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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活下去的可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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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珲上刑场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他颇无聊地坐在囚车里数着木头上的霉斑,左耳是隔壁囚车里晋王世子的痛哭流涕,右耳则是押送犯人的侍卫在大声斥骂“吵什么吵,还当自己是皇亲国戚呢”。
“姜月明,你这贱女人……“一声低不可闻的咒骂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响起。
韩珲不动声色看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同车披头散发的芮丞相低着头,面目狰狞地喃喃自语道:“等本相出去了,定要让你付出代价……“
出去?
韩珲眉心一跳。
再抬眼看向囚车周围时,他的视线便多了审视的意味。
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就混在路人中间,伺机而动。
呵,这老头原来还留了一手。
韩珲轻笑,真是天助他也。
当下判断利弊后,他趁侍卫没注意这里,悄悄靠近了芮丞相一些。
“芮相爷。”
老头子被关在天牢几个月,神志都不太清晰了:“宋家的小子?”
这是把他认成宋睦文了?
韩珲眼珠子转了一圈,将错就错:“舅公,都是皇帝陷害我们宋氏一族,你是知道的啊。”
芮丞相一听这话,表情又狰狞起来:“本相自然知道!”
“你的父亲母亲,还有我的妻儿都是被那女人所杀!”
老头一激动声音大了些,不远处的侍卫又是一声怒吼:“那边的犯人吵什么吵!”
韩珲赶紧压低声音:“舅公救我,我还想出去为族人报仇。”
“好啊……”
芮丞相浑浊的眼睛中终于露出几分神采。
“好孩子,好孩子。”
“咱们一起出去,让那女人为芮家和宋家付出血的代价!”
“咚——”
忍无可忍的侍卫一脚踹上囚车。
“再吵闹一句,我即刻回禀上级,将你们当街处刑!”
脑中忙于勾画复仇大计的芮丞相终于安静了下来,只是口中还嘀嘀咕咕着什么“一定要把那女人拉下来”。
韩珲内心翻了个白眼,跟着大皇子干事这段日子他算是看明白了,不仅大皇子姜嗣洸本人是个大脑残缺的蠢货,他的对手们,乃至整个大越皇室,就是一群白痴。
不,除了一个人。
那个人也是他韩珲的人生中唯一一次看走眼。
姜月明。
轻轻念出这个名字,一时都不知该害怕、忌惮、抑或是仇恨。
出现在他脑海里的脸,也不知道该是哪一张才对。
是记忆中从小到大苍白着脸的那个病弱少女,还是几个月前带着一队锦衣卫血洗皇宫的暴戾女帝?
摇摇头甩开脑子里的杂乱念头,韩珲决定集中注意力在今天的逃跑上。
过了今天,无论成功与否,他和姜月明将再无关联。
他现在只有一个信念,就是逃离京城后,去救正在被流放途中的弟弟妹妹。
如果成功,他就带着弟妹去别的国家,再也不会回来。
作为一个聪明人,韩珲心知肚明,为父母复仇这种事无异于以卵击石。
何况成王败寇,既然韩家选择了助大皇子造反,自然也要付出投机的代价。
关于等价交换这一点,他从不抱怨。
“舅公,还有多久?”
理清思绪的韩珲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已经快到刑场了。
芮丞相嘴唇微动,像是在复述一般:“刑场前的那条岔路口,口哨为信。”
话音刚落,一声尖锐的口哨声就响彻整条街。
韩珲皱眉,明明离岔路还有一段,为什么口哨响了?
难道是其他人找来的帮手……
一时间,不知道是谁在推波助澜,街道上的人群也暴动起来。
侍卫们被挤得靠近不了,拔刀都无济于事,只能在人群中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几个从天而降的黑衣人砍开一辆囚车门上的锁链。
芮丞相用尽全身力气扒上木栏,大喊着:“这里!我在这里!”
其中一个黑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示意旁边的人:“这人也是主子让我们劫下的吗?”
另一人不耐烦:“主子说了,只要带走晋王世子。”
“不可能!”芮丞相紧绷几个月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三皇子殿下明明答应要救我的!”
“哈,是三皇子的人。”
几个黑衣人目光一变。
“杀了他。”
几乎是领头那人刚说完,一柄剑就在芮丞相胸口穿过,留下一个血洞。
芮丞相咽气前还用力瞪着眼睛,喃喃:“我怎么、可能、死……”
一切发生得太快,韩珲只感觉到温热的鲜血喷在自己脸上。
“同车这个会不会也是……”
还有一个黑衣人在谨慎打量着他。
领头那人:“那就一起杀了。”
深知这伙人的行动迅猛,韩珲在那人开口之时就立即闪身,刚好躲过了袭来的一剑。
而落空的这剑不偏不倚砍在了摇摇欲坠的锁链上。
“啪嗒”
锁链断了。
“废物。“
领头的人阴沉着脸,拎着剑就打算补上。
千钧一发之际,密密麻麻的箭矢破空飞来,将几个黑衣人几乎射成筛子。
是锦衣卫。
就是现在!
韩珲趁着混乱,推开车门,就地一滚,混进了杂乱无章的人群中。
……
“不好,大人,有人跑了!”
疏开道路,清点囚车时,负责押送韩珲那车的侍卫才发现端倪。
锦衣卫秦千户脸色冷得吓人:“谁。”
一旁的侍卫战战兢兢:“好像是,韩家的那个大公子。”
“封锁城门,立刻禀告圣上。”
秦千户翻身上马,动作半点不拖泥带水:“其余人,跟我去搜查。”
“是!”
……
韩珲跌跌撞撞跑进一个小巷,才想起来自己还穿着破烂的囚服,若有人撞见怕是马上就会被报官。
看了眼四周环境,他咬咬牙,从一处不高的院墙翻进了一户人家。
换上一件粗布常服再次翻出来时,他心中默默向这家人道歉,如果还有机会,他一定会偿还的。
就地埋掉囚服后,韩珲开始思考如何出城。
不出意料的话,发现他逃跑后,锦衣卫一定会封锁城门,全面搜寻。
这个时候出城门绝对不是明智之选。
但是,在城内待着也安全不到哪里。
他既没有住处、也没有可以投靠的人,混迹人群中至多能掩饰他到宵禁,超过那个点再待下去就是坐以待毙。
等等。
韩珲终于从记忆中搜罗出一处绝对安全的地方。
没错,天黑后就去那个地方……
皇家猎场。
……
“你说要搜猎场?”
陈镇抚使嗤笑出声。
“秦夷,你是不是脑袋不想要了?”
秦千户低着头挨训,背却挺得笔直:“大人,属下认为韩珲既然曾经去过猎场,慌不择路下就可能会选择逃窜到那里。”
“够了!”陈镇抚使恼火。
这个秦夷仗着自己能力强,三番两次越俎代庖,已经够下他的脸了。
“先不说私自搜查猎场是重罪,我不能应允。”
“皇家猎场,占地有上千万亩。”
“那个韩珲就算有命进去,也没命出来,懂了吗?”
陈镇抚使语带不屑:“秦千户你毕竟还年轻,有些事情就不要过多干涉了。”
“这次任务结束,你就去漳州走一趟好好历练历练吧。”
“属下遵命。”
秦千户一如既往冷着脸没有表情。
……
秋夜的猎场寒风凛冽。
只穿了件单衣走在林子里的韩珲有些冷,却无比庆幸。
毕竟天气转凉,猛兽活动也会减少,对他来说是个安全的信号。
那么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活着走出去。
上天如果真的有灵,就请保佑他这一次吧。
韩珲走着走着却突然发现不对劲。
这片林子,是不是太过安静了?
哪怕猛兽准备冬眠,怎么会完全没有动物出没?
他凝神认真听起周围的声音。
落叶的扑簌声、水流的潺潺声、还有……
是干枯树枝被压断的声音!
意识到这点的韩珲像被踩中尾巴的猫,一下子跳起来就往山林更深处跑去。
突然,“哧”的火把点燃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他的周围一下子变得灯火通明,刺得他睁不开眼。
好不容易缓过来看向光源处时,才明白他已经被禁卫军包围了。
“啪、啪、啪”
不知哪里的掌声传来,然后在光线最明亮处,分开了一条路。
披着狐毛大氅的女帝唇角带着一丝玩味,从防卫森严的禁卫军中走了出来。
“没想到,朕一时兴起夜间狩猎,还能遇上韩爱卿。”
清冷似玉的声音,却让韩珲从头到脚泛上一股寒气。
说谎。
什么夜间狩猎,根本是对他的追捕。
他想逃跑,但是整个人犹如被钉死在原地一样,动弹不得。
“看来是刑场的铡刀让韩爱卿不满了。”
女帝慢条斯理侧身,伸手接过身旁人递来的一张弓,随手拉了拉,似乎在试合不合手。
韩珲感觉自己浑身发冷,脑子这时却十分清醒。
他逼迫自己开口说些什么:“陛下,臣有事禀报。”
女帝却恍若未闻,接过一只箭,还掂量了一下。
即便箭头已经瞄准自己,韩珲也只能咬咬牙往下说:“陛下,臣知道今天劫囚车的是谁的……”
“呲——”
第一支箭正中他的左腿膝盖。
韩珲闷哼一声,单膝跪倒在地,额头直冒冷汗。
“第一件事。”
女帝收敛了浑身的最后一丝温和,像是撕碎了面具一样语气冰冷。
“既是戴罪之身,功名禄位也被剥去,该如何自称需要朕教你吗?”
韩珲纵然是疼得打颤,也不敢发出多余的声音:“……草民知罪。”
眼见第二支箭已经搭上弦。
韩珲不能再犹豫,他果断开口:“是五皇子余党,草民猜测五皇子现在就在滁州一带,那里是晋王从前的封地,所以他要劫走晋王世子作为合作筹码。”
“呵。”女帝摩挲着弓身,突然轻笑出声。
“还以为是个靠色相上位的绣花枕头,没想到还有几分脑子,着实惊喜。”
若是从前的韩珲,必定会因为这种话恼羞成怒。
但眼下的他却不敢有任何情绪,只是忍着痛楚伏在地上一言不发。
“那不如朕姑且饶你一命好了。”
女帝好像找到了有乐趣的事情,居高临下俯瞰着他狼狈的模样。
韩珲整个人终于卸力,叩头道:“谢陛下恩典。”
女帝随意挥挥手:“行了,带回宫找个太医给他看看。”
韩珲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乍一站起被冷风一刮,只感觉整个人都汗毛立起。
“嗖——”
破空声倏地传来。
下一瞬,一支黑羽箭正中他心头。
韩珲不可思议地看着没入胸口的箭身,甚至尾羽还在颤动。
他的胸腔和鼻息都被鲜血的味道染透,却还是抬头望向女帝:“为、为什么……”
女帝也愣神了,但还没开口就被一个温和的男声打断。
“陛下,我是不是教导过您,不要被这样的人迷惑心神。”
韩珲想睁大眼睛看看是谁杀了他,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他的意识正在一点点消散,只有耳朵还能听见几句模糊的对话。
“……你越矩了。”
“只是担心陛下为皮相所惑……做出错误的决定,不必……”
你大爷的。
只是想活下去,有这么难吗。
最后在心中骂骂咧咧一句,韩珲的视线彻底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