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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她也从那条路上来 ...


  •   ??24日晚九点十分,在经历了两天的“漫长”禁食和等待以后,妈妈终于被推进了手术室。我遵从医生的嘱咐留在了病房。十一点十一分左右终于回来了,她是醒着的,但麻药药效显然还没过,脸上的表情有一些迷茫,肯定慢慢地会很疼,现在很累很困,我很心疼妈妈,去取了尿盆和手术取出的胆结石后,小心翼翼地问护士:“我妈妈真的很困,真的只能等两个小时之后才能睡吗?”(在我的认知里,午夜人的意识很容易迷失,很困倦,更何况是一个虚弱疲惫的病人),护士很冷静地说,“万一病人在药效没过就睡着,窒息了怎么办!”医学白痴惊了,又怕又难受,赶紧跑回去盯着。

      那可能是我二十年人生中最漫长的两个小时。匆忙地打电话、发消息给奶奶、表姐(→宝孃、妹妹)、爸爸;去接开水,借不到棉签(护士说用纸巾接触面小,不会越来越干),最后用纸巾给妈妈粘湿嘴唇,隔几分钟十多分钟一次;一边还要看着点滴,我很怕会跑空气进去,要仔细点,调快调慢速度,把上面袋子里的放下了;最后就是反反复复地喊她,我还轻轻地推了几下,后面妈妈说会牵到伤口就一直喊了,几十声上百声吧,我当时甚至觉得我可以把她和死亡隔开,就像她和奶奶一直在帮我隔开一样,每一次看到妈妈听到我的喊声,艰难睁眼,都会又庆幸又难受,她终于不会睡下去,可是这样好累啊,我甚至希望停顿的时间可以久那么一点,让她可以稍微休息一会儿。

      后来我把耳机给妈妈插上了(我想起失眠时越听歌越精神),她不要我手机里的歌,她不喜欢,就算是母女,我爱她她也爱我,我们还是不可能完全理解对方,而且有时候爱好想法真是南辕北辙。

      妈妈保险起见延长了半小时,我们一起度过了可能是这辈子最心惊胆战最不安最相依为命的两个小时。

      大约在三点到四点,我问了医生,睡了一小会儿,中间起来看点滴,粘湿她的嘴唇。

      在四点到五点半中间,护士吩咐我们一定要排尿,她说术后六小时必须要,我看着妈妈试了很久,对她来说这可能才是最煎熬的一段时间,自己的身体和心理反复遭遇折磨和羞辱,躺着床上便盆放在身下,侧在床边抓住护栏我给举着便盆,倒热水冷水在桶里刺激尿意,最后坐在桶上放在里面一个小盆才终于尿出来了。当时,一瞬间疲惫压倒了我,感觉终于解脱了,我可以安心睡了,妈妈可以安心睡了。中途到第二天早晨护士应该来检查了几遍点滴。

      我盖着宝孃让陈宝送来的厚实软和的被子,终于睡去了,我终于把昨天抛在后面了。

      早晨八点多,护士说医生回来查房,让我们收拾好,只得起床了,我有起床气,闷着做事情,洗了把脸。

      26号下午五点我们坐陈宝的车离开医院回家去了,晚上吃了冒鸭子,很香。妈妈只能喝爸爸煮干了的小米粥和只加了盐的清炒莴笋。

      ? 如果看前面的话,我想我几乎会以为我全心全意地爱着我的妈妈,是一个很孝顺,可以做到千依百顺的乖巧的女儿。但是这只是片段,我其实不是一个很称职的女儿,在医院里时我的脾气几乎完全不受控制,就像我奶奶说我以前在病中时会发脾气那样,我也在发闷脾气。

      24日晚七点多刚进入病房时就很讨厌了,那种沉闷、窒息,连空气都不流通的,死水微澜一样的气息,里面的人都在受苦受罪,时间仿佛在静止和急促地消失间搅拌沸腾,医生和护士们是忙碌的,病床上的患者和椅子上的家属是时而忙慌时而无聊的,我们都很不体面,像被疾病吞走了一部分自己。卫生间很整洁,但是进去就控制不住想吐;有些病人和妈妈有着令人窒息的车轱辘式的自怨自艾和虚弱疲惫;没有开水喝、水果吃,或者只想一直戴着口罩不要张嘴吃东西,平时都只想屏息,食欲在病房里也是不存在的,饥饿存在。

      这是事实,也可能是我想为自己开解而夸大的部分事实,然而结果就是我其实在照看妈妈的过程中有点讨厌她,很隐秘很微小但毕竟存在的事实,我不喜欢她重复地抱怨,因为没有人喜欢负能量,人都喜欢对方表面上开开心心,微笑,会说漂亮话、吉利话。因为不那样我会更慌,尽管我觉得等了两天一夜,饿了那么久是一种巨大的煎熬和折磨。不喜欢她虚弱疲惫,几乎完全不体谅照顾她的我,不体谅我晚上真的只睡了小几个小时,不体谅我刚刚感冒好了,从几年前起身体一直不算好,她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刚刚让我做什么,马上又更改,很麻烦很没必要。

      但是有时候我会突然想起自己几年前在病床上,身不由己,全身几乎不能动,病时自尊和身体都不剩多少了,完全要依靠奶奶和其他家人的照顾,我不能对自己的身体甚至于心理进行完全的控制,很痛苦,病闲多思,变得面目可憎,害怕出口伤人只能闭嘴沉默。虽然后来的记忆已经经过美化和过滤了,但还是记得当时的我几乎每天徘徊在生死之间,痛苦不堪。妈妈大概也是这样的,那时候又很希望她能好受一点,快点好起来,一起回家,好好休养。

      ??其实在这件事中,想了特别多,从始至终我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回响的是妈妈太辛苦了。她在结婚、生育后好像就变成另一个无坚不摧的机器一样的失去了自我的人。其实早该来做手术的,可是我们三个人太没用,她不放心家里,她也有点害怕做手术,一直有些抗拒,这样一直拖一直拖,直到半月前,想到我和妹快妹开学了,终于下定决心。

      只要一想到她在想什么,就会很难受,她觉得她的两个女儿从小在奶奶爷爷和妈妈爸爸的照顾下被养得太好了,只知读书,完全不会其他的;她的丈夫在婚后特别是在日子变好后越来越懒散,一直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她的妈妈今年已经八十多了,还有糖尿病,妈妈的妈妈很担心她,她也操心她;她的姐姐妹妹都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虽然这些年她们感情一直很好,但是也不方便抛下家人来一直照看她——特别是疫情期间,只能一人陪护;她的丈夫和他父母早年间曾经有过一些不快和龌龊,她不想耿耿于怀,一直维持表面的孝敬和和平,但是婆婆年纪大了病痛多,她也不能麻烦。

      是不是很讽刺,这是一个多么和平安宁的家庭啊,可是她才是撑起一切的顶梁柱,全家人心照不宣地隐秘地压榨她以维持这一切。所以她不敢生病,连生病后自由去求医治病的权力都变得奢侈起来。她的亲人都可以理直气壮地不解,为什么不早一点去?她没用的女儿只敢在背地里绞着被子一边想一边哭。

      她二十来岁结婚,恰好是我现在的年纪,后面和丈夫南下辗转各地打工,还要生育和抚养孩子。她有妇科病,因为年轻时曾好几次流产,所以总是教育孩子要讲个人卫生,注意清洁。我知道她一直是一个慈爱的母亲,我和妹妹的年纪只差了一岁,当我长大后才知道这对母亲来说是很不好的,对她当年的身体一定有很坏的影响。想起这些年看到唯一的一张照片,瘦弱憔悴的她抱着我,眼神不知落在什么地方,颧骨很高,漏在外面的胳膊上简直像只浮着一层皮,这可能是除了记忆外苦难年岁的唯一佐证。

      我和妹妹从小在老家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只有寒暑假去成都暂居的出租屋和父母在一起。那时候太小了,只有处处面对新事物的新奇,每天和妹妹打闹游戏,夏天一块钱的我是奶油妹妹是巧克力的分吃的双个雪糕,其实细想起来对父母应该是生疏的,他们太忙了,我们也不太熟,不太亲昵。等我长大以后,在爸爸妈妈身边的时候长了些,在成都有了个家之后才开始意识到妈妈和爸爸在我人生中其实是非常重要的。

      妈妈对我们的有求必应无所不为让我感到很温暖幸福,其实很久以前漏出的两句让我觉得他们可能一直觉得我和妹妹是留守儿童,很亏欠,对于父母来说,狠心抛下还在襁褓里的孩子,背井离乡去打工赚钱,是很残酷的,妈妈表现得更为剧烈,多年来她一直有些溺爱我和妹妹,在平常的生活中,除了非常偶尔的斥责,打骂是几乎不存在的。我不晓得她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面对刚出生不久就被诊断出先天性心脏病的生死不明的大女儿和来得太快、令人忐忑厄运会不会重演的小女儿,数年的和家人都寥寥数面和聚少离多、辛苦的生活。在这些都成了久远的过往时,原来生活也只是换了一种形式辛苦地继续。

      ?在这中还有个很不愉快的插曲,完全来自我的爸爸和她的母亲(较小)。经常打电话催促、逼迫我的爸爸,告黑状想害我挨骂的爸爸。我反复地想,妹妹在妈妈住院前几天照顾她,我在妈妈手术后照顾她,不说事无俱全也可以说尽心尽力了,那么我和妹妹的父亲,与妈妈同床共枕、风雨与共近二十六年的丈夫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他在急躁地催促,催促他一晚上睡了三四个钟头、直到下午连母亲都让回去休息的女儿,你不要回家洗澡洗头洗衣了,直接下车后就来家里拿稀饭给妈妈再坐车送去——连着两个小时的公交车,不要寒了你妈妈的心 !我可真的去他的,绝了!做了四十六年的巨婴,下午晚上都可以打牌,上午守不到三个小时,真是绝了,我怎么会有这种不负责任、空口比划、只说不做,平时装得温文尔雅却只会用暴力解决问题的虚伪无能的父亲!在奶奶打电话来责问时,终于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了,说了骂了半个多小时,这辈子吵架最条理清晰、最有理有力的一次,严母还爱这个无能的逆子,而儿子对父母平时态度作为近乎冷漠。

      ?但是还是有很美好的事值得记下来,比如病房隔壁的哥哥,很友善地教我很多事,一点都不嫌弃呆呆的我;在五楼出口那儿开关门做进出记录的护士姐姐,很温柔很耐心,她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忍不住担心麻烦到她;第二住院部大楼下的走廊、亭子很棒,医院有时候时间过得很慢,在这儿,你甚至可能会等人几个小时,如果不急的话,简直会看很久树叶子摇动。马路对面一家小饭馆的老板很热情周到,价钱也便宜,这些萍水相逢、很友善的人,会叫人不自觉地想起“会者定离,一期一祈”,仅此一次的相逢,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最重要的是妈妈的妹妹、妹夫,我的宝孃和陈宝和我表姐表妹,本来以为妈妈住院没有空去她们家玩儿了,结果还是很巧合,在宝孃家时,她说把宝孃家当做自己家一样,不要客气,还是劝饭劝菜嘿嘿,陈宝想再吃点被宝孃拒绝了,过了半分钟我被劝再吃点,陈宝打趣太区别对待了。在那儿是这六天里最开心最轻松的时间,宝孃家里的饭菜也很好吃,家里气氛也好,表妹可爱,陈宝表姐敦厚,宝孃很慈爱。

      我们度过的唯一一个晚上,我、妹妹、表姐和表妹看了一个恐怖的印度鬼片,晚上像小时候那样睡在一张床上,闲话两句,放松地睡去。小表妹真可怜,三个读大学的姐姐和高一就得忍受两页作业条目的自己,幸好她成绩很好,学校也很好,希望她能好好学习、健康成长。希望我们四个会有很光明的前途,未来能够很自由。这是这六天里的很美好的事了,可爱的人。

      走廊上摆着很多病床,落地窗外却风景如画,为病中的人带来春雨和春意。

      摄于2022年2月20日,来时盛放热烈的一树花,人去时花凋败,不过明年花还会开,会更美,现在叶子已经长出,相信不久后绿意蓬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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