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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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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的宴席将寿宴的气氛推到了最高潮。皇帝坐北朝南,富察皇后坐在他的身侧,其余诸人依着次第坐在皇帝两侧下首。
寒暄了一阵后,果然不出我所料,皇帝提起了我的婚事。
“诸位蒙古亲王贝勒年少有成,朕见了很是欢喜。今日午后的比武大赛上,科尔沁辅国公色布腾巴勒珠尔拔得头筹,有乃祖之风,不枉宫中教习。”
“满蒙联姻,乃我大清国策。朕之嫡女固伦和敬公主,已到婚龄。朕有意择色布腾巴勒珠尔为额附,赐明年四月成婚。”
该来的果然要来。色布腾倒是殷勤,一听皇帝拍板定下婚事,立刻起身行了三叩首的大礼谢恩。
富察皇后见状,不停地向我这边瞟来,用眼神示意我领旨谢恩。阿黛也搡了搡我,小声在我耳边道,“公主,快谢恩呀。”
这算哪门子的恩?我苦笑。不过是个诅咒。
我站起身来的时候浑身还有些发抖,走到皇帝面前,俯身叩首。
“儿臣,谢皇阿玛赐婚。”
皇帝与众人欢饮达旦直至凌晨,才依依不舍地宣布散席。宴席上,我也喝多了些——试图用酒麻痹自己的神经,不要再去想赐婚的事。木已成舟,又能如何改变。
阿黛扶着我晃晃悠悠地出了大殿。我靠在栏杆上吹了吹夜风,酒似乎醒了几分,却见一个身影也靠了过来。
“手怎么了?”色布腾伸手便要摸我的手,我眼疾手快,将手藏到了身后。
“一点小伤,不劳国公挂念。”
阿黛向我挤眉弄眼一番,竟是退到了一旁。眼看人们都已散去,四下空旷,我刚想伸手挽留她一下——这算什么事情,留我与色布腾二人在此,纵使想遁,都有些不方便了。
我将手肘撑在栏杆上,以手支颐,望向远处京师的方向,可却只能望见熹微灯火映照着的围场草原。
色布腾斜倚在一旁的柱子上,睨着我不作声。
“怎么认出我的。”我开口。我的声音很弱,像秋风中断了线而飘落的风筝。似乎我在开口的时候,也没有拿定主意要不要让色布腾听见。
色布腾靠近了我些,我刚下意识想闪躲,腕子却落入了他手中。“公主托腮的时候会拨弄耳环,与故人很像。”
我愣了愣。若不是他说起,我活了三十多年,都不曾意识到我一向有这样的习惯。
拖雷,你既这样说,便也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吧。
“公主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他却得寸进尺问道。
我摇了摇头,一根根掰开他握着我腕子的手指,“今儿酒宴,我喝多了,若方才说了些什么胡话,请国公不要放在心上。”
说罢,我转身示意阿黛过来。阿黛快步上前,扶了我的手,缓缓离开。
原来那个时时让我梦魇的诅咒,都是真的,终究是应验了。
……
那夜我没有睡着,一合眼便心慌得很,一如当年铁木真提出要我做质子的时候。
我十六岁那年,蒙古大军围困中都城。我随前去议和的丞相完颜承晖赴铁木真军营,也在那儿见到了他的四儿子,拖雷。
彼时二十出头的少年,还不是让所有人闻风丧胆的战神。我觐见铁木真时,他便坐在一侧,望着我,也不知在想写什么。我几乎不敢去看他的眼睛——那双如深渊般的眸子,写满了莫测的情绪,在那样陌生的蒙古军帐里,让我不禁恐惧。
我垂眸,默默听着铁木真将我的父皇贬得一无是处,又道我们女真人贪玩享乐,早已忘了祖辈在冰天雪地里的那番雄姿英发。纵然心有不悦,我却只能沉默以对,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待到铁木真一番演讲说教罢,自顾自地离去,留下我与丞相二人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那一直一言未发的少年忽然笑了笑——也兴许是我看错了——旋即恢复了那古井无波的表情,“三公主,请回吧。”
“此言何意?”我心下燃起怒火,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回道。
“从前我听阿爸额吉讲金太祖的故事,好生崇拜,如今见了,才知道这女真人堂堂的皇子王公,竟像个姑娘似的。”
他语气轻佻,摆明了是拿我调笑。那些蒙古将领闻言果然哈哈大笑,笑声里还带着几分粗俗下流的意味。
拖雷看着我挑了挑眉,也跟着笑了几声。
我扭头便欲离开这是非之地,心里狠狠地咒骂着,不就是一时让他们占了上风,竟嚣张至此,欺人太甚。我刚抬脚走了两步,左臂便被一只孔武有力的手拽住,“外边在跑马演练。马儿可不长眼,我劝你小心点。”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我一时气急,一口气郁结在心,鼻头一酸,竟化作两滴泪染红了眼眶。
“……哭什么?”
那只长着薄茧的手松开了我的胳膊,却又覆上我的眼角。
“这点小委屈就受不了了?”
我不言,试图将他的手甩开。可他就像是块臭胶布一样,怎么也甩不掉。
“这么爱哭,你还真是个小公主。”
在那些蒙古将领不怀好意地第三次发笑之后,拖雷似乎终于觉得他的下马威给足了,将手一收,示意守门的两个蒙古兵带我和丞相出去。
那次我走得决绝,头也不回。可谁知三天后,铁木真的使者便找上了我父皇,要在本已谈妥的议和协定上再另加一条,要我,遂王完颜守礼,入蒙为质。否则,先前的一切协定,都当做废纸一张。
那夜我辗转反侧,彻夜未眠。寝殿里的火炕燃着融融暖意,但殿外却是北风呼啸。我坐在床边,望着西北的方向,只觉得自己未卜的前途如同一片飘零的落叶,在寒风中身不由己地浮沉。
似乎一夜之间,我已经想完了往后余生。我还会回来吗?——回到我生于斯长于斯的中都城,回到父母的身边?
抑或是,日暮途远,再无归期。
或者,兴许拖雷说得也不无道理,我这样娇生惯养的皇家子弟,可能到不了漠北,便在凌冽的寒风中一病不起。
我不知道。
……
但人生处处是意外。丞相数次赴铁木真大营,竟说动了铁木真,最终他慈悲一回,放过了我。取而代之远嫁大漠的,是我的岐国姑姑。
当然,这种“放过”,也是有条件的。铁木真担心蒙古大军撤军途中,会遭金军追击,便指名道姓要我和丞相二人随行,确保蒙古军平平安安地撤出长城,返回草原深处,才许我们二人返回。
于是在岐国姑姑出嫁后不久,我和丞相再次踏进了蒙古的军营,也……再次遇见了拖雷。
那时他刚从外头骑马回来,虽是隆冬,他却只穿了一件单衣,肌肉虬结的膀子在单薄的衣衫下十分明显。他随手拽了一块布擦了擦满头满身的汗,便咧嘴朝我一笑:
“好久不见,三公主。”
他还是那么嘴臭。
坐在大位上的铁木真咳嗽两声,“你二人此次北行的食宿,都由拖雷安排。”说罢,便走出了毡帐。
怎么又是他!
我礼节性地点了点头表示尊重铁木真的安排,一刻也不想在此多留,一句话也不想与拖雷多说。
“你会骑马吗?”拖雷向我走近几步,“我们蒙古比不了你家,没有车给你坐。”
我点点头,“当然。”
作为女真人,我多少还是学了点蹩脚的骑射功夫。那时我还没到发福的时候,骑马于我而言尚不算是什么难事。
“骑两圈给我看看。”他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道。
我不情愿地走出去,跨上拖雷的马,慢慢悠悠地围着毡帐转了两圈。
“小公主,你这叫骑马呀?”拖雷似是觉得好笑,“这算散步还差不多。”
我瞪了他一眼。
“来,我教你。”
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身影便飞身上马,坐在了我身后。他狠狠一夹马腹,那马便撒开蹄子飞奔出去,我一时没有抓稳缰绳,险些被甩飞出去,却发现自己被拖雷紧紧箍住了。
“怕了?”
拖雷的身子紧紧贴着我,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又故意往前凑了凑,我几乎能感觉到他在我耳边哈出的热气。
你分明就是故意的,我心道,但嘴上却倔:“没有。”
“那我就加速了哦。”
虽然不敢回头,但我已经可以想象出此时拖雷脸上那副奸计得逞的坏笑表情了。我认命地闭上眼睛,随他吧,他拿我取乐够了,便也就该没兴趣了。
可是我却没料想到,这傍晚时分吹了一路寒风,再加上马背上颠簸得厉害,回到帐中后我胃里难受得紧吐了一通,又祸不单行地在夜里发了高烧,昏昏沉沉的,头疼得厉害。
我盖了好几床被子却还是觉得不暖和,整个人因为难受蜷缩成一团,却也没有半分缓解。迷迷糊糊间有人似乎闯进了我的毡帐,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发烧了。”他道,“怎么不找军医来看看?”
这个声音真真切切地让我清醒了过来——是拖雷。
“那岂不是得折腾一夜,”我用被子将自己裹紧,“明日就要北行了,我想睡会儿。”
我的声音因为疲倦和病痛的折磨而软下来,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习惯性地染了几分跟阿玛撒娇的味道。
拖雷似乎沉默了。片刻,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你先睡。明日一早,我带军医来找你。北行的事,你不必担心。”
难得他这次话里没有带刺。
……
果然次日一早,拖雷便带着军医来了我的毡帐。我的情形似乎比昨日更差些,夜里又吐了一回,烧也一直没退,冷得甚至有些发抖。
托雷见状,竟一只脚跨上榻,坐在我的身边,“要是难受便靠着我。”
那时我脾气还倔,但再倔也倔不过身子的难受,便半推半就地靠在他怀里,让军医为我把脉。
军医开了几服药方,嘱咐我多休息,便去忙了别的事。托雷却就着这个姿势半天也没有将我放开,“多亏没让你去漠北,不然,恐怕你吃不消。”
我头昏得紧,也没有心思呛他。
拖雷又搂着我说了几句什么,我也记不太清了。兴许他自讨了个没趣,便也没再缠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