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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鸳侣成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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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骛早出晚归了多日,时宴也没故意去寻他,故而从那时朝堂一别,两人也一直没在见面。
那日时宴在卧房中准备安寝,忽然有人扣响了房门。
时宴打开门,见门外站的是满身夜露的沉骛,他忙侧身让沉骛进屋。
沉骛坐下后从袖中掏出一张红色的请帖,推到时宴面前,道:“主人和大哥明日要成婚,骛来邀请大巫过去喝杯喜酒。”
时宴看着沉骛骨节分明的手指,指甲被修剪得很干净,却不见得有多好看——毕竟练剑的手,有力的同时也是粗砺的。
他伸手翻了两下那张请帖,内容平平无奇,字也写得很一般,他道:“你这么光明正大地去,不怕身份被发现?”
沉骛答:“大巫先前与骛说过,这次是以寻找龟甲和兽骨的由头免去校场的,骛每次都会将马栓在京郊林中,再徒步走到主人那里,不会被发现,更不会累及大巫。”
时宴心道他明明不是那个意思,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大巫来么?”沉骛又问了一句。
时宴向来不喜欢参加应酬,他觉得浮于表面的人情往来虚伪且无意义,于是他问:“为何选择在此时举办婚礼?”
沉骛向时宴说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夏问池和夏沉樾的故事。
夏问池出身于贫寒之家,因“草木一秋”酿制酒人的方法盛行,她才在磕磕绊绊的自学中酿制出了夏沉樾。
那时夏问池还是一位渴望出人头地的平民,夏沉樾也还没有冠上夏问池的姓,还叫沉樾。
草木一秋酿制之法同其他酿制酒人的方法一样,酿出的大多是没有自我意识的低等酒人,像夏问池这般的,只能算是天赋异禀。
平民酿酒师想要成为一方司酒,要先经过两轮大考才能来到京城参加三年一度的“斗酒会”,这两轮的考试考察的是经义、策问、诗赋,也就是为官的基本功。
而士族中的酿酒师,只需一纸荐书,便可直达斗酒会,同不知几试的贫民酿酒师在酒人上一较高下。
更糟糕的是,平民间的大考并不总是公平公正的,考试中行贿受贿屡见不鲜。
夏问池性格耿直,断学不会曲意逢迎、溜须拍马,不屑、也没有银钱行贿考官。
因此三年又三年,夏问池成为司酒时已经三十岁了,沉樾也已经二十岁了。
夏问池和沉樾很早便已互生情愫,但夏问池总觉得,自己只有功成名就了,才有资格向爱人倾诉爱慕之意。
夏问池终于拜官司酒,她向沉樾表露了心意。
在解忧国,酒人只能允许与酒人通婚,伴侣二人的地位不变,生下的孩子也依旧和酒人同籍;若酒人与平民、贵族、酿酒师任一通婚,两位伴侣中地位高的那一方需得降与酒人同籍,生下的孩子也将入奴籍,得到比酒人的地位更低贱的户籍。
但这只是针对明媒正娶为妻为夫的、有官府承认的情况,若两人只是情人,自然不受此约束。
沉樾陪着夏问池从贫贱一路走来,他甚至,悬梁刺股已经不足以形容夏问池的努力;他更知道,夏问池有多渴望成为一位为民谋利的司酒。
若他答应了,夏问池将被革职。
正因如此,他才更不愿意夏问池因为自己,失去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切,他也不忍心让夏问池再过上那种坐在屋中抬头一望便是天,一年到头吃上一顿肉都是奢望的生活。
于是他拒绝了夏问池。
夏问池想不明白,沉樾对她分明有意,为何还要拒绝她。
因为此事,她日日辗转反侧不得安眠,最终以至神情恍惚,在巡察良田时摔下了牛车,摔伤了腿。
沉樾日日贴身照顾,这让夏问池更加确定了对方的情意。
在一个暴雨滂沱的夜晚,夏问池抱住了即将起身离开的沉樾。
两人向来发乎情止乎礼,沉樾被夏问池的动作所震惊,站在原地迟迟不敢动弹。
过了许久,他见夏问池丝毫没有放开他的意思,这才转过身,小心翼翼地托住夏问池的伤腿,小声道:“夏司酒还是放开我为好,司酒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万一崩开了,免不了又要遭受皮肉之苦。”
夏问池道:“你别走,今晚同我把话说清楚。”
沉樾答:“司酒放开我,我保证不走。”
夏问池放开了沉樾。
沉樾将夏问池扶到榻上,果然见到对方小腿的伤处又渗出了斑斑血迹。
沉樾正打算起身拿药,手却被夏问池握住了。
夏问池道:“今晚我只要你的一句准数,你是否心悦于我?”
沉樾避开了夏问池如炬般的目光,垂下了头。
夏问池强迫沉樾看向自己,又下了一剂猛药:“你若愿意承认,你平日里对我的柔情蜜意都是逢场作戏,那我也绝不再纠缠。”
沉樾听闻此言,慌乱地摇了摇头:“不,不是的。我对司酒每次关心都是出自真心,怎么会是逢场作戏呢?”
“那你为何不愿接受我的心意?”
在夏问池一步步的逼问下,沉樾终于将事情真相和盘托出,他说了自己的考虑,说了自己多年的心意……
那天他们聊了很多很多,夏问池说她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也不在乎世俗的功名和世人的认可,她只想要和沉樾一生一世一双人。
沉樾第一次主动抱住了夏问池,他轻声安抚道:“我们就算不成亲,不受官方管束,也依旧可以是世上最恩爱的眷侣。”
夏问池不明白沉樾的意思。
沉樾又解释道:“我爱慕你,愿与你成为一对爱侣,但我们没必要为了虚名放弃你为之奋斗多年的东西、更没必要因此放弃如今的理想生活。”
“问池。”沉樾道,“错的不是我们,是这个针对酒人的制度。放弃一切以卵击石,并不明智。”
夏问池紧紧搂住沉樾,一语不发。
沉樾安抚地拍了拍爱人的后背,道:“纵然感情很多时候没办法用理智去衡量,但只有理智地做决策,才能让感情更长久地存在。”
夏问池沉默许久,才哑着嗓子说:“你说得对。”
沉樾结束了这个拥抱,他看着红了眼眶的夏问池,在夏问池眼尾落下一吻。
他沉静而温柔的眸子注视着夏问池,道:“可无凭无据的夫妻的确让人心慌,我想向问池要一件东西。”
“你说。”夏问池道。
那时夏问池想,就算爱人想要天外的星星,她也愿意竭尽所能摘下来双手奉上。
“我要以你之姓,冠我之名。”
夏问池愕然,嫁人而随夫家称什么氏本来就是对女方的不尊重,仿佛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为一场婚礼成为了夫家的附属品,她一向很讨厌这种称呼。
如今性别发生了转变,她也很难对这件事产生什么高兴的情绪。
“我不同意。”夏问池道。
沉樾没有想到夏问池会拒绝自己,他问:“为什么?”
夏问池答:“你是一个独立的人,不该成为我的附庸。”
沉樾无法理解,他由夏问池创造,也跟着对方同甘共苦,属上对方的姓氏再正常不过,他觉得这是对方对他的付出与爱慕的承认。
那个晚上,两人就此不欢而散。
“虽然司酒和大哥不欢而散,但他们彼此确定了心意,也确定了往后将会绕开官府成为一对爱侣。”沉骛对夏问池和夏沉樾的事做了总结,“从那以后,司酒和大哥也就没有再提起成亲之事。”
时宴疑惑于沉骛为何只将故事说了一半,便追问道:“可户籍上你的大哥分明改了名字的。”
沉骛本想略去中间的过程,直接回答时宴一开始的问题——两人为何在此时办了婚礼,但见时宴似乎对整件事的完整经过好奇,便又继续道:“是啊,那不是司酒改的,是大哥自己改的。”
那次不欢而散之后,沉樾也给夏问池吹过几次枕旁风,在感情上,夏问池事事听沉樾的,唯独这件事,夏问池从没松过口。
沉樾磨了几次后意识到,这件事指望夏问池是无望了。于是他决定先斩后奏,自己把户籍改了,夏问池想必就不会再大费周章改回来了。
“骛很早就与大巫说过,主人同其他酿酒师不同,她尊重骛与大哥,将我们视作一个完整的人来看,而非向其他酿酒师那般,只将酒人看作是不可违背自己意识的私有奴隶。”
时宴颔首:“我曾经去过猞县,与夏问池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时宴遭到沐剑的追杀,他有要事在身,懒得再同追兵纠缠,便乔装作商人模样进入了猞县的县府,打算在那里歇歇脚——猞县太小、太偏,连一个简陋的驿站都不曾修建。
他进入县府时已是日暮时分,身为司酒的夏问池理应在府中歇息,可他刚迈入大门就听到百姓们高高低低的交谈声,夏问池仍端坐在府衙中为百姓排忧解难。
是位好官。这是时宴对夏问池的第一印象。
时宴继续道:“能酿制出你们这般的高等酒人的酿酒师本就不多,更何况沉樾擅文,你擅武,她应当大有作为的。”
可夏问池偏偏被困在了猞县那样一个穷乡僻壤中,十年没有得到任何晋升。她的文才、风骨、卓越的政见没有被世人看见,恐怕今后也不会再有被世人看见的机会。
沉骛显然不想再谈夏问池的遗憾,他长叹一口气,继续未完的讲述。
夏问池显然是希望她的酒人能够自己选择前行的道路的,因此沉樾在夏问池刚为官时就接触了不少政务。沉樾聪慧,他擅长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交到他手上的工作总能出色地完成。
到后来,很多夏问池处理不完的琐事沉樾也会帮着处理,因此府衙中当差的都认识沉樾,也没有人敢因为沉樾是酒人而看轻他。
每三年,地方都需要将这一年新增、死亡、变更的人口进行汇总,整理成册上报给朝廷,以方便朝廷对全国户籍作相应的增删修订。
这一年正好恰逢汇总之年,猞县管理户籍的官员忙得焦头烂额,沉樾自告奋勇前去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