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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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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磬天,一路上就只有我一个人,缩在宽大的马车里。
不走官道的时候,颠簸的实在厉害,摇摇晃晃的想吐,然而再没有人会紧张到眼眶红,会担心地轻轻拍我的背,心中忽然变得很空,以前还可以骗自己至少他们还在我身边。可是,现在绿琴走了,也许是永远看不到了。
我知道她一定很难过,但是没有办法,就像我一样。
一个人走得很艰难吧,因为她总是一个人。
爹娘是空,而今我也从她生命中剥离而去。只剩一片空白,只剩一个人。
她最后的声音与背影那样骄傲,像个害怕受伤的刺猬一般伪装自己。
仅此而已。
温润的江南水,缠过那年女子无邪的面容,洗去细腻的脂粉,水袖缤纷,岁月繁冗,至此锦帛断裂。
晃开纱帘的一瞬,我不经意地向外扫了一眼,发现斜前方的楚印竟看向我,眼睛里有些隐隐的担心。对视须臾,我把头埋进无力的胳膊。怕是苍白的面色被看得一清二楚,我咬了咬唇,双手抱膝。
不一会儿,苍术拉开布帘,伸进一只手:“杜扉,你没事吧?这是茉莉熏香,已经点着了,提神的。”
“啊?我,我不要。我没事。”我强笑着摆摆手,一股清幽的香气从镂空掐丝珐琅熏香球中飘溢而出,顿时觉得好受了很多。
“喂,别这么不给面子。”苍术扭头笑了笑,压低了声音悄悄说,“主子的吩咐,没办法。”
楚印?偷偷看了他一眼,他会这么好心?
虽然这么想,嘴角竟然还是向上扬了扬。
揉了揉脸,我皱起眉头,假装很受不了的表情:“我说了我不要了,哪有这么娇气?还给他!”
“不会吧?那,你要不要吃点什么?”苍术斜着眼向楚印看了一眼。
“不要。不会也是他吩咐的?”
“呃,嗯。”
“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好心。”我白了他一眼,忽然觉得这句话好像有点问题,急忙解释,“不是说他好心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呃。”
苍术略带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留我一个人翻白眼。
不久,又开始难受起来,胃里翻江倒海,我咬着牙忍住,冷汗一颗一颗地掉下来,空气像是忽然稀薄,手脚无力。虽然路是破烂了点,但也不至于晕车这么厉害吧?
车外有人叫停,像是楚印的声音,我耳朵里一阵嗡嗡作响。
总算车停了下来,告诉自己,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纱帘被掀开,一个秀美的身影出现,他一手负在背后,弯腰走入马车。
我缩着不动,略抬了抬头,本来想说什么,想了想,还是没说,继续把苍白的脸埋在胳膊里。
他一言不发地抓起我的手,轻轻按在掌侧腕关节,一阵一阵温热的感觉从指尖接触的皮肤传入,沿着纤薄的血管,直传到心脏。
我顿时完全清醒了,胃里难受的感觉奇迹般的消褪。脸开始微微泛红,抽回手,尴尬地不知道放哪里。
“谢谢你。我,我没事了。”我嗫嚅着。
楚印轻抿着唇坐在我对面,许久未说话。
我有些局促地抓抓头,抬头却发现那双深邃的褐色眼睛一直看着我:“那个,要是没事,我出去了。”跟他在一起总会有一种压迫的感觉。
楚印抱着胳膊,眼睛里略带着危险:“昨天为什么不求我?”
“什么?”我呆了呆,昨天?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会死么?”楚印面无表情。
“我知道。”当时求他恐怕要被他耻笑吧,“那又怎么样?”
“如果你求我,我会救你。”
我笑笑:“我没有求你,你不是还是救了我?绿琴走了,我死了,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没什么留恋的。”
楚印别开眼睛,轻轻靠在柔软的背垫,没有再说话。
我看着他满不在乎的样子,真心为绿琴难过:"你是骗绿琴的吧,说要娶她?"
“你还挺聪明的。不然你以为我忽然对她那么好干什么,那只是交易而已,她有利用价值。是她自己答应我进磬天的,我只是随口应了一声而已。”楚印看着我,口气轻缓,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
“你,你真是无耻!”我手指颤抖地指着他,嗖地站起来,“砰”的一声撞到车顶,疼得我分不清东南西北。
我抱着头,蹲下来,咬着唇才没有叫出来。
一双手把我拉起来,动作轻柔地替我揉头。
眼睛有了分辨能力后,我才发现我竟坐在楚印的腿上,他身子骨偏瘦,碍得我有点难受。
我僵了片刻,连滚带爬地回到原位,脸迅速烫了起来,他是什么意思?
“你怕我?”
“我为什么要怕你!”明显底气不足,再补一句,“你真不是人,绿琴她那么喜欢你……”
“喜欢是两个人的事,她喜欢我只是一厢情愿,要是我要娶每一个喜欢我的人,我不是可以开妓院了?”他恬不知耻地说。
“你真是自恋。”我有些受不了。
“谢谢。”楚印浅笑,像是我在夸他似的。
气氛开始缓和,我从被风吹开一角的窗口望见楚印背后是一座青巍秀绿的山林,其上好像还有一座飞檐画角的亭落,灿灿的日光洒在檐角,看不大真切。
我大咧咧地坐过去,拉开帘,阳光瞬间流进。
“真美。”我看着亭楼喃喃地说,像是浸在沉默的寂寞中的宫。
“青陵台。”楚印顺着我的眼神看去,笑着说。
“青陵台?”我摇了摇头。
“想听故事吗?”在阳光下,楚印白皙的肌肤像是透明。
我点头。
楚印眨眨眼,想了想说:“古代有个康王,嗯,是个暴君。有一天,他将大夫韩凭之妻何氏抢入宫中,韩凭怨恨康王而被下狱,然后自杀。何氏闻讯痛不欲生,一日随康王游青陵台时,跳台自杀。康王很生气,于是命人将韩何两人分而葬之,使他们死不同穴。第二日,两冢各长出一棵梓树,十日后便合抱粗,两树弯曲相随,根枝交错。树上两鸟日夜啼叫,十分悲凉,人们称之为相思鸟,两树称为相思树。这便是青陵台,那亭楼名叫‘离宫’。”
“相思树,很凄美嘛。"
他抬起头,眯着眼,看向苍巍的山,“只是,如今鸟已飞,树亦倒,空余下一个传说般的空壳。”
我趴着看窗外一片连绵青山与蓝天相连,不禁神往,喃喃道:"那可真是可惜了。要是有可能的话,真想来这里隐居。坐看云起日落,闲来吹笛赋词,有情人相依,人间仙境呀。"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许久,楚印才说:“其实喜欢的人站在面前却不能清楚地说喜欢,这才是最遗憾的。青陵已逝,我不想一直留着遗憾。”
我手一抖,帘子垂下,车内光线瞬间暗了下来,他的脸如同镜花水月一般模糊幻灭。我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坐回在他身边。
“哟,有喜欢的姑娘了?”我故作淡定地说。
楚印愣了愣,笑着点点头:“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好像是的。”
楚印自嘲的笑笑,目光停在我的眼睛:“如果说,你死了,我会很难过。”
我皱眉,像是有什么划过,很锋利,刺痛了眼睛。
我扯着嘴角,故作夸张地笑道:“你别开玩笑啊!不会是我吧?!算了吧!我可不想被你利用。”
他没有理我,嗓音略带沙哑,自顾自道:“如果你死了,我会是唯一一个记得你的人。今后就算所有人都会离开你,我不会。”
我抽了抽鼻子,像是要跌进去了,固执地摇头:“你到底想干嘛?你这样我会以为你喜欢上了我!还有,你当初也是这么对绿琴说的吧?”
“信不信随你。”他偏头。
“我不信。”我语气坚定地说,心中却有些动摇。
“我就知道是这种结果。”他低下头,不再看我,“不信算了。”
看着他默不作声的样子,他居然是一副丧气的样子。我怀疑的揉了揉眼睛,这样的楚印我从没有看见过。
忽然很想抱住他,告诉他,我相信。又觉得自己太没骨气,他一说好话就忘了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外面青陵台上的丛林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一首亘古的悲伤挽歌。
他说,不要有遗憾。
他说,如果我死了,他会一直难过。
他说,他会永远在我身边。
一见钟情。
出发后,穿过浓密的林,周围是一片半人高的杂草,绿得生机勃勃,风缓缓翔过,留下一道柔亮的弧线,一直推至无尽的远方。
视线忽然开阔起来,尽头处是被夕阳染得斑斓的天宇,绣着一圈模棱两可的花边,肆意渲染涂抹开去。瓦楞状的云,一块一块整齐而凌乱的满布苍天,偶尔一只轻盈的飞鸟安静地滑翔而过。
想起他刚才的一番话,我告诉自己不能相信。然而我却不可抑制的看着楚印,他在马上英姿勃发的模样,墨发微微扬起,安宁缱绻,忽然有种被我遗忘了的的情绪开始滋长。
这一切纯净得像是梦境,印在脑海中,成为我能够以单纯的微笑面对的为数不多的记忆中的一张发黄的剪辑画。
路上没怎么说话,只觉得天际愈发沉,像是要往地上砸下来。
苍术告诉我走完这草原,走上官道,就可以到汴京的边缘。我问,为什么他对中原的地形这么了解,他说他跟着楚印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了,不熟都难。我便笑着说原来楚印这么老了。后来才知道楚印仅仅才比我大四岁。
官道很平缓,耳边没有了风缠绕草叶繁冗细碎的声音,除了橐橐的马蹄,周围一片安静,我再次昏昏欲睡。
四周开始暗下来,天际蒙上灰暗的幕布,毛剌剌的边缘。
楚印问我:“你去开封以后怎么办?”
“去找我娘的好友。”
“谁?”
“云……我干嘛要告诉你?”我斜乜了他一眼,却发现那双明亮如同星辰的眸子正盯着我,像是要把我深深吸引。
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缓缓升腾而起,我别扭地拉下窗帘不理之。
“跟我走。”楚印轻声道,“跟我一起去北方,好不好?”
马车中昏暗,我看不到他的表情,脑中一阵混乱,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一定是在玩弄我,我愤怒地拉开帘子,刚想说,你到底想干嘛!我有什么利用价值吗?触到他的眼神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那一瞬间,我几乎要答应下来,以一种绝对的单纯。
告诉他,我会一直和他在一起,会和他一起去北方,去看沙漠的孤雁伴着直烟苍凉地飞起,没有那么多的羁绊,江南的水,塞北的沙,我们相视而笑,再没有顾忌。
如果那样便倒也好了。
“……不行。我还要去开封找云叔叔和云清哥……”我忽然清醒过来,缓缓地说。
没说完,楚印脸冷了冷,道:“你哥还挺多。”
"哈哈,那是!我人缘好呀!"我尴尬的说。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我的脸:“我不准你喜欢他们。”
说实话,我真的搞不懂了,只能随便应:“嗯。”
他像是满意地微笑放开我:“快到开封了,你好好想想我说的。”
周围人声开始渐响,人来人往,灯红酒绿,开封的城墙古旧却依旧坚实。斑驳,像是经历了千年的风霜,却还是傲然澹立。
虽然是戌初,城门外的草市还是一片如日时的繁盛,与内里的宝马香车交相辉映,连成一片。
开封,汴京,阜盛之都,那是我的未来,一片迷茫之中惨淡的光,一个通向未来的入口,那些人,那些事,隐隐约约地在暗处朝我微笑。
楚印忽然勒紧缰绳,于是车队停了下来。
我不解地看着他。
楚印没有说话,翻身下马,然后走到一边,买了一支冰糖葫芦。然后走回来,浅笑着把冰糖葫芦从窗口递给我。
我愣愣地接过他手中的冰糖葫芦,他笑意更浓了。
好一会儿才意识过来,他上次果然看到了,我窘迫地抽搐嘴角,把我当小孩子看!
舔一口冰糖葫芦亮红的糖衣,甜到发腻的滋味。偷偷看楚印修长秀韶的背影,未束起的几缕乌发袅娜翩舞,缠成一道婉柔的溪河。
深蓝灰的天幕,周围是车马人流,红色或淡黄的灯笼朦胧缓缓摇曳。
像是被什么充满了的心情,要满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