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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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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殿内,芳充仪独自坐在内室,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张仿佛带着无形烫意的纸条。
东西是今早以极其隐秘的方式送到伊人殿墙角跟处的。没有落款,没有多余的话,只有几个语焉不详的词语,却像一把钥匙,给了她指引。
“平妃……”芳充仪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心头乍现出一种近乎颤栗的兴奋。
她入宫不过三年,凭借家世与颜色,很快便得封充仪,一度圣眷颇浓。那时的她,也曾天真地以为,只要安分守己,总能在这后宫有一席之地。
可平妃,那个看似雍容华贵、实则心胸狭隘的女人,仅仅因为她在一场宫宴上得了陛下几句夸赞,便视她为眼中钉。
先是她的份例开始被以各种理由克扣,送来的东西总是不尽人意。接着,她宫中一个得力的宫女被寻了错处调走,换来的却是平妃安排进来、木讷笨拙的新人。
最让她刻骨铭心的是去年夏天,当时在御花园赏荷却偶遇陛下,不过是与陛下说了几句话,当夜平妃便召她去棠梨宫,字字句句敲打她“要懂规矩”。
离开时,她“不慎”在棠梨宫湿滑的台阶上跌倒,扭伤了脚踝,休养了月余才好。太医说是意外,可她分明记得,当时旁边只有平妃的心腹玉簟……
那之后,陛下对她似乎也淡了些,直至今日她的位分再无进寸。她不是没想过反击,可平妃掌着宫务,根基深厚,又有皇子公主傍身,她一个无子无宠的充仪,拿什么去斗?
直到此刻。
“刘保……”芳充仪盯着纸条,眼神亮得惊人。刘保之名,她也有所耳闻。
可能是多年来权势在握,平妃有恃无恐惯了,有些事做得并不隐蔽。且芳充仪父亲是光禄寺少卿,虽不直接管采买,但对内务监那些猫腻岂会毫无耳闻?刘保这老阉奴贪墨成性,她早有想法,只是苦无证据。
如今,证据被人送到了她手边。
外宅暗格私账,勾结商户以次充好,甚至意图构陷皇后……哪一条拎出来,都够刘保死上几回!若能借此撕开一道口子,未必不能撼动平妃那看似稳固的地位!
“是谁送来的?”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但很快被她压了下去。
不重要。
无论是皇后,还是与平妃有隙的其他人,此刻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她等待已久的机会!一个既能除去刘保这条恶犬,又能狠狠打击平妃,甚至可能在陛下面前立功的绝佳机会!
她紧紧攥住纸条,指节发白,胸口因激动而微微起伏。
不能急,不能莽撞。必须谋划周全,要选在最恰当的时机一击必中,让平妃连反应和遮掩的机会都没有!
*
乾元宫东暖阁。
御案上堆着厚厚的奏折,大多是禀报各地雪情及应对措施的。
皇珩刚结束与户部、工部几位重臣的商议,深感疲惫。
城南的雪灾比预想的严重,虽有官府尽力赈济,但杯水车薪,灾民安置、房屋重建、疫病防治,桩桩件件都要钱要人。朝堂上那些老臣,除了互相推诿、诉苦哭穷,便是隐晦地攻讦政敌,拿不出多少切实可行的法子。
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目光地投向窗外。
雪已停,天色灰白。
这种时候,若是那“天音”能响起,哪怕只是只言片语的提点也好。可惜,自从那日在凤仪宫后便再未出现。是他近日心不够静,还是这“天音”本就虚无缥缈,不可依赖?
不知怎的,思绪便飘到了凤仪宫,他想到了他的皇后,眼中划过几缕深思。
坦白讲,在皇后入宫前,他对这位闻家女并无期待。
他早已不是青涩的毛头小子,还会畅想相伴一生的妻子会是什么模样。所谓男爱女欢,他体验过,也厌倦过。坐在这个至高无上的皇座上,有太多事需要他决断、考量。
相比一位年轻貌美的皇后,他更需要一个可以为他平衡后宫的贤内助。
奈何闻家女为后的旨意是先帝去世前就定好的,他也无法更改。
是以,瞿珩早已做好迎一位“泥菩萨”进宫的打算。
可事情的发展却有些超出瞿珩的意料。
新婚之夜,瞿珩就发现了,他这位皇后与往日京城传闻中的闻家女似乎不太一样……
瞿珩收回目光。
听说太后为那批劣质丝线的事发了难,也不知她会如何应对。
想到她可能正对着太后的责难愁眉苦脸,甚至偷偷在心里抱怨,瞿珩几不可察地弯了下嘴角,随即又敛去。
他不打算帮她。
这既是对她能力的试探,也是给予中宫应有的权柄。
若她连这等明面上的构陷都应付不了……那这皇后之位,她坐得也未免太不稳当。
“高元。”他唤道。
侍立在侧的大太监高元立刻躬身:“奴才在。”
瞿珩:“问问太医署,皇后调理的方子,可需增减。”
“是。”高元领命,心中暗忖,陛下对皇后娘娘,倒是越发上心了。
瞿珩不再多想,重新将目光投回奏折上。还有太多政务亟待处理,容不得他过多分心。
*
腊月初八,雪后初霁,阳光稀薄地洒在宫廷的朱墙碧瓦上,添了几分节日的暖意。
寿安宫正殿内,暖香馥郁,地龙烧得极旺。
太后端坐于正中的紫檀木凤椅上,穿着绛紫色绣金凤纹的常服,头上戴着镶珠点翠的抹额。
下首,按照位分高低,妃嫔们依次端坐。
闻皎作为皇后,坐在太后另一侧的位置。
她今日穿了身鹅黄色绣折枝腊梅的宫装,外罩银狐出锋的斗篷,发髻上只簪着一支玉簪,并几朵小巧的珠花,妆容清淡,却不掩姝色。
平妃下首离太后最近的位置,一身妃红色宫装,戴赤金红宝头面,妆容精致,笑容得体,尽显雍容华贵之态。
贤妃、敬妃、慧妃、谦嫔等叫得出姓名的依次在列。到还有一些良人、小仪,却是连进殿的资格也没有。
一番例行叩拜请安、吉祥话过后,殿内气氛还算融洽。
太后慢悠悠地拨着手中的暖玉念珠,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闻皎,开口道:“今儿是腊八,本该是和和气气的日子。只是,哀家前几日听说了一桩事,心里总是不大痛快。”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
平妃适时地露出关切又略带歉疚的表情:“太后娘娘可是为了那批金线丝绦的事烦心?都是臣妾的不是,一味相信下面的奴才,竟出了这般纰漏,累得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操心。”她说着,起身向太后和闻皎分别福了一福,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恳。
“平妃娘娘,这事也不能全怪您呀,那下头的人向来最会阳奉阴违的。且臣妾可是听说了,这采办相关都是要送到皇后娘娘跟前盖上凤印才能入库的。”说这话的人意味不明地看向闻皎。
闻皎看过去,赵美人,就是被陈昭仪那只绿鹦鹉骂“蠢货”的。
她还未说话,平妃又道:“此前太后让皇后娘娘与臣妾一起负责年关诸事,皇后娘娘入宫不久,正值学习熟悉之际,千头万绪,一时顾及不到这些细枝末节也是有的。倒是臣妾,掌管宫务多年,本该更加仔细核查才是,却疏漏至此,实在惭愧。还请太后娘娘责罚。”
这一番话,看似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实则句句都在点明“皇后新来不懂”、“学习阶段疏忽”,更坐实了“采购纰漏”是闻皎督导不力所致的事实。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显得深明大义。
贤妃微微蹙眉,端起茶碗掩饰神色。
敬妃老实巴交的脸上露出同情,看看平妃又看看闻皎,不知该说什么好。
陈昭仪嘴角撇了撇,显然看穿了平妃的把戏,却又乐得见皇后吃瘪。
一些低位妃嫔更是噤若寒蝉,生怕被波及。
太后的目光落在闻皎身上,带着明显的压迫感:“皇后,你怎么说?平妃已将话说至此,哀家倒想听听,你这几日,可查出了什么眉目?这年关大事的纰漏,究竟该由谁负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闻皎身上。或担忧,或幸灾乐祸,或纯粹看戏。
闻皎放下手中的茶盏,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既无惊慌也无委屈。
“太后明鉴,此事绝非臣妾督导不力。”她抬手示意惊禾上前。
惊禾捧着锦盒入内,将两样丝线并列案上:“回太后,这是本次出事的劣质金线丝绦,这边是以往用的金线,两样对比一目了然。往年的丝线紧实、光泽均匀,劣质品一扯便断,染色斑驳,连最基本的采买标准都未达到。”
她又展开一叠文书,“这是此次采买的全套票据,供货商号印章模糊不清,与内务府备案的印鉴对不上;验货人画押笔迹潦草仓促,与往日存档的工整字迹截然不同,显是有人刻意为之。”
飞岫紧跟着上前补充:“奴婢奉娘娘之命核查,负责入库查验的李太监与张宫女,前日私下收受了棠梨宫送来的银锭,入库时仅点了数目,并未开箱验看质地。方才传召二人,他们神色慌张,言语前后矛盾,已然露了破绽。”
她将那几块银锭奉上,面露骄傲。这两人起初百般推脱,还是她摆出皇后娘娘贴身宫女的威风查抄了二人住处才查到这些银锭。以这二人的地位,再攒不下这些银锭的。
闻皎垂眸道:“臣妾初入宫,虽不熟宫务细节,却也知晓采买乃大事,每桩文书都逐字核对。旧例之中,从无商号不符、验货潦草之事,如今种种破绽,分明是有人故意做手脚,想让臣妾背这‘督导不力’的黑锅。”
太后拿起丝线反复比对,又翻看文书与备案印鉴,脸色愈发沉凝。
殿内妃嫔窃窃私语,看向平妃的目光带着探究与揣测。
李太监与张宫女早已浑身发抖,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平妃脸色微沉,心中将刘保骂了个半死。这么点小事也能出纰漏,真是无用!
她强自镇定辩解:“皇后怎能仅凭这些便断定是有人刻意为之?许是底下人一时疏忽……”
“疏忽与否,查一查便知。”闻皎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李太监与张宫女既已露馅,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总能水落石出。”
“皇后娘娘说的是,是不是底下人疏忽,一查便知了,倒是平妃娘娘怎么如此慌乱,莫非是心虚?”一直不曾说话的芳充仪突然开口。
平妃岂能容她一个小小充仪挑衅:“芳充仪,太后与皇后正在议事,岂容你擅自插嘴?还不退下!”
芳充仪却恍若未闻,朝着太后深深叩首:“太后娘娘,臣妾要揭发内务府采办处管事太监刘保,欺上瞒下,贪墨宫帑,以次充好,其罪罄竹难书!那批有问题的金线丝绦,便是他伙同奸商故意为之,意图蒙蔽圣听、构陷中宫!”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什么?!”太后霍然坐直身体。
平妃脸色瞬间铁青,手指猛地攥紧了帕子,死死盯住芳充仪:“你胡说八道什么!刘保办事向来稳妥,岂容你信口污蔑!”
闻皎垂着眼,端起茶碗,借着氤氲的热气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微光。
啧啧,好戏开场了。
芳充仪抬起头,毫不畏惧地迎上平妃几乎要杀人的目光,语速飞快却清晰:“臣妾不敢妄言!臣妾得知,刘保在宫外甜水巷置有外宅,其卧房床底设有暗格,内藏私账一本,详细记录其历年贪墨数额及与不法商贾往来明细,其中便有此次与‘赵记丝线铺’伪造劣质丝线、六四分账的记录!账上还有‘棠梨宫示意’字样为凭!”
“此外,‘赵记丝线铺’掌柜赵贵可为人证,其子因欠下巨债正被逼讨,赵贵对刘保早已心生怨怼!刘保之侄刘顺在西市所开‘顺记杂货’,近日抛售的冰糖、松子,正是刘保利用职务之便,以次充好、克扣下的宫中御用正品!人证物证俱在,臣妾愿以性命担保所言属实!请太后娘娘、陛下明察,铲除蠹虫,肃清宫闱!”
一连串的指控,如同一个个惊雷,炸得殿内众人头晕目眩。
私账!外宅!“棠梨宫示意”!人证物证!每一条都足以让刘保万劫不复,更隐隐将矛指向了棠梨宫!
平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
她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连外宅暗格、私账内容、赵贵之子欠债都知道?
是谁?是谁在背后帮她?是皇后?
她猛地看向闻皎,却见对方只是微微蹙着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惊与肃然,仿佛也是刚刚听闻。
“太后娘娘!”平妃强自镇定,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尖利起来,“芳充仪一派胡言!她这是蓄意构陷!刘保是否贪墨尚需查证,可她竟敢攀扯棠梨宫,其心可诛!这分明是有人指使她,污蔑臣妾,扰乱后宫!”
“平妃娘娘!”芳充仪豁然抬头:“臣妾是否构陷,一查便知。甜水巷丙字号宅子就在那里,私账就在暗格之中,那赵贵父子也在京中!”
“‘顺记杂货’抛售御用之物的风声早已传出,臣妾若有半句虚言,甘受任何处罚。但臣妾更想问平妃娘娘,刘保不过是内务府一管事太监,若无倚仗,如何敢贪墨数千两之巨?如何能在宫中以次充好多年安然无恙?那私账上的‘棠梨宫示意’四字,又是何意?难道也是臣妾伪造不成?”
她句句逼问,有理有据,反而显得坦荡无比。
殿内死寂一片。
太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目光如刀,在平妃和芳充仪之间来回扫视。
平妃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一时语塞。她可以否认指使,可以推说刘保自己胆大妄为,甚至可以反咬芳充仪与皇后勾结,但“棠梨宫示意”这四个字若真在私账上,便是天大的麻烦!
刘保那个蠢货!竟敢留下这样的把柄!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太监清晰的通传声:
“陛下驾到——”
所有人悚然一惊,纷纷起身。
瞿珩大步走入殿内,玄色常服上带着屋外的寒气,脸色沉静,看不出喜怒。方才殿内的激烈争论,他在外面已听了个七七八八。
“臣妾参见陛下。”众人慌忙行礼。
“平身。”瞿珩径直走到太后身旁的空位坐下,目光淡淡扫过殿中央跪着的芳充仪,又掠过脸色苍白的平妃,最后在神色平静的闻皎脸上停顿了一瞬,“朕方才在殿外,似乎听到些争执,怎么回事?”
太后深吸一口气,将方才之事简略说了一遍,语气沉重:“皇帝,你来得正好。芳充仪揭发刘保贪墨巨款、以次充好,并言其私账有‘棠梨宫示意’字样,牵扯甚大。此事,你看该如何处置?”
瞿珩听完,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看向芳充仪:“芳充仪,你方才所言,可敢与刘保、与相关人证当面对质?”
芳充仪重重叩首:“臣妾愿与刘保当面对质,请陛下派遣侍卫前往甜水巷起获私账,寻赵贵父子前来作证!”
“好。”瞿珩语气平淡,“高元。”
“奴才在。”
“即刻带人,封锁甜水巷丙字号宅院,仔细搜查,务必找到那本私账。同时,缉拿内务府采办处太监刘保、西市赵记丝线铺掌柜赵贵、顺记杂货掌柜刘顺,分别看押,严加审讯。不得走漏风声,不得有误。”
“遵旨!”高元神色一凛,立刻领命而去,动作迅捷。
平妃听到“缉拿刘保”、“分别看押”,脸色又白了几分。
分开审讯……这是防着串供!
瞿珩这才将目光转向她,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平妃。”
平妃一个激灵,忙起身:“臣妾在。”
“芳充仪指控刘保账目牵扯棠梨宫,你有何话说?”
平妃扑通一声跪下,泪水瞬间涌出,带着哭腔道:“陛下明鉴!臣妾冤枉!臣妾协理宫务,与刘保只有公务往来,对其贪墨之事毫不知情!那‘棠梨宫示意’四字,定是刘保自己为脱罪或攀扯而胡乱写就,意图污蔑臣妾!臣妾侍奉陛下多年,生儿育女,怎会做出此等糊涂之事?定是有人……有人嫉恨臣妾,故意设局陷害!”
她说着,目光哀戚又带着指控地扫过芳充仪和闻皎。
就在这时,一直在看戏的贤妃突然道:“陛下,太后娘娘,此事既然已有眉目,又涉及宫闱清誉,不如等审讯结果出来,再行定夺。如今腊八佳节,阖宫姐妹皆在,莫要让此事扰了太后娘娘的清静与节庆祥和。”
她的话,合情合理,又显大度。
闻皎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瞿珩点了点头:“贤妃所言有理。此事暂且搁置,待查清后再议。今日腊八,都散了罢,各自回宫歇着。”
皇帝发话,无人敢再置喙。
妃嫔们神色各异地行礼退下。
平妃被宫女搀扶着起身,脚步有些虚浮,离开前,她回头看了一眼。
芳充仪正被宫女扶起,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与亢奋的光芒。
而皇后正低声与身边的宫女说着什么,脸色平静得像在讨论今日天色,仿佛刚才那场争端,与她并无多大干系。
平妃的心暗自咬牙,是她小看了皇后。
还有芳充仪,真是咬人的狗不叫,竟让她抓住了机会!
这二人且等着,想就这么扳倒她,可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