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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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我醒来已不早了，想来昨夜太累，一觉都快睡到了中午。
“醒了？”
我揉了揉眼睛，便看见色布腾擦着汗从屋外进来。他大约是刚在院子里练武罢，没穿上衣，光着膀子也不害臊。
他转过身去的时候，我看见他背上那苍狼的纹身——前世他身上也有个这样的纹身，他那时便同我说过，蒙古人是苍狼白鹿的后裔。
昨天夜里我也见了，只是没空细看。
那纹身边上，却是几条结了薄痂的血痕。我略微低下头去，想来那是我昨夜被他弄痛时的杰作。
“夫人看够了么？”色布腾将擦汗的布甩到一旁，套上一件轻薄的蒙古袍，往我身侧一坐，“若是想看，今夜再让夫人看个够。”
想起昨夜略有些灾难的圆房现场，我连忙咳嗽两声道：“还疼着，过两日再……”
“看来还是我没照顾好夫人。”他道，“饿了吧，我叫人送早膳来？”
我刚想说不必，到桌上吃去，结果甫一伸腿想要下榻，便牵动了身下正疼着的地方，“哎哟……嘶。”
色布腾把我按回床上，“别逞强了。”
我垂了垂眸，那便让他安排吧。
色布腾叫阿黛进来说了几句什么，阿黛答着“是”出去了。色布腾坐回床边，伸手进被子里拽住了我的手，“夫人如今，可是对我动心了？”
“国公与妾已是夫妻，不必谈什么动心与否。”我抿了抿唇，不卑不亢道。
“无妨，”色布腾叹了口气，“夫人的心又不是石头，总会被捂暖的。”
我无言。会么？纵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我与他之间隔着的血海深仇，终究是一层厚障壁。
“前些日子让夫人多心了，是我的错。”色布腾望着我，往我身边靠了靠，伸手将我挡了视线的一缕乱发放到脑后，“我知道你的性子，你既心里认定了嫁给我，此事我无论什么时候做，你都不会拒绝……可你不拒绝，并不意味着你喜欢。我想着你心里对我也有怨恨，不愿强迫你，等你对我真心心动——就像当年那样，再行夫妻之事。此事总得是你高高兴兴的，得是你愿意的。”他想了想，又解释道：“那日我去偏屋睡了一夜，是……想你想得紧，怕我把持不住。”
他的解释令我觉得有些好笑——天真得可笑。这世间姻缘，大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人人都讲求什么真心，日子便也没法过了。大清往蒙古嫁去的那么些公主，哪个不是结了婚才知道自己的额附长什么样子，日子不也照样过下去，生儿育女，操持家里。
色布腾为我倒了杯茶，我就着他的手呷了一口，“国公多虑了，妾只是想履行妻子的责任，尽快为国公生育子嗣。”
色布腾没有言语。膳房的侍女端了早膳来，他从床脚搬出一个矮桌，架在床上，让侍女将早膳放在上头。他又扶我往上靠了靠，“腰疼吗？垫个软枕？”
我点点头。他探身到榻的里侧，抓来一个软枕，扶着我直起身来，将软枕垫在我腰后。他的动作大了些，带起了被子，被子下面那块昨夜我垫上的白绢露了出来，上头还有几道血迹。
色布腾看看白绢，又看看我，将白绢随手叠了两下，放在一旁。我尴尬地咳嗽两声，低头用膳——想必他是知道的。
“对了，”我忽然想起昨夜没来得及思索的问题，抬头问道：“你先前……真的不曾行过夫妻之事？”
色布腾望了望我，郑重地摇了摇头，“不曾。”
“那你那几个大名鼎鼎的儿子——蒙哥，忽必烈，旭烈兀……”这些天我读《元史》，感慨唆鲁禾帖尼真乃四帝之母，“难不成个个都是孙悟空，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按蒙古人的规矩，不论生父，谁养大便是谁的儿子。”色布腾解释道，“大哥的身世也说不清楚，但阿爸将他养大，他便是阿爸的儿子。”
这解释……好吧，想起他昨夜的样子，确像是初经此事，我暂且信了。
那日以后，我心里确实放下了一块大石，好在不是科尔沁对我有什么意见。
除了读书以外，我也给自己找到了打发时间的新法子。前世虽然阿玛宠着我，但额娘教训极严，只要是与做太子、做皇帝无关的事情，统统不许我碰。有个小侍卫因为教我打马球，被额娘狠狠杖责了一通，说他教坏我不务正业。自那以后，便再也无人敢陪我去做些什么玩乐的事了。
可神仙也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念着政事，我偶尔忙里偷得片刻闲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不会被额娘禁止的爱好——美食。
咳咳，吃好吃的，的确是可以消解很多烦恼的。
阿玛还未做天子时，算是中都城里的饕餮大师，而我跟着他吃遍中都城的大街小巷，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吃这一方面，还是略有几分造诣的——自然，命运的一切馈赠，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我的代价就是，最后蔡州被围困时，我连策马突围都办不到了。
起初我只是个食客，后来，便开始自己偷偷研究菜谱，研究配料，自己学着做。我在寝宫里建了间小厨房，算是我偶尔逃避现实一回的世外桃源。
有时蒙古抄掠中原，我闻奏十分焦虑，抓心挠肝时，便跑到自己的小厨房里，跟美食打成一片。——当然，这只是偶尔的事，绝大多数时候，我还是在认真当个好皇帝的。
我研究做菜，是小心翼翼瞒着额娘的。若是让她知晓了，必然又要让我伸出手去拿戒尺狠狠打几下，“宁甲速，休得一天到晚不务正业！”
不过那日在小吃街，色布腾倒是点醒了我。从前我做皇帝时，不能研究美食，如今我既身为女子，身为妻子，操持家里该是理所应当的，可以光明正大地学点烹饪的手艺。
说到不如做到，我立刻便开始捡起当年唯一的爱好。在五百年后第一次展露我的手艺，自然是请色布腾来做个评委。
某日，色布腾当差罢，回到府中。我早已坐在桌旁，见他回来，便吩咐阿黛道：“将我做的几样点心呈上来。”
“哟，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夫人在此候我多久了？”色布腾见我，打趣两句。
我低头浅笑，“不过是妾分内之事。”
阿黛领着几个厨房的小侍女依次端了驴打滚儿，豌豆黄，芸豆糕和艾窝窝上来。色布腾见状，有些不明所以，“今天晚上改吃糕点了？”
我嗔怪道：“不是国公前些日子提点妾，自己在府中试着做些小吃么？”
“你做的？”色布腾闻言的片刻，眼中仿佛放出光来，立刻伸筷子夹了一块驴打滚儿塞进嘴里，“嗯，好吃。”
……你这还没吃出味儿就说好吃，就算是夸，可不可以走点心？
“国公还是细细品味吧。”我道。
色布腾将口中的驴打滚儿咽下，“不骗你，真的好吃。”说着，他又夹了一块，接着又夹了一块……接着，他又转战芸豆糕，自己尝了一块后，伸着大拇指说好吃，便又夹了喂到我嘴里，“你辛苦了，多吃点。”
咳……其实刚出锅的时候，我就已经吃了不少了，留给你的都是剩下的。
“国公又要把我喂胖了。”我眨了眨眼道，“我方才已吃过了，国公慢慢用吧。”
他伸手刮了刮我的鼻梁，似乎也确信——好吃的只要到了我手里就不可能逃脱被吃掉的命运，于是开始自顾自地吃起来。一顿狼吞虎咽后，桌上的点心竟如风卷残云般被他吃去了一大半。
“我若没记错，国公明日可是还要当值？”我问道。
他点了点头，伸出五个手指头来：“还有五日我才轮休。”
“宫中当值辛苦，”我伸手揩去粘在他胡茬上的一小块黏糯米，“明儿早上我给国公做些点心，国公可带去垫垫肚子。”
“那太早了，”色布腾连忙摇摇头，“你多睡会儿吧，早上我随便吃点就行，不讲究。”
“无妨，就是个爱好……国公不也知道，我是如何喂胖自己的么？”我笑道，“国公想吃哪一种？”
“真做啊……一大早的，你真不多睡一会儿？”他显然还有些不相信，抬头看了看我认真的表情，大约是知道我一点儿也没在开玩笑，“那就请夫人随意，夫人做哪一种我都喜欢。”
估计是念着我明儿一早要起来做点心，色布腾那晚很老实。我换了寝衣后，眼见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动了动，却没打算行房事。我笑着瞥他一眼，扯了被子躺下就睡。
色布腾当值，五更该到宫里头报到，于是我四更便随他一同起了床，他依着习惯在院里练武半个时辰，而我则到厨房里制作芸豆糕。
昨天睡前，我已吩咐厨房泡好了芸豆和红豆，今日一早便能直接开工。芸豆煮软后打成豆糊，加入几块冰糖，大火烧开后不断搅拌，将白芸豆糊的水分炒干。再将红豆打成豆沙，同样炒干。
洁手，我取了一小块芸豆泥，拍两下做成不厚不薄的皮，再将红豆沙团成团作馅儿。红豆沙包裹在芸豆泥中，用模子一压，便成了雕着花的芸豆糕。我想着色布腾带吃的到宫里去，想必不能吃独食，得与同僚们分享，为他准备了十二个芸豆糕，整整齐齐放在食盒里，叠了上下两层。
至于余下的六个，四个吃进我自己嘴里，再给阿黛与喜娅一人留了一个。毕竟是贴身伺候的侍女，我有什么好吃的都念着她们，才能让她们觉出我的真心实意来。
我伸手拈了一块芸豆糕，咬上一口。冰糖芸豆皮的甜味，与红豆馅的甜味有所不同，一个像蜜糖，一个则绵软许多，两种不一样的甜在口中交融，入口即化，果然好吃。一转眼的工夫，四个芸豆糕便都已经下了肚。
我拎着食盒出来，见色布腾也换了衣裳，准备入宫去。“国公，带上这个。”我双手将食盒递给色布腾。
色布腾一只手接过食盒，另一只手便顺势揽我的腰，下巴贴了贴我的额角，“夫人真好。”
我垂眸浅笑，“妾分内之事。”
色布腾抱够了，望着天色蒙蒙亮起，眼看时间紧了，才依依不舍地将我松开，却打开食盒，先偷吃了两个芸豆糕。
“等我到了宫里，垂扎布他们几个肯定要上来抢。”色布腾笑道，“这是夫人做给我的，我自然要先吃几个再说。”
……真小气。我心道。
色布腾吃得嘴角都是渣子，我伸手为他拭去，“好了，国公抓紧些，别误了当值。”
他闻言，拎着食盒往外走了几步，却又好似忘了什么，折回廊下，低头亲了我一口。
然后便出门了。
敢情他这是专门回来亲我的……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果然，那日傍晚色布腾回府，见了我便道：“夫人的手艺，如今在宫里出了名了。”
“宫里？”我不禁笑了，揶揄他两句：“想来，也就是国公的几个同僚吧。”
“差不多吧。”他道，“垂扎布、德勒克几人，都说夫人做的糕点好吃，我只给他们一人一个，多了我舍不得。”
我莞尔，“国公怎的如此小气，下回妾再做便是。”
“哎哎，不行。”色布腾摇了摇头，“你若想做，白日里做便是了，起那么早，我心疼。”
“我先前上朝也是这个时辰，倒也没什么不习惯的。”我抬眼望他，见他还是一脸不愿意的样子，“噗嗤”笑道：“说笑的，明儿我不早起了。”
过了些时日，京城殿试放榜，官学里倒是传来了一个消息：阿桂中进士了。
不仅如此，揭榜后，他的那些同学摆了场宴席为他庆祝，玩些什么类似曲水流觞的游戏，结果阿桂便因此在京城出了名，人人皆知他“小容若”的名号了。
我也曾读过他的几篇诗文，倒确实同纳兰容若有相似之处，婉约气重，而豪放不足，且多吟男女之情。想来若是他做个才子，自是绝代风流，但若入了仕途，这为人、为文的风格，还是得有所转变才是。
色布腾不知从哪儿弄了些兰花，带着一班小太监在院子里忙活了一上午，先前有空着的花盆，全都种上了兰花。
那日午间，我照例到厨房里转了转，看见有新鲜的茄子，便心血来潮，想着做一道烧茄子。时下是茄子最鲜嫩的季节，也就半个月，待过了这半个月，茄子老了，里面长了籽儿，便是用同样的做法烧出来，也不是那个味儿了。
厨房里的下人手艺不精，想来还是我自己出手最靠谱。想来这些天，下人都该觉得奇怪了——堂堂固伦和敬公主，整日里下厨房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谁让——明贞琴棋双绝，便是其木格，也会跳上两段蒙古舞，而我没什么旁的本事和爱好，就喜欢在厨房里捣鼓。毕竟，吃也有境界，旁人做我来吃，这只能叫解馋。自己做自己吃，方能称一句品味。
咳……或者说，我便是有些什么旁的本事，如今身为公主，也是派不上用场的，也只有烹饪这一项还说得过去，无违妇德。
这烧茄子，须得是北京城土生土长的皮薄肉厚的圆茄子，而不能是长条儿形的那种，还得挑紫黑色油光锃亮的那种。将茄子去了皮，先竖着来一刀，再横着切一刀，切成四瓣儿，再切成片儿，像切鱿鱼卷似的，打上密密麻麻的十字花刀。半头蒜拍碎，炒锅加小半斤素油。
待素油烧到八成熟，便将茄子片儿推进去炸，没一会儿，油便几乎被全部洗净茄子里了。此时再放些盐，将茄子煸透、煸熟，将先前吸进茄子里的油再全部煸出来。
煸熟后，将茄子捞出来，把油控干净，再往炒锅里加些酱油，却不能放多也不能放少——多了，菜色发黑发苦；少了，烘托不出茄子的鲜味儿。这放酱油的量，我当年也是反反复复试了多回，才有了手感，要掌握到做成的菜恰巧酱红发亮，却又没有完全盖住茄子的颜色。
酱油往锅里一倒，只听“刺啦”一声响，油烟便往上蹿。我熟练地别过头去躲了躲呛鼻的油烟，将控过油的茄子倒回锅里，再撒上少许白糖、少许蒜末，翻炒几下，颠两下勺，大功告成——出锅！
我不顾烫口，先夹了一块尝了尝。这烧茄子虽是素菜，却口感肥嫩，味道醇厚，经蒜香一提味儿，吃进嘴里鲜浓喷香。
看来我的手艺还是很值得信任的。
我命厨房的侍女将烧茄子端到桌上去，自己则净了净手，脱下防油污的罩衫让侍女拿去洗了，哼着小曲儿往饭桌上走。
我在桌旁坐下，吩咐阿黛道：“阿黛，请国公来用膳。”
隔着窗户，我望见色布腾此时刚在院子里忙活完，叉着腰看了看他的杰作——一院子的兰花，面带几分满足的神色走进屋里。
“夫人今日又做了什么好菜？”色布腾嗅了嗅，“好香。”
“不过是家常的烧茄子，”我为色布腾斟了一杯桃花酿，递给他，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那便请国公来品一品，评一评。”
色布腾夹了一筷子汁肥肉厚的烧茄子送进口中，“嗯，好吃，又软又香。”他嚼了几口，“我之前在府上也尝过一回烧茄子，他们做的又干又柴，同夫人的手艺，简直不是一个档次。”
我笑了笑，也夹了一块烧茄子，“谢国公夸奖。”
色布腾吃了几口后，伸手指了指窗外的院子，“夫人劳心费力为我做各式好菜，我也得为夫人做点什么。喏，喜欢么？”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院的兰花，细叶白花，虽不艳丽，却有着恰到好处的恬淡之美。我向来喜欢兰花，并不招摇得过分，却透着一股韧劲儿之美，幽幽开放，总有赏识的人会懂。我在蔡州城内的寝殿，便取了个名叫幽兰轩。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我念了两句韩愈的《幽兰操》，望着色布腾眨了眨眼。
“你别拿那些咬文嚼字的东西来绕我，”色布腾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头，“是喜欢，还是不喜？”
见我不言语，他的语气似是有些急了，“我当年特地问过耶律楚材，他说你最喜欢兰花了……”说着说着，却是想起了什么，把自己逗笑了，“我那时还在曲雕阿兰种过，只是那儿太冷了，吹了阵寒风，便都枯了。中……北京城的气候，大概最适合了。”
在漠北的曲雕阿兰种兰花……得亏他想得出来。
“谢国公，妾……很喜欢。”我抿了抿唇，小声道，抬眼望他。
“你喜欢便好。”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往后我护着你，便不再有什么寒风了，你尽管像兰花一样便是。”
他倒真会说情话，教我心里都漾起几分波澜。想来我若是未经世事的小姑娘，恐怕真要被他迷得五迷三道的。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四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