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鉴》盲心

2、轻烛

　　1.
　　一笔勾勒，山间云彩入画。

　　只见他一身青衫，儒生装束，一手执着画笔，另一手便指点了江山。
　　正是林轻烛。

　　人人都说江南林家的嫡长子离经叛道。说他放着好好的状元郎不做，偏爱搞些旁门左道。
　　说吟诗作画什么，虽是些风流韵事，但到底不能当了正途。

　　可终究只是明面上的口诛笔伐，实际上却是却一个个把有一幅林轻烛的真迹当作幸事。

　　当今的帝王崇画，那年帝后生辰，又闻林轻烛丹青之术炉火纯青，兴致甚浓，便起了让人作画的心思。
　　为皇室作画，本来这于他是多么难得的殊荣，林轻烛却当场拒了，只推脱说不擅人像。
　　帝君心里不悦，但到底明事理，并未追究。
　　只是第二日，林轻烛便自请贬官。
　　据说是回了江南。

　　他昔年在庙堂之上，清官出身，又从不与人结交，官位虽不算多大，却是深得帝君信任。
　　他离京时也是两鬓斑白，一身荣光走往江南的冬。

　　江南的冬不算冷峻，和印象中一样，还带着些许温软。
　　林轻烛收起了画笔。
　　阳光撒在他身上，而影子落在他脚边。

　　2.
　　关于林轻烛，坊间倒是有许多传言。
　　当年他只身入京，是风光无限的状元郎，又有一处御赐的宅子，自有媒人说亲踏破了门楣。
　　可无论是谁，都没能让他点头。
　　后来听到的，也不过是他洁身自好的评判。

　　于是便有人猜测，他年少时曾有一个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恋人。
　　而他随身携带的那枚铜鉴，正是恋人所赠。

　　某种程度来说，确实不算猜错。

　　自那场大梦之后，林轻烛便把铜镜随身携带，等着那所谓的“缘到之日”。
　　至于那道人，再也没遇见过。
　　而他一等，便等了半生。

　　林轻烛时常看自己的影子，或者镜像。
　　镜中的人是他，也只是他。

　　3.
　　林轻烛到了江南，第二日便有人到访。
　　来人是江南世家公子，名门望族。姿态却摆的很低，只道是为求赏画。

　　林轻烛回乡本就是求个平静以安度晚年，本来不愿再见外人。
　　“本是闲暇时打发时间，哪里当得起‘赏’？”
　　小公子便做出可怜的姿态，说自小钟爱丹青之术，却苦于家族不允，又无人教导。
　　林轻烛叹了口气，到底是推脱不过。

　　那公子倒是知晓礼节，也懂分寸。只是看过林轻烛画中山水，便好奇发问：“先生当真没有画过人像吗？”
　　他发问本无恶意，也没料想林轻烛会给他答案。

　　林轻烛一开始只是沉默，过了很久，他才缓声道：“画过……当然画过……”
　　他说这话的时候自然垂首，眼神无所着落，又像是仅仅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影子。

　　小公子听不懂他话语里的情绪，只是觉得很难过，很难过。

　　小公子后来拜别，林轻烛看着他走远。
　　他一身青衣，儒生装束。

　　4.
　　林轻烛死在初春。

　　那些天他心里已经隐隐有所预感自己寿数将尽，但仍是惯喜欢在窗前作画。
　　逐渐复苏的春光温暖了他的眉眼，他偶尔提笔，断断续续在纸上点缀。
　　他……已经不太能拿得动画笔。
　　惟剩一丝执念勉力撑着。

　　那日春意正浓时，他闭上了眼睛。
　　再也没睁开过。

　　画笔垂落在地，晕染出一片墨迹。

　　他唇角含着笑意，不知在最后的时刻，看见了什么。

　　小公子像往日一样来拜访林轻烛。
　　闯入他眼帘的，便是林清烛垂落的手。

　　5.
　　丧事最后大办。

　　林轻烛父母早丧，又没娶妻，在这世上已没了什么亲人。
　　但因他为官清廉，德高望重，又门生无数，单是在江南就不缺为他操办后事的人。

　　小公子首当其冲。
　　林轻烛的遗物，是他亲自动手整理的。

　　他第一次进去林轻烛的卧房，只见房间里挂满了画。
　　画中，是同一个人。
　　那人眉眼间，和林轻烛诸多相似。
　　有来拜访的故人指出，画中之人便是林轻烛年少时的模样。
　　唯有的不同，便是衣着略微奇怪。

　　短发、白衫。

　　他们却说那就是林轻烛。

　　小公子看着画，想起林轻烛说的“画过”，总觉得他们说的不对。

　　6.
　　林轻烛将他画了一遍又一遍，画到疯魔。
　　他画着林轻烛，心里想的却是林清烛。

　　他看着画中与自己长得一般无二的人，无数次绝望、无奈。
　　“不……这不是他……”
　　“我……我画不出他的模样。”

　　他继续画着，一副又一副。或许在画中众多林轻烛中，有哪一瞬间，林清烛真的出现过。
　　只是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罢了。

　　林轻烛爱着一个永远也见不到的人。
　　甚至在外人眼里，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直到他死，别人也不会从他画中看出除林轻烛以外的另一个人。

　　画中……是林轻烛，也只是林轻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