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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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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清晨,天色亮得晚。棠梨宫的正殿内却早已灯火通明,炭火烧得极旺,驱散了冬日寒意。
平妃坐在镜台前,任由芳蝉为她梳理一头青丝。铜镜中的女子容颜依旧娇艳,眉梢眼角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烦躁。
“娘娘,今日梳惊鸿髻可好?”芳蝉轻声问道,手中象牙梳轻轻滑过发丝。
“随便。”平妃的声音有些冷,“梳什么髻,陛下也看不见。”
芳蝉手上动作微顿,从镜中窥见主子不豫的脸色,心里明白是为了什么。昨夜,陛下又宿在凤仪宫了。又是连续三日。
玉簟端着温水进来,闻言小心地接话:“娘娘何必为这个烦心?陛下不过是看皇后新入宫,多给几分体面罢了。论情分、论资历,谁能越过娘娘您去?”
“体面?”平妃冷笑一声,从妆奁里拣出一支赤金嵌红宝石的步摇,在手中把玩,“先是连着七日,消停两日,又是连着三日,这体面是不是太多了些?”
她内心有些不安,却又想不通。
可她陪伴皇上身边多年,自问对皇上足够了解。妃嫔中如贤妃、敬妃、许修仪等,不过中上之姿,却都有子嗣傍身,可见皇上并非在意颜色之人。
总不能,皇上真被皇后给迷住了吧?
殿内气氛一凝。芳蝉忙给玉簟使了个眼色,玉簟会意,放下水盆退到一旁。
“奴婢听说,”芳蝉继续梳着头,声音压得低了些,“皇后娘娘这几日,倒真是‘认真’在学宫务。那些送去的单子,她张张都看,还让身边人分门别类地整理。昨日庆嫔带着六公主去请安,坐了两刻钟才走。”
平妃的眼神锐利起来:“庆嫔?那个墙头草,倒是会见风使舵。”
“可不是么。”芳蝉应和道,“不过奴婢觉得,皇后这般做派,未必是真心想管事,倒像是在……摆样子给陛下看。”
“摆样子?”平妃挑眉。
“娘娘您想,她一个刚入宫的皇后,无子无宠,娘家也不得力,若不做出个勤勉好学的模样,如何在陛下面前立足?”芳蝉分析得头头是道,“那些单子章程,看便看了,能看出什么门道?不过是让陛下觉得她‘用心’罢了。”
平妃的脸色稍霁,将步摇插入刚绾好的发髻中,她对着镜子左右端详,忽然问道:“刘保那边,年关采买的事筹备得如何了?”
芳蝉忙道:“正要禀报娘娘。刘保前日来请安时说,今年各色物料价格平稳,有些甚至比去年还低些。只是……皇后那边若真要细究市价,怕是会有些麻烦。”
平妃嗤笑一声:“她一个深闺里养大的小姐,知道什么市价?便是真知道了,难道还能亲自出宫去看不成?”
“娘娘说的是。”芳蝉点头,“不过刘保说,为防万一,有些账目还是得做得更‘漂亮’些。”
平妃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妆台:“刘保这人,办事是稳妥,但也太稳妥了些。这些年,他靠着采办的差事,捞得够多了。如今皇后新立,正是该他出力表忠心的时候。”
芳蝉会意,低声道:“娘娘的意思是……”
“告诉他,”平妃缓缓道,“年关事忙,采买进出频繁,偶尔出一两桩‘纰漏’,也是难免的。只要这‘纰漏’出得是时候,出在恰当的地方……便是皇后‘督导不力’的明证。”
她看向镜中的自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本宫倒要看看,咱们这位勤勉好学的皇后娘娘,是真有本事查漏补缺,还是只会纸上谈兵。”
芳蝉心领神会:“奴婢明白了,这就去给刘保传话。”
*
同一时刻,凤仪宫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闻皎蜷在暖榻上,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如纸。小腹处一阵阵坠痛,像有只手在里面拧着,让她连呼吸都带着颤。
“娘娘,您再喝口姜糖水。”飞岫急得眼圈都红了,端着温热的瓷碗,小心地递到她唇边。
闻皎勉强喝了两口,甜腻中带着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却丝毫缓解不了那恼人的疼痛。她穿越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具身体的“不便”,原身似乎有严重的痛经之症。
“惊禾姑姑已去请太医了,可今日太医院当值的几位太医都被各宫请去了,一时半会儿怕是……”飞岫的声音带着哭腔。
另一个穿着浅绿比甲、模样伶俐的宫女急急从外间进来,手里捧着个手炉:“娘娘,暖炉来了。”她名唤绿茵,和飞岫一样,都是自幼伺候原身的,今年才十五岁,她性子活泼,此刻也慌了神。
闻皎接过手炉捂在小腹上,温热感稍稍驱散了些寒意,但疼痛依旧顽固。
“要是蔻嬷嬷在就好了……”绿茵忽然小声嘟囔了一句。
闻皎睁开眼:“蔻嬷嬷?”
绿茵忙道:“从前在府里,每回娘娘身子不适,都是蔻嬷嬷给熬药膳、做点心,吃了总能好些。蔻嬷嬷最疼娘娘了。”
闻皎记起来了,蔻嬷嬷是原身的乳母,一个面容慈祥、总是笑眯眯的妇人,会在她腹痛时用手掌温热地替她揉肚子,会做一种甜甜的、带着药香的枣糕……
飞岫道:“娘娘入宫时,按例乳母不能随行进宫,蔻嬷嬷应该还在闻府。要不要……奴婢想法子递个话出去?”
闻皎摇了摇头。为这点事惊动宫外,未免小题大做。况且,以闻府如今那不上不下的处境,怕是也帮不上什么忙。
正疼得昏昏沉沉时,外间忽然传来通传声:“陛下驾到——”
殿内三人俱是一惊。飞岫和绿茵慌忙起身准备接驾,闻皎也想强撑着起来,却被腹中一阵更剧烈的绞痛逼得又蜷缩回去,额上冷汗涔涔。
瞿珩踏入内室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他的小皇后蜷在榻上,脸色白得吓人,鬓发被冷汗濡湿,贴在颊边,平日里总是清亮的眼睛此刻半阖着,满是痛楚。
“这是怎么了?”他眉头一蹙,快步走到榻边。
飞岫和绿茵跪在地上:“回陛下,娘娘身子忽然不适,腹痛难忍。已派人去请太医了,但太医一时未到……”
瞿珩在榻边坐下,伸手探了探闻皎的额头,触手冰凉,还带着湿意。他不是不知人事的少年,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七八分。女子月事之痛,他在潜邸时也见过一两回,只是没想到会这般严重。
“疼得厉害?”他问,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闻皎勉强睁开眼,想扯出个笑容,却因为疼痛扭曲成了个可怜兮兮的表情:“臣妾失仪,惊扰陛下了。”
天道不公,明明疼的是她,现在却还要对面前的男人卑躬屈膝。她眼神不自觉流露出些许幽怨。
瞿珩没注意,转头对跪着的两个宫女道,“你们退下。”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怀着担忧的眼神退下了。
待二人出去了,瞿珩才又看向闻皎。见她疼得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手指紧紧揪着身下的锦褥,指节泛白。他迟疑了一瞬,伸手,隔着被子轻轻按在她的小腹上。
“是这里疼?”
他的手很大,掌心温热,隔着厚厚的锦被也能感受到那股暖意。闻皎微微一颤,下意识想躲,但那暖意渗入冰冷的腹部,竟真的让那拧绞般的疼痛缓和了一丝丝。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瞿珩没再说话,只保持着那个姿势,手掌稳稳地贴着她的小腹,缓缓地、一下下地轻按着。他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生硬,但那专注的神情和掌心源源不断传来的热度,却奇异地让闻皎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许。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她渐渐平缓下来的呼吸声。
许是疼痛消耗了太多精力,许是那碗姜汤和持续的暖意让人昏昏欲睡,闻皎竟真的就这样沉沉睡了过去。
她睡得并不安稳,梦中依旧能感受到那恼人的钝痛,但总有一片温暖稳稳地托着她,让她不至于沉入冰冷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醒来,殿内已点了灯。腹部的疼痛已经减轻了许多,变成一种隐隐的酸胀。她动了动,发现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
而瞿珩,竟还坐在榻边。他换了身常服,手中拿着一卷书,就着烛光静静看着。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少了白日里帝王的威严,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沉静。
似是察觉她醒了,他转过头:“好些了?”
闻皎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谢陛下,臣妾好多了。”
瞿珩放下书卷,摸了摸她依旧微凉的手:“太医来过了,开了方子,说不打紧,静养几日便好。药已让人去煎了。”
“劳陛下费心。”闻皎想坐起来,却被他轻轻按住。
“躺着吧。”他看着她,忽然问,“从前在府里,也是这样?”
闻皎怔了怔,才明白他问的是痛经的事。她想了想原身的记忆,低声道:“有时会……府里的乳母会做些药膳点心,吃了能好些。”
“乳母?”瞿珩记下了,“朕让人去闻府说一声,让她这几日进宫来照看你。”
闻皎一惊:“这……不合规矩吧?”
“朕说合规矩,便合规矩。”瞿珩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是皇后,身子要紧。”
“还有,”他的声音顿了顿,“皇后既不舒服,这几日就静养着。棠梨宫那边送来的单子,一律先压下,等皇后好了再说。”
闻皎看着他沉静的眉眼,心头涌上一丝复杂的情绪。
但她此刻实在没精力深究,只低声道:“谢陛下恩典。”
瞿珩没再说什么,重新拿起书卷,却也没再看,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不知在想什么。
窗外,夜色已深。
凤仪宫的灯火,在寒夜里静静地亮着,温暖而安宁。
而此刻的棠梨宫里,却有人无法安宁。
芳蝉低声禀报着刚从凤仪宫那边打听来的消息:“……陛下在凤仪宫待了整整一个下午,还传了太医,取了私库的药材。看样子,皇后娘娘是真的病了。”
平妃坐在镜前,正在卸妆,闻言冷笑:“病得可真是时候。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陛下连着去她那儿的时候病。”
“娘娘,刘保那边传话来了。”芳蝉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他说,已按娘娘的意思,‘安排’妥当了。只等时机。”
平妃慢慢取下耳坠,眼中闪过一抹冷光:“那就让他好好准备着。等咱们的皇后娘娘病愈,重新开始协理宫务的时候,这份大礼,也该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