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柿如意》木乙何

50、深渊

　　第二次进入松涛亭，是走的后门
　　人数不多不少，和上次一样。
　　而玉如已经早早等在了门口。
　　“知九，你怎么来了？”她见到后面的人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不会来……“
　　“玉如姐，我难道不能来吗？”知九闷声开口，神色萎靡。
　　“当然不是……三位请进，还是原来的那个房间，亭主已经恭候多时了。”
　　陈知槿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黑衣男子，心情复杂。
　　选择直面痛苦，意料之中却又意料之外。
　　希望，三问这次能给予他一些安慰吧。
　　“玉如姐，走吧。”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才淡淡开口。
　　四人同行，三人都戴着帷帽。
　　楼下形形色色的人或看戏或听曲或喝酒或聊天，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纸醉金迷的味道，可谓是把声色犬马做到了极致。
　　几人躲过楼下探究的眼神，逃过四面八方传来的各种乐声，神情凝重地进了二楼的隔间。
　　玉如在三问的眼神示意下，关门在外面守着，以防有人偷听。
　　哑奴紧紧地盯着这次没有戴面纱的瘦弱女子，嘴唇哆嗦，无声地喊出几个字：“芹好姐。”
　　三问的眼神同样没有在两个女子身上停留，从哑奴进门后就没有从他身上挪开视线。
　　她一时情难自已，上前几步想要靠近他，想要好好看一看他，却被他下意识地避开了。
　　“我记得我的信上只说让你和他来，这是怎么回事？”她放弃了自己的想法，闭眼半晌，将眼泪忍了回去，有些心寒。
　　她没有先和他说话，反而对着知九下巴一扬，以示不满。
　　“小槿是我的妹妹，哑奴是我的哥哥，我想来便来了！怎么，你难不成要赶我回去吗？”知九不服气地回嘴，本就因为玉如的询问而有点不开心，现在面对眼前这个根本不熟的人，当即就爆发了。
　　“哥哥？”三问的目光猛然聚焦在哑奴身上，“你和她们已经熟到这个程度了吗？”
　　面对她审视的目光，他有些难受地撇过头。
　　“三问，我们不是来吵架的。你想见他，他已经来了。其他的东西，很重要吗？”陈知槿抓着知九的手腕，将她护在身后，又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哑奴的肩膀。
　　“我想见的人，早就死了吧。”三问伸出细长的手指，捂嘴嗤笑，戏谑地看着三人之间的互动，“我在他心中，也还是死了更好吧？”
　　哑奴闻言，拼命摇头，迈出脚向前几步，这次是三问自己后退了几步。
　　“情报怕是有误吧，你怎么可能是他？”她掏出帕子轻轻扫掉凳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缓缓坐下。
　　“他不是他，那是谁？”知九叉着腰，大声说道，“不管他是谁，他都是我的哥哥！”
　　“是吗？看来你的妹妹没告诉你他是谁啊……你们姐妹之间的情感也不过如此嘛……”她不咸不淡地说着，嘴角轻挑，秀眉微扬。
　　“你少挑拨离间，我没兴趣知道！！！”知九一拍桌子，转身就走，陈知槿拉也拉不住。
　　“三问，你到底是他什么人？你们不是亲人吗？”陈知槿面露担忧地看了一眼离去的知九。
　　哑奴抿着唇，目光炯炯地看着三问。
　　她的确变了，自己也变了。
　　回不到过去了吗……
　　“以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见也见了，你们走吧。”三问心灰意冷地吐出几个字，竟是下了逐客令。
　　“三问，你把我们唤来，又这样随意地赶走，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陈知槿有些恼怒地看着面前云淡风轻的女子。
　　“不然呢？”三问有些感到好笑地开口，拿起一旁的团扇开始扇风。
　　“他的感受你竟一点也不在乎吗？你到底知不知道，他决定来看你花了多大的勇气？！！你知道他刚刚为什么躲开你吗？这都是因为吴泽润啊！！你只看到我们和谐相处的一幕，那你又怎知我们背后的努力与付出？！！”陈知槿疾步上前，一把抽掉了她手里的团扇，扔在了地上。
　　要知道，当初知九无意间去触碰他时，他动了怎样的杀心。
　　“你只看到他变得不似从前的模样，可他现在的模样是他自己自愿改变的吗！？？”她补充说道。
　　“对啊，我也不是自愿改变的，可这些改变，不是拜你们陈家所赐吗？”三问乍然起身，贴近陈知槿的脸，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高声道。
　　陈知槿的瞳孔骤然收缩，面对眼前女子仇恨的目光，有些不明所以的慌乱。
　　猜测成现实，她能明显地感受到，身后男子极不稳定的情绪。
　　看来，有些东西生来就注定了。
　　是宿敌，不是朋友，更不是爱人。
　　“什么意思？！！你知道事情的经过？！告诉我！！”
　　“告诉你？凭什么？！！我要你陈家每一天都活在懊悔中！！等着吧，你们的报应，很快就会来了！！”
　　“阿然，你就不该留在陈家！！是陈家间接害死了怀家上下所有人，害死了我文家，害死了无辜的他们……昭国的狗皇帝，整日里做出一副关心天下苍生、温和有礼的模样，实在是令人恶心至极！！”她怒极，不再顾虑，大声吼出自己心中的怨气。
　　陈知槿怔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寂静的空间里顿时只余下了三问急促的粗喘声。
　　哑奴的目光闪动，嘴唇哆嗦，一时不知在两人之间该作出何种选择。
　　突然而来的寂静让每个人心中的不安、愤怒、恐惧等情绪无限放大，所有人顿觉自己身处深渊的边缘，随时都有崩溃的可能，然后掉下去，永不见天日。
　　“阿然，你已经接近真相的一角了，还是不知道做出什么样的抉择吗？若是你觉得说服力不够，我大可告诉你所有的细节、过程，你想听吗？你敢听吗？”三问抖着身体，努力缓和语气，单手撑着额头，眼里满是难掩的失望，“是，陈知槿她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但她爹做了。就算是这样，我说出这些话后，你还是打算站在她那一边，对吗？”
　　他没有任何回应，一动也不动，双眼无神，像具尸体。
　　“当年谋反一事，是诬陷，对吗？”陈知槿哑着嗓子，将头低进了尘埃里，仿佛不愿面对这件事，又仿佛不愿面对某个人，“我爹他……被人当作一把利刃，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吧？”
　　“呵，别想给你爹开脱。不知者无罪，我从来不觉得！做了就是做了，错了就是错了，该有的报应，你爹是逃不了的！至于你……”三问眯起眼睛看了一眼二人，面孔扭曲，发出了恶毒的诅咒，“准备好这一生都活在痛苦里吧！像我一样痛苦，或者比我更加痛苦！！！！”
　　陈知槿后退几步，背靠墙壁，眼神涣散。
　　她很想飞奔回去，问爹他当年到底做了什么，可是她又害怕知道真相。
　　他会离开自己吗？还是会杀了爹？
　　她在内心苦笑，初见时的那个人有多么想查清楚真相、有多么渴望怀家能洗刷冤屈，又有多么恐慌那段噩梦，她都一清二楚。
　　想要获得原谅是不可能的吧。
　　若要赎罪，她会犹豫吗？
　　或许，不会吧……
　　哑奴怜惜的眼神看过去，不敢有所动作，反而哆嗦着伸出手抓住了三问的手臂。
　　从前那个温和中带着洒脱，雀跃中带着固执的芹好姐，被偏激、愤怒、仇恨等情绪折磨得面目全非。
　　这个样子，他再熟悉不过了，这就是刚从吴府脱离时他的样子。
　　可当时的他，有陈知槿来救他、拉他，如今的文芹好，又有谁能帮她？
　　他的思绪从地面升起飘到天外，俯视着一团乱的千千结，试图捞出其中任意一根，却发现根本找不到头，还越来越乱。
　　如果芹好姐说的一字不假……
　　不，芹好姐对他从来不说谎话……
　　他该怎么办？
　　决绝地离开，或者杀掉陈远？
　　可他哪一个都不想要。
　　他不想离开她，更不想伤害她在乎的人。
　　更何况，陈远真的对他很好。
　　那次夜宴回来，陈远给他包起带回来的食物真的挺好吃的。
　　那碗馄饨其实也不错。
　　还有特意嘱咐梁于淳多给他留点吃食，叫人给他做衣服……
　　“阿然，我早就不是从前的文芹好了，我只是三问，一个为了报仇而活着的松涛亭亭主。我和他们除了仇恨，没有任何复杂情感纠葛，我能做到袖手旁观已是极致。”三问大力挣脱他紧紧抓住自己手臂的手，冰冷道，“及时抽身，否则，害人害己。”
　　“今日一见，就当是缘尽了吧。往后再见，便是陌路。你们之间什么关系，如何相处已经与我无关了。”
　　她知道陈家只是被人当刀使，可她根本没有办法原谅。
　　而阿然和陈家人搅在一起，她更没有办法原谅阿然。
　　她怨恨陈远的愚忠，怨恨陈家的不知情，可仅存的良心又告诉她，她不该迁怒于无辜的陈知槿。
　　她是感激陈家的，他们救下了绝望的生命；她是怨恨陈家的，他们为什么是帮凶。
　　她很清楚，对对错错根本没有确定的边界，对错与否只在个人的一念之间。可她还是不想给陈家发好人牌，她就是要固执地认为，陈家做的就是错的。
　　三问弯腰捡起地上坏了一角的团扇，不带任何留恋地拂袖离去，清冷纤瘦的背影带着冰原里万分的孤寂。
　　玉如担忧地看了一眼屋内，最终还是跟着亭主走了。
　　知九踉踉跄跄地蹲在陈知槿的身旁，流着泪紧紧抱住她，没有说话。
　　哑奴挪了几下脚，却又顿住，过去了有什么用？
　　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已经不算朋友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