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疯长》聿惟

1、烟草香味

　　俞醉怕黑，尤其是这样雷雨交加的夜晚。

　　头顶的吊灯忽明忽暗，他站在门外用脚狠狠踩了踩地上的烟头，幽长走廊的台沿被大雨打湿，形成一簇一簇的水柱，沾湿了他的新布鞋。

　　身上的半袖衬衫被晚间的寒风吹的沙沙作响，劣质的布料厮磨在皮肤，如同刀割一般刺骨。他抖了抖裤脚，还不死心地掏了掏全身上下仅有的两个裤兜，里面依然空空如也。

　　他点燃一根烟，迈着步子走出这栋破败的烂尾楼，楼下贴着开锁的广告单，斑驳泛黄地粘在一角。

　　一路无话，只有四散的碎发时而被风吹乱。路过无人的巷落，转角的街口，他侧身打开一扇墨绿色的铁门，蒙蒙白雾正随着门缝隐隐泄露。

　　嘈杂的音响随着人声呼喊，夹杂着氤氲的光晕，充斥着这一方之隅。他游走在此起彼伏的浪潮中，眼睛被店门口出租车打闪的远光灯，照射的生疼。

　　他下意识闭目抬手遮挡，黑暗中，耳际传来一阵叫骂声，随之而来的，还有重物摔落的声音。

　　俞醉透过指缝隐约看见一个摇晃的身影正背对他，而对面那人一边举起纹着一只青龙的手臂捂住后脑，一边朝着那人急败坏的怒吼：“你是不是有病？”

　　拿着酒瓶的那人醉得不轻，正处于醉酒中的昏晕阶段，毫无意识，拎着东西就朝人头上挥。那中年男人惨遭这飞来横祸，再加上同样喝了酒的缘故，只是片刻，便被眼前的醉鬼勾起了怒气。

　　两人作势就要抱打在一团，这时，一道声音硬生生挤进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

　　“要打出去打，老板还要做生意。”

　　俞醉一只手插在裤兜，一手夹着那根还没燃尽的香烟缓缓走近。衬衫的领口半开，露出颈间半枚月牙形的银链。

　　男人挨了打，本就在气头上，想也没想，随即抄起手边的啤酒瓶，就朝俞醉砸去。

　　灵活的转身，让男人的攻击扑了空，而后随着惯性的引导，一头撞在进门右侧的门框上。饭店里的食客纷纷起身涌出店外，在互相推搡碰撞间，俞醉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后背撞击在加厚玻璃的餐桌边缘。

　　他沉声吃痛，还没站稳，酒瓶便从后颈炸开。冰凉的液体从衣领流进身后，倒是稍稍缓解了腰间的麻木。

　　“少管闲事！”男人恶狠狠地说着，回头去找先前的那个醉鬼。但此刻那人已不见踪影，应该是刚才跟人流一起出了店门，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没找到滋事的始作俑者，倒是等来了两名巡警。饭店老板将刚才的经过大致说明，男人醉气腾腾的暗骂几句，扔掉手中的酒瓶，往桌上拍了几张红色的纸币，不情不愿的被架上了警车的后座。

　　简单收拾一下，饭店又正常营业。虽然玻璃飞溅得到处都是，但幸好没有大的损失，只是摔碎了几个盘子。

　　俞醉坐在原地缓了缓，随后从柜台摸过一个塑料杯，接了一杯温水。

　　“伤没事吧？”店老板擦了擦玻璃的台面，打开抽屉攥出一把红色的钞票，连同刚放进去的几张，抓在手中翻来覆去的数着。

　　大抵是后背的刺痛又窜上神经，连带着大脑一起隐隐作痛。俞醉没答话，只转身越过中年老板的背身，叼着半根烟，伸手在酒柜摸索。

　　“嘿。”周秦腾出一手拍了拍他的右肩：“翻什么呢？”

　　“啧。”俞醉皱了皱眉，猛吸一口气，将烟头掐灭：“找钥匙。”

　　周秦一幅见了鬼的模样：“怎么？刚送走两个，你又开始找事？”他一边说，一边把人往外赶：“边儿去。刚整理好，你又给翻乱。”

　　上下几层都被摸了个遍，见俞醉恹恹地靠在一边，周秦出言提醒：“你仔细想想，钥匙最后放哪了。”

　　俞醉闭着眼揉了揉眉心，大约过了片刻，眉穴轻轻一跳。

　　夜晚的凉风吹在他微湿的发尾，俞醉顶着大雨走在灯红酒绿的小吃街上。他拿出手机打开黄色的骑手软件，页面划开至最后派送的订单界面。然而距离结单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订单已完成，聊天群里再也发不出任何消息。

　　他不动声色地退出界面，找到手机的最后通话记录拨了过去，但等了半天那头也没人接听。

　　大雨淅淅沥沥，颈部也依然作痛，俞醉摁灭屏幕，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后颈，伸手去包里掏烟。

　　空空如也的烟盒，一根也没剩下。

　　俞醉重重吐出一口气，拖着还不算沉重地步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嘈杂渐止，路口的吊灯顶着昏黄的光亮照在他的脸上。

　　然而形单影只的孤独并没有包围他很久，灯火阑珊的长街依旧烛火通明，虽然今夜没有月光，但沥青路仍被照得发亮。

　　时间已经不早，街上的商铺陆陆续续打了烊，俞醉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杂货店。

　　“一包炫赫门。”

　　他点燃打火机，站在商铺门前的台阶上，就着淅沥的大雨，慢慢地抽着。外面依旧雷声大作，俞醉心想，要等这声响淡去再离开。

　　一根烟抽了十几分钟，忽然一个身影拖着银色的行李箱，从长街的捷道行色匆匆地拐了进来。

　　“老板，有雨伞吗？”

　　烟头的烟灰掉落在俞醉的帆布鞋面上，烫出了一个浅浅的黑印。他撑在嘴边的手，缓缓僵住。

　　同时，天空劈落一道惊雷，俞醉的身体不由地抖了抖。

　　看着门口迟迟未动的身影，那老板突然想起了什么，顺手取伞的同时，回头问了一句：“门口的帅哥，你要不要也来一把？”

　　一边拍打大衣水珠的男人，下意识侧目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他便同那早已麻木的人一样，怔在原地。

　　“不用。” 他声音嘶哑，不知是不是因为烟抽多了的缘故。听着闷雷不减反强的声势，俞醉咬牙迈步，顶着令人胆战的声响走了出去。

　　身后的男人，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雨里，才缓缓回过神。行李箱的拉杆在手中攥出了一道红印，麻麻痒痒。

　　街道边的昏暗灯光把一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耳边响起门锁碰撞的声音，人影右侧的空白逐渐变得深邃，渐渐的与先前的阴影融为一起后又分开。

　　顾衍撑开伞关上商铺的门，右拐至一条小巷，他松开行李箱背靠着斑驳的墙壁，微微侧目便，看见同样靠在另一侧的俞醉，随即，他原本放松的身躯又逐渐不自然的挺直。

　　俞醉叼着一根香烟，手中打火机的火苗小的可怜，此刻他正用那双宽大的手掌护住微弱的火光，想要点燃烟头的烟草。

　　顾衍垂眸，夜晚的冷风夹杂着雨水顺着屋檐的凹槽一滴一滴的打在地面的水坑中。水圈的映射，将他的面容荡漾至看不清此刻的神情。

　　再次见面，两人大概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景。没有预想的相互寒暄，也没有满含不甘质问。

　　故人重逢，只有断断续续的打火机声，一遍一遍地响着。

　　对于俞醉的平静，顾衍没有想到。他以为在刚才相遇的那一刻起，俞醉就会捡起路边的什么东西，狠狠的朝他砸过来。

　　可是他没有，什么也没有。

　　盛夏的蝉鸣在夜晚戛然而止，两人驻足的长巷静谧冗长，只听见雨中夹杂的虫鸟声，悠荡在潮湿的空气中。

　　过了许久，顾衍呼出一口气：“还没戒掉。”

　　俞醉动作微滞，火苗趁机被风吹灭，他伸手拿掉口中的香烟，慢慢揉碎。坚实的后背抵在脏乱的墙面上，喉结滚了滚，仰头道：“早不抽了。”

　　听着不切实际的话，吹来的风，杂糅着俞醉身上若有若无的烟草味，悄无声息地传进顾衍的鼻腔。

　　他闭上眼，任凭喉间难耐的痒意肆意扩散，深吸一口气，烟草气味从胸腔进入肺腑，待他再睁开眼，眸中仿佛一片湿润。

　　气味入腹的滋味，就像是那场大火的硝烟，灼心灼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