回来的那个雍王吧?
那个十二岁被先帝贬去了凉州、无诏不得回京的雍王。
辛夷脑子紧崩着。
双腿却无来由地一软,差点站立不住。
长治连忙托住她,将母亲和妹妹扶到榻上坐了下来。
大厅里陷入一阵无言的悲伤里,只听到一声接一声的低低啜泣声。
直到片刻后,众人才一起将辛夷送回了房里暂作休息。
洛府的人都难以承受这个沉重的打击,包括府里的一众仆人都忍不住摇头叹息,有的还暗地里落泪。
咱家小娘子花一样的人儿啊!
那般聪慧美丽,与人和善,值得这丽京城里最好的郎君来相配。
怎么就落了这么个结果?
辛夷回到自己房间后便再也忍不住扑到母亲怀里哭诉,“阿娘,我不想嫁给雍王,我不想去凉州。我害怕以后再也见不着你们了。”
雍王无诏不得回京,她若嫁给了他,夫妇同体,以后若没有陛下诏令,她便永世不得回丽京。
那雍王不就是整整十年不曾回来过吗?!
这一但嫁过去,若无诏令,她岂不是与自己的亲人永别了。
这是自接到圣旨后,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情况。
因此整个洛府沉浸在一片暗无天日的悲伤之中。
门外的长治听见母亲和妹妹的哭声,猩红着眼眶转身便往外走。
洛松年见此连忙喊住他:
“你干什么去?”
长治顿住脚步,背对着父亲说道:
“我这就去跟圣上求情,求他收回旨意。”
“胡闹。”洛松年喝斥,“你当圣旨是什么?可以说收回就能收回的?你去就是抗旨知道吗?”
洛松年知道他们这位圣上没有那份闲心去瞎操心他们这些臣子儿女的婚事,何况自己平日在圣上面前向来不怎么得脸,圣上更不会有那好心给自己女儿婚事牵线搭桥。
再加上此次赐婚的对象是雍王,洛松年很快便猜到这赐婚只怕别有用心。
长治在父亲的阻拦下终归是没有走出府去。
辛夷在哭过一场后,情绪稍稍得到了些许平静。
她让父母兄长离开了,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好好想想这未来的路。
次日一早,辛夷梳洗妆扮一番,带着红瑚朝父母所在的主院而去。
辛夷朝均是一脸疲惫哀戚的父母亲屈膝而跪,“阿耶、阿娘,女儿不孝,让你们担心了。你们放心,女儿已经想通了,既然无力改变,那便坚强面对吧。”
要不然还能怎么办?!她不想嫁也得嫁,除了坚强面对,她,甚至整个洛家,都别无选择。
看到女儿似一夜之间长大懂事了,张氏又忍不住心疼落泪,她走上前将辛夷扶起来:
“我可怜的儿。”
辛夷反过来安慰了一番母亲,然后看向一旁的长治,“阿兄,你随我来,我有话想跟你说。”
长治跟着来到辛夷的闺房后,辛夷便问道:
“阿兄,你在宫里当值时,可曾有机会见过雍王?”
长治因志在沙场,除了读书外,还自幼勤练武艺骑射,成年后便入宫做了一名侍卫,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凭军功建功立业。雍王身为圣上之弟,必然会时常入宫,长治作为宫廷护卫,睹雍王之姿也不是没可能。
可他却轻摇了摇头:
“不曾见过。不过雍王第一日入京时,二郎曾在正元殿见过他,说是姿容不凡。”
姿容不凡?
若真如此,她多少还能欣慰些。
辛夷突然忆起什么来,随让红瑚去把前几日抽的那支签拿了出来,长治接过一看,只见签上写着一句话:
仙藤自有宝树配,一去千里负双亲。
“这是……”
“上元灯会那晚,我和红瑚见路边有一位方士在摆摊算命,便跟他求了一支姻缘签,这是当时的签卦。”
“具体何意?”
“他说我会得良配,但是会远嫁。”
当时红瑚还很不满地啐那方士,“丽京无数好儿郎都排着队求娶我家小娘子呢,要得良配何需远嫁。不可信。”
她那时也不以为然,之后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却没想真的应了那签象上所说的,竟要远嫁到千里之外的凉州去。
长治不可思议地将目光定在那支签上。
竟然算得这么准!
远嫁都算对了,那这良配应该也不会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