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人的碎片故事》梦音林

3、L

　　霏在灵幽楼住下了，或者说被迫住下了。
　　只要她往线网空间去，林博士就会发动召唤法阵，让她重新回来。
　　就像使用法阵不需要消耗任何东西一样任性。
　　“我留下来行了吧？”重复了几次离开又被拽回来的过程后，霏对林吼道。
　　“别这么凶啦……”林博士缩了缩脖子，装出一副很受伤的样子。
　　接着她把手伸进一旁的仪器投在桌面的阴影中，拿出一叠写满霏看不懂的文字的草稿纸，在霏面前扬了扬：“既然成功把另一条时间线上的自己召唤过来了，那我肯定要好好研究呀，你就当给自己帮个忙吧。”
　　不管怎么想都怪怪的说辞，可看着她突然变得认真的表情，霏一下子忘了反驳。
　　还是留下来吧，反正也没地方能去了。霏想。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林博士一人忙碌着，只丢给霏一堆书籍，告诉她无聊的话可以看这些。研究的事似乎被林遗忘在某处，霏终日翻阅在林给她的房间的桌上堆成山的书，阅读书中的故事，阅读通灵人研究自身力量成果的总结，阅读灵幽楼摸索出的法阵的力量。
　　没有一本提到时间相关的，没有一本提出“或许在某个地方存在另一个自己”，没有一本讲述某个通灵人见到或来自未来或来自过去的另一个自己。是林博士刻意不让她去找这些，还是林博士是头一个想到这方面的，是研究时间法阵的先驱？
　　霏下意识地开始思考这些问题，却想不到结果。
　　她对通灵人和灵幽楼知道的并不多，也没有什么契机让她产生足够的好奇心，去主动寻找问题的答案。
　　霏愣了一下。
　　她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在线网空间里她无法主动进入哪个地方，除了被林博士的法阵召唤到达的灵幽楼，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所以留在了灵幽楼，又因为无事可做，开始翻阅林博士丢给她的书。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吗？
　　褪去硬刺的海胆生出柔软的触手，小心翼翼的触碰周围，在发觉世界恢复平静后，犹豫不决着。
　　通灵人死后会变成没有生前记忆、无法离开世间的灵魂，同时保留生前的力量，死后发生的事成为新的记忆。按照这个标准，霏应该是已死的、无记忆的亡魂，而不是在死后又重复死了多次，死得不能再死了，还能被林判断是通灵人的东西。
　　海胆表露出些许的迷茫，很快被周围的生物察觉，热带鱼轻轻蹭着海胆未脱落的软刺，仿佛在尽力安慰低落的海胆。
　　“林，你要的——哎，今天没穿白大褂吗？”有谁大声喊着快步推门而入，在看到霏时愣了一下，顿住脚步。
　　霏闻声抬头，有些好奇的望向门口。在被林博士召唤到灵幽楼之后，她还没见过别的通灵人。
　　她个子很矮，她脸上沾着一点胎记似的红色颜料，她的头发是好看的褐色，长长的一直垂到胳膊肘，她穿着淡蓝色的外套，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纸袋。并且，她把我认成了林，还因为我穿的不是白大褂而奇怪。
　　“你把小辫子也剪了，难道你打算换个新风格新造型？”在霏打量那人的同时，她也注意到霏是短发。
　　我和林相像到分不出来的程度吗？霏思索着，要怎么跟这个人说。
　　很快霏就不用考虑这个问题了，一双手搭在她肩上，随后林博士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在这儿呢，你个脸盲！”
　　原来如此。霏垂下眼，歪了歪头。
　　“原来不是你吗？抱歉，感觉上真的很像。”脸盲的人笑嘻嘻地挠挠头，把手里的纸袋举到林博士面前。纸袋太大，霏只能侧身让开。
　　“我是来送这个的！”应该是通灵人之间的互帮互助吧？
　　林接过纸袋，避开被夹在中间的霏，直接将纸袋丢进地上的阴影中。纸袋被影子吞没，在霏的眼前消失，但两人的对话还没结束。
　　“辛苦你啦，泽泽。之后我会好好帮你找布匹的~”
　　“你最好还记得帮忙找！话说回来，原来你突然找我做这些是给她啊，完全就是小一号的你吧？实验成功恭喜？”
　　“还没研究出什么呢，这只是第一步。”
　　“那你加油啊，早研究完早完事，咱俩一起去游世界。”
　　“你想得有点远吧~”
　　“远不远的……对了，过些天还有讨论会来着，你加油，我得准备准备，出门去送邀请函咯。”
　　“加油，祝你能认对人。”
　　在“泽泽”离开之后，霏听见林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像是从某种状态中解脱了一样。
　　“刚才的气氛有点怪怪的啊。”林自言自语着，又像是在跟霏说话。
　　霏依旧歪着脑袋盯着某处，空气几乎像在眨眼之间凝住了，只剩下沉默蔓延开。两个人都一动不动了，一片寂静中，霏忽然想：“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吗？”
　　有不同经历的同一个人，即便成为了完全不同的模样，本质上也应该是相同的。或许她们有很多能分享的东西，或许她们有很多能聊的话题，但她们都沉默着，什么都说不出来。莫名的，霏想起了在线网空间里看到的，林被黑斗篷的人找到时的画面，还有更早之前，那个黑斗篷的人对她说，她的未来不在那里。
　　有东西被联系起来，霏的眼睛亮了亮，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忽然想明白了什么。那个黑斗篷的人所说的未来就是这里，那个人让霏远离了错误的位置，也引导林研究出将霏带到这里的办法。两条时间线，死去的与活下来的同一个人，在某一刻相遇。一人彷徨，另一人为了这个目标不断努力，并最终实现。
　　这不是巧合，而是被黑斗篷的人指引了方向，被黑斗篷的人规划的未来。
　　霏突然觉得脊背发凉。让她们相见，然后呢？那家伙的目的是什么？之后的哪一刻，也会是那家伙想看见的未来吗？
　　“在想什么？表情那么凝重。”什么东西在眼前晃了晃，霏回过神，发觉林正看着自己，手里还提着一个纸袋，样子是刚才“泽泽”送过来的那个。
　　莫名的，霏一下子忘了刚才的忧虑，忘了她刚刚意识到的东西。
　　视线在林博士背后聚焦，一截漆黑的手臂正缩回林博士的影子中。“……那是你的能力吗？”下意识地问出口后，霏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刚才林好像说了什么。
　　“只是一种用法吧。”林飞快的回答完，又晃了晃手中的纸袋。“来试试吗？按照你的体型做的哟。”
　　“哈？”
　　几分钟后，霏被迫换了一身衣服，被林博士按着定在镜子前，被迫打量镜中的自己。
　　“很好看哦，泽泽的手艺还是那么好~”大概是真的觉得开心，林博士对着镜子里的人露出了大大的微笑。
　　那是一身淡蓝色睡衣，没有多余的图案，只在领口和袖口加了点拼色的格子，却显得有些扎眼。至少霏是这么认为的。
　　或许是在无色的线网空间内待了太久，又或许是死亡本身削弱了色觉，此刻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颜色鲜艳到有些刺眼。
　　“很适合你呢。”
　　如果不说出来，林是不会知道的。不同经历使她们成为了不同的模样，如果不说出来，恐怕她会一直认为她们是完全相同的。
　　犹豫了许久，霏开口道：“……我，不太，喜欢这种颜色。我更喜欢黑白的一点。”在话音落下的那一霎，她意识到了什么。
　　她们是同一个人，也不是同一个人。
　　她们曾是完全相同的两人，后在不同的时间线上，成为了不同的可能性。她不完全是在与自己对话，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不一样的，另一个自己。混乱的思绪拼凑出了结论，留在这里的理由不再是没有别的去处，而是她“想要留下来”观察自己。
　　那个没有半路死亡，一直存活至今的，能直接接触的另一个自己。
　　灰暗的阴霾被掀开一角，纯黑的影子向内探头。
　　视线上移对上镜中林的双眼，那片带着笑意的纯黑眨了眨，她听见林欢快地说：“我还以为我们喜好会完全一样呢！那再试试这身？”
　　从穿衣镜后的阴影中伸出一双黑色的手，手中拿着一套黑色的衣服。
　　大概是见太多了，霏似乎有点习惯黑暗中忽然出现的东西了。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天，林拉着霏走进一间实验室。
　　那间实验室的正中摆放着一个和霏差不多高的木质人偶，人偶的面部贴着不知什么东西做成的膜，五官看起来非常立体。人偶旁边的桌子上摆着一堆乱糟糟的工具和纸张，好像是和人偶有关的东西。
　　“帮我个忙吧？”林博士的手又按在了霏的肩膀上。“我在做一个能够承载灵魂的人偶，现在我需要试试人偶能不能正常承载灵魂，并按照灵魂的意愿行动起来。你愿意当这个小白鼠吗？”
　　“……你知道我已经死了。”霏试探着陈述。活人的灵魂离体后很难回到体内，这里也没有能让灵肉暂时分离的东西。
　　“是啊，我知道一些你的事。”林博士承认的很直接，甚至有些直接过头了。“你也看到过关于我的事，不是吗？”
　　的确，在那个时间由丝线与乱网构建的空间里，霏看到过林的过去，看到过林的很多可能。但是林这么直接的承认和反问，反而是异常的。因为林觉醒成为通灵人时获得的力量是影。
　　“你是怎么知道那些的？”于是，霏又问道。林博士似乎什么都会告诉她，只是她不问就不会多说。
　　“那个黑斗篷的家伙。你应该也见过的吧？”林博士从背后将霏圈在怀中，声音轻飘飘的从上方落下，仿佛稍不注意就会消逝的脆弱气泡。“那个家伙告诉我，你是被选中的，我也是被选中的，我让你来到这里，然后我成就你，你会到达对我来讲遥不可及的未来……”
　　“这个未来听起来还真不错。”霏尖起嗓子打断了林的话。她不想听这个，她讨厌这个，被选中的，被选中的，就像是她在被推着走向那个“遥不可及的未来”，就像是她不是她自己一样，让人战栗的恐慌。
　　然后霏回过神，她又回到了线网空间中，离自己最近的丝线里是独自站在放着人偶的实验室内的林博士，而在不远处一团乱毛线一样的线条旁，站着一个影子般的黑色人形物。
　　“这样迷茫，这样犹豫，是无法到达属于你的未来的。”那个黑色人形物说。
　　“我的未来？或许我该问问，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选中我，选中死得遍地都是，还在死后又死了无数回的我？
　　仿佛仍活在死去的那一天，死亡时的剧痛转化为无尽的痛苦，将霏缠住，即便到现在也不曾放开。就像无法离开的黑暗，就像无法逃离的诅咒，她好像永远都没法放下这些过往，真正释怀地迎接“新的一天”。
　　这样的霏，自然无法想象那个“遥不可及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因为你是特别的。”黑色的人形物体好像轻微地歪了下脑袋，吐出的话依旧是无机质般空洞的声调。
　　“就像你曾看到的那样，在这个名为璐森的空间里，每一根丝线都是一条时间线，一个可能性。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两位神创造了这些世界，同时诞生的还有这个空间。那些世界在漫长时间中产生的可能构成了璐森，因此在璐森，能窥见无限的可能。”
　　黑色人形物放缓了语速讲述着。
　　“再细微的差别也可能在多个连锁后产生巨大的变化，相似的时间线也可能走向完全不同的结果。而站在这里的你——不在那些可能之中。
　　“璐森无限的可能性里，只有你的存在是独一无二的。从你第一次到达璐森开始，你在那些世界中的一举一动都不再是依照时间线进行，而是创造出新的可能，新的时间线。
　　“在千千万万条时间线上，发动法阵后成功将你召唤去灵幽楼的林只有那一个。在璐森无限多的世界线中，也找不出第二个你。你的存在将创造新的可能，你的行动将创造新的未来。所以，请不要消沉下去……”
　　平缓的，毫无波动的声调，最后一句却是请求。
　　黑色的人型生物，请求霏不要消沉。
　　但是此刻霏看着这个黑影一般的东西，只是想笑。

　　浑浑噩噩的，霏又被召回了灵幽楼。
　　这一次林在霏落地前接住了她，然后沉默着抱住她。林博士的手又在抖，她将霏搂得很紧，好像一松开霏就会再次消失不见似的。
　　发生什么了？
　　霏猜林博士想问这个。
　　“你好像很伤心。我之前说错了什么吗？”
　　不，没有，你什么都没错。我死了，还要一直存在，一直被人强调着，我必须到达那个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未来。我不甘心，仅此而已。
　　胸口闷得发慌，霏想说一句“我没事”，但喉咙哽得仿佛一开口就会哭出来一样，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任由自己被林抱着，流下眼泪。
　　“没事的，不管发生了什么，我永远都会帮你。”林的声音很轻，很沙哑。“我知道你早就死了，但是我想，既然我是另一条时间线上的你，既然我是另一个你，那我应该可以救你的。我想救你，我想拯救这么迷茫的你。”
　　我想救你。
　　在多年前的那天活下来的林，如此坦诚的告诉霏。
　　“我……”
　　我需要被拯救吗？
　　海胆柔软的刺被拽住，漆黑的外壳被生出的疑问撕开一条裂缝。微小到几乎察觉不到的黑色被撕开一道口子，疑问连锁更多的疑问，最终找寻到结论。
　　我需要……
　　不。
　　我想……
　　我想继续活下去。
　　我想活着。
　　我想迎接新的一天的黎明。
　　我想看着新一天的朝阳升起。
　　我想听见清晨的鸟叫。
　　我想再吃一次家人做的饭。
　　我想再和朋友去一次甜品店。
　　我想……
　　“我想……”
　　我想再活一回，而不是那么痛苦的死在那里。
　　“我想、我也想帮你。”霏紧紧抱住林，就像林抱着霏那样。想了想，霏又补充道：“你在灵幽楼也总是独自一人。”
　　“谁说的，我有朋友啊。之前你还见过一个呢，泽泽。”语调带上些许轻快的调侃，林轻轻拍了拍霏的后背。
　　“为了减少干扰可能造成的误差，灵幽楼规定通灵人在研究过程中时禁止无关人员随意打扰而已。”
　　原来如此。
　　……那她独自一人待了多久才成功将另一个自己召唤到这里的？成功的只有这一条时间线，那其他时间线上的林博士，会一直不停的重复实验吗？
　　就像霏在那条巷子里不断重复着死亡，其他时间线上的林博士会将已经注定无果的实验一直进行下去吗？
　　她几乎能想象出林博士会怎样一遍遍地研究、实验、失败、再失败。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她一定也有某个时刻沮丧到想要放弃，而此时这条时间线上的林，是唯一一个成功将另一条时间线上的自己召唤过来的。
　　在林将霏召唤到实验室后，霏半自愿半被迫地住下，然后……
　　之后呢？
　　小小的蜘蛛用它编织出来的大网粘住了海胆，却无法完全束缚住海胆，也无法弄碎海胆硬实的外壳。而慢半拍的海胆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缠在蜘蛛网上，再也无法回到它所熟悉的那片温暖的海床。
　　林说我将到达遥不可及的未来，黑影说我将创造新的可能。可我真的做得到吗？
　　霏疑惑着，但这是她一个人思考永远也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霏”真的做得到吗？
　　“听得到吗——你睁着眼睛睡着了吗？”兴许是霏愣神了太久，林伸出手在霏眼前晃了晃，用略带调侃的语气问道。霏从思考的迷宫中暂时脱身，然后发觉两人还保持着互相拥抱的姿势……那刚才林在她眼前晃的东西是？
　　像是察觉到霏的疑惑，一只黑漆漆的手从阴影下伸出，紧接着是两只、三只、四只……
　　最终七十二只手组成的球形从阴影中走出，每一只都像是模糊不清的影子，每一只都在微微扭动着。霏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些发怵。
　　“这东西对密恐应该很友好。”她知道这是林的能力，但她没想过能整出这种奇怪的东西来。
　　“看习惯了就好啦~”这句回答大概算是林承认自己被自己造出来的东西吓到过。
　　“手球”噗的一声摊成一堆，又分出一根根触手一样的东西，一条一条缠在一起组成了几个人形物。
　　霏眨了眨眼，这诡异的一幕激得她起了鸡皮疙瘩，但那几个人形物与她在璐森见到的黑色人型生物有一些相似的轮廓。那这应该就是林根据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制造的影子……生物？
　　“相信我，”林凑到霏的耳边低声说。“属于我们两个的时间还很长，我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去准备未来。”

　　她们有很长的时间相处，但她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
　　正如那个名为璐森的空间里，没有一个人真正看得到世界的全部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