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近临界》罗刹灵主

18、迫近临界

　　三年过去了，这个社会的秩序似乎又恢复到了从前，除了死亡警员的父母总是在警局门口闹，最终也不了了之。
　　白丽依旧上班下班，破碎的身体似乎也在慢慢的恢复中，尽管她从不夸奖自己的，但是这的确是个奇迹，不过，她并不知道这段奇迹会维持多久，达摩克利斯之剑仍然悬在头顶，像病毒的免疫逃逸机制一样，它或许隐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中怪笑。
　　唯一不同的就是，她与许丽娜之间的沟通变多了，这位和刘清扬一样极其敏锐敏感的女强人，从她在病房中不假思索喝掉水的动作，便推测出白丽并没有失忆。
　　失忆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她可以自由选择说那些话，不说哪些话。但是，白丽的戒备心始终存在，她能够毫无芥蒂喝掉许丽娜手中的水，那么，她就不可能失忆。
　　她和许丽娜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这种关系或许可以称之为暧昧。
　　她们会偶尔见面，聊一聊工作，有时候也会聊一聊生活。
　　但是白丽再也没有进入过姜双的梦中，这个名字似乎慢慢沉寂了。
　　只是有一天，许丽娜看着窗外，忽然轻声自语：“连你都无法找到姜双的踪迹，她大概是不在人世了吧。”
　　白丽淡淡颔首，并没有多说什么。
　　偶尔的时候，两个人会在许丽娜的大别墅中喝咖啡，会就那些书籍，谈谈那些天外来客。
　　在许丽娜的观察中，白丽似乎更加从容，甚至对此表现出一种漠然与毫不关心来了。
　　某一天，就在她们酣畅淋漓的一次飞盘游戏后，许丽娜亲吻了白丽，干爽的嘴唇印在她的脸颊上，许丽娜挑着眉，讳莫如深的微笑着。
　　两人并不谈论这些，她们的关系仍旧是如此，这是两人共同的默契。
　　警局的工作仍然在有序的进行，唯一不同的是，在这个时代，失踪正成为一种流行疾病，似乎大家都已经麻木的接受了这样的状态。当然，偶尔会有那些不和谐的微小因素存在。
　　薛寒上班后，同白丽一起被国安局授予了二级勋章，警局调动后，许多人也都进行了调动，三位室长都升至副处长，分管曾经的领域。
　　然而，薛寒倒是并没有发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精神，仍然守在她的那个小小的监控室中，看着那些枯燥的数据与镜头。她亲自动手设计的系统，几乎每天都要进行最新的调试，其技术力已经无法估量了。
　　白丽现在已经是内勤的室长，同时也兼任了档案室，虽然这些老上司老同事会偶尔打趣她，在内勤室浪费这样一个经侦人才，不过她也仅仅淡然一笑，并不多做解释。
　　薛寒啜了一口茶水，她身边放着一本书《伪造的人类》，那是一本最新潮的科幻小说。
　　白丽半开玩笑：“你怎么忽然对这些感兴趣了。”
　　薛寒颔首：“大概是从程选死去的那天开始。”
　　这个名字久违的出现，让白丽那开始钝化的大脑忽然不知道如何思考。
　　她是幸运的，而程选是不幸的，至于姜双，甚至无法判定她是否幸运还是不幸，因为她已经完全失去了踪迹。
　　可是她又看着自己的老同学，她忽然感到一种悲哀，那些不和谐的，不属于伊甸园的乖顺的羔羊，会出于自己的意识走出高墙，她们会前赴后继的冒险，然而，不幸的命运或许就会降临在她们身上。
　　敏锐的好奇心是灾难，钝感力反而是一种幸运，大概大多数人像后者一样活着，才能够简简单单的去生存。
　　白丽又是半开玩笑地笑了：“凝聚意志，保卫愚蠢，过去的就过去了，再深究就没意思了。”
　　可是大概，薛寒没有听进去，她仍然凝神静思的看着那本书。
　　白丽的心中似乎被淡淡的阴影所包围，无论如何逃避，似乎探险者总在前赴后继。
　　然后，她走出了警局，打算去对面的快餐店买一点午餐吃。
　　她在喧嚣的过道中茫然的看着天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表情。
　　她看着那人群中漠然的脸庞，然后，她的心底有什么东西被唤醒，她的眼睛开始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人群中的一张脸。
　　她擦擦眼睛，确实她并没有看错。
　　那是一张油画般的面庞，略显娇小纤细的身体，在迅速移动的人群中，像一幅静止的画作般美好。
　　年轻的女人面容上保持着一种平静的微笑，但是白丽确定，那女人是在看着她微笑，她是——姜双！
　　她飞快的在车流中冲过横道，在尖叫声与咒骂声中，她在十字路口中高声呼喊着姜双的名字，然而那女人似乎像忽然消失一般，在人流中看不到任何踪迹。
　　白丽绕着十字路口四周的不断的奔跑，却没有任何结果，可是她那颗悸动的心，却再难以平复。
　　她机械的走进快餐店中，坐在窗边，味同嚼蜡。
　　正在这时，她的对面忽然坐下来一个女人，那女人正在看着她微笑。
　　白丽的心此时却变得沉静了起来：“姜双，我终于见到你了。”
　　姜双微笑着：“白丽警官，我是来见你的。”
　　白丽曾经想了许多次，她真正见到姜双会是在一种什么状态下。
　　她曾经想过，他会将姜双救出来，或许能够将颠覆这个社会的秘密揭露出来，时间与经历，所收受到的伤害却抹平了这次，然而她没有想到，过去那样久了，他们会在一间快餐店中，这样静静坐着对谈，这是何其荒谬的事情。
　　周围人影错落，来来回回，人声鼎沸，然而姜双就这样光明正大出现在这里。
　　两个人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又似乎像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眼，彼此之间淡然一笑。
　　白丽轻声道：“我曾经以为我是那个幸运儿，至少我现在活了下来，可是我知道，每天公安局中经受的失踪人员已经数不胜数，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乃至麻木，看来，终究有第二个幸运儿出现。”
　　她转过头，直视着姜双：“我能知道些什么呢？我想知道，你仍旧是‘姜双’，还是仅仅有着姜双面庞的另一种生物呢。”
　　姜双轻轻的微笑：“如果你不觉得厌烦，请听我把这个故事讲完吧。”
　　“其实，在大多数人眼中，我是个普通的孩子，就连所有孩子的遭遇也是相同的，或许曾经遭受过校园冷暴力，或许曾经被孤立过，或许对现实功利主义感到一种迷茫，姑且称之为所有孩子青春期的躁动。诚然，我也并没有任何恋爱经历，我同样认为我不需要恋爱乃至婚姻。至于亲情，从孩子出生就带着一种天然的责任感，如果说父母对孩子的责任感是投入，那么孩子对父母的责任感就是回馈。在这一点上，我一字遵守则社会的既定规则，遵守着一种传统道德。不过，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点自己的灰色世界，那是不容许任何人进入的世界，父母、朋友、亲人、同事，这些社会的代称，都不能够入侵的领域，那便是思维意识的空间。”
　　“我在大学的至研究生期间，修学了法律与传媒，他们是完全相反的两个学科，一个是世界是外放的，一个意识是内敛的，一个追求创新与新潮，一个追求传统与刻板，但是我始终认为，他们的内在逻辑有些相似，那就是理智客观的存在，所以我始终认为，现代的那种流行趋势不能够真正算是一种传媒的形式，仅仅是形而上学的表述而已。”
　　“工作后，我已经能够驾驭这些既定的事务，我也渐渐实现了财务自由，尽管我对居住的条件并不在意，数十年一直在那所出租屋中，但是也无所谓。不过，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在我读书时，很喜欢在夜晚回家时，在寂静的灯火湮灭时，看着星空思索。人类似乎自古以来就拥有探索深空与地心的一种欲望，而我的探索欲望又极其强烈。”
　　“那时，在一天寒冷的深夜，天空飘着雪花，我在幽暗的院落中，看到了来自外星的东西。你不必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因为我并不确定的它的身份。我很早开始接触神秘学，在我的印象中，那些天外来客的形态不断更新，最开始是飞碟状的探测器，后来在世界各地陆续出现的倒三角与四角菱形探测器，他们会有一个更小的恒星探测器围绕在身边，再后来是黑色钢珠与散射器。但是那天我看到的东西，它像是一只从中心漩涡处向四周延展的喷枪，由中心向四周的密度逐渐减小，光芒逐渐减弱，但是它还是三法则好一种可怕的昏黄色亮度，它像是从天空下坠，离我越来越近，我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压迫力和一种难以言述的好奇心。从那之后，尽管我的仕途很通畅，我可以买起黄金地段的别墅，然而我始终住在那个出租屋中，或许那里十分混乱，也或许这些天外来客喜欢这样的混乱。我越来越觉得，高维度生物或许十分重视理性，因而缺少人类的这种混乱感，这是我从神秘学中得到的最初感受，以至于现在也没有变过。我想，你应该和我有相同的感受吧。”
　　白丽微微颔首：“从看到你照片的第一天起，我就有这种感受，我感觉你的眼睛在透过屏幕像我说着什么。包括存在移动硬盘中的视频，我甚至觉得我们在正常的对话。”
　　姜双微微一笑，她实在是个非常出色的女性。她的面庞看着还带着几分稚气的青涩，然而她确是个思维深邃的人，这种矛盾感，恰好造成了她的魅力所在。
　　姜双轻轻开口：“我没有再度见过那些天外来客了，但是我的人生似乎仍旧在冒险。正如我在视频中所录制的那样，自从遇到了那些怪事，我只能想到用这种方式留下证据，就像我在平时进行核查谈话一样录入证据。那天，从我拿到那个眼睛吊坠开始，一切变得不正常起来。我的主管领导许丽娜给我介绍了一位公司的客户，那是个很有魅力的女性，但是，她令我感到恐惧。”
　　白丽轻声道：“这个女人就是莫斯吧，不，真正的莫斯已经消失在世界上了。”
　　姜双依旧微笑：“我有种敏感的感觉，我开始查阅手中那个吊坠的资料，我心中形成了一个疯狂的猜想，我想到了创世纪神话中不断湮灭与代际的人类，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的人类不停的迭代，然而他们的面容都是相同的，他们仅仅更替了灵魂。莫斯似乎对我很感兴趣，她开始频繁的接触我，然而我的身体天生的对这种危险的事物有着一种敏感的抗拒，我又找回了少年时候的感觉，那种好奇心与恐惧感并存的感觉驱使着我。我听说莫斯在大学时期曾经神隐了一段时间，那之后，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许丽娜无心的话更加提醒了我，失踪的人越来越多，但是他们或许真的回不来了，因为旧的人类被消灭，新的人类才会出现。”
　　“直到我到了禁区西，我经常在那里徒步，但是这次却有种不同的感觉，我在小屋前见到了那个失踪的女人，她明明坠楼死去，然而我在爬上楼的时候却看到了她的脸，后来，莫斯就出现了，那个女人活生生的站在我的面前，那时，我的精神几乎濒临崩溃，对天外来客的一种新奇变成了世界毁灭的一种恐惧。或许莫斯对我很感兴趣，我始终在猜测，也许那种东西只是以一种意识的形式出现，我甚至觉得按照莫斯原有的性格，她主动与这个天外来客的精神进行了融合。她似乎很早就感到了我对她的戒备，她对我像猫鼠游戏中的主导者一样，不断的入侵我的生活空间。她旁敲侧击的意思是，如果我不陪她玩这个游戏，那么我周围的人会被慢慢的波及，这恰恰是我最不想看到的，我的好奇心会引发灾难。”
　　“她始终让我的心悬在临界点上，不上不下，那是一种极度的精神折磨，所以我只能通过录像来排解，同时下意识的留下证据，我怕自己的生命的终结会毫无意义。有一天，我驱车到很远的地方，我扔掉了那个吊坠，第二天，它仍然出现在我的桌子上。我知道避无可避，但是我并不想就这样成为一个完全的傀儡，我只能寄希望与后来者，我又怕后来者重蹈覆辙。我曾经想过自杀，但是理智告诉我，这并不是一个好办法。我想，他们会在我自杀的瞬间立刻入侵我的大脑，那么这场战争就是他们的胜利，我绝不允许如此。或许是到了临界点，莫斯大概要在上或者下中选择一个答案，那天她联系了我，她要我驱车去找她，我已经预感到了未来的一种消极可能，而这避无可避，我随身带着尖刀，希望放手一搏。我在那里看到了许多所谓的人类面孔，他们的生命像是一个个无机的木偶，莫斯欣赏着我的崩溃，引导者我在寻找答案后直面心底的恐惧，我知道，只要在死前我仍保留着自己的意志，他们就无法入侵我，因此我决议在此死去。”
　　白丽忽然道：“可是她仍然留下你了。”
　　姜双轻声微笑：“是的，自始至终，我只是姜双。但是，我又不再是人类社会的姜双，一个人脱离了社会生活就不再是人了，就像鱼儿上了岸也不再是鱼。我不是人类，也不是那些天外来客。”
　　白丽凝神望着她：“或许现在，你已经是一个看客了。”
　　姜双那从容的笑容始终未曾退却：“直面恐惧才能够祛除恐惧。我已经赢了他们，所以未来我还会继续赢。我的意识永远主导我自己，同时，我会辖制他们，一旦有新的猎物出现，就是我们游戏开始的时候。如果恶魔注定屠戮与征服，我就偏偏要做那个向恶魔权威挑战的人。”
　　白丽道：“我始终相信，我们在梦中连接，我始终敬佩着你。”
　　姜双点头微笑：“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白小姐，我们用不同的方式践行了自己的好奇心，我认为，你比我更加勇敢。因为你仍旧会拥抱这个社会，你仍然是一个人，尽管头上悬着那把利剑，但是，你心中的那团火焰还在。”
　　上班的时间到了，白丽起身来，点头微笑：“回见。”
　　姜双也伸出手去微笑：“回见。”
　　她们都知道，她们无法再相见。
　　她们沉默着，在人潮汹涌中并肩着走向相反的方向。
　　白丽回过头，远处，莫斯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看着她，随即站在姜双身旁，同她慢慢的消失在远方。
　　白丽踏过临界的斑马线，继续走向未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