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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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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不疑很小就知道自己与旁人不一样。
在旁的小孩偎在父母身边调皮耍赖的时候,他早早收起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覆灭边界幸免于难的幽魂,个人的喜怒哀乐只如浮尘,踽踽人间不过仅为一件事。
复仇。
所以当他十八岁那年,遇到那位击碎他内心壁垒的青年时,凌不疑按捺住了心头预料之外的躁动。
他这条性命,不该有情爱的羁绊。
但现下又是什么情况?
凌不疑抱着怀里昏迷不醒的红衣男子陷入沉思。
即使周身拥着柔软又温暖的貂裘,被凌不疑包裹在指掌中的那双手依旧冰凉如死。他甚至不敢握得太用力,生怕弄疼了这双苍白细瘦不似武人的手。这位身经百战的少年将军此刻褪去了惯常的铠甲,只着细软的长衫,为的只是不愿怀中之人被坚硬的甲片硌到。他何时这般替人着想了?
密不透风的马车有些闷热,凌不疑感觉自己后背都在微微出汗,但他不敢掀开厚重的帘子透气,初春风中的细细寒凉都可能让怀中伤病交加的青年病得更重。
凌不疑深锁着凛冽的剑眉,想起方才孙医官说的话。
“苏公子身罹十数种病症,更兼三四种是药石罔灵的绝症,体内还有些时日久远的毒素遗留,许是出生不久便已遭受。老夫从医日久竟未遇到过如此病重又坚毅的病人,换作旁人怕是早已爬不起来行将就木了。若不是亲眼见到苏公子挥刀斩贼人的身姿,老夫是万万不敢信的。”
竟然如此严重?
凌不疑心念一动,两臂愈发箍紧了怀里的人。
他该拿这人怎么办呢?
没等他思索出个子丑寅卯,将将昏睡了一个时辰的苏梦枕毫无预兆地伏身呛咳了起来。凌不疑慌忙换了个姿势拍抚后背帮他顺气,同时递上雪白的衣袖充当帕子。苏梦枕也不推拒,掩着他袖子艰涩地咳了好一阵才渐渐缓过气来,轻声道了声谢。
凌不疑听他喉中干涩,便默不作声地从一旁的银壶里倒了杯温水递给他润润喉。
“这是第三次,”苏梦枕小啜了两口便搁下了,勉力挺直了身子抬眼对凌不疑笑道,“苏某一介草莽武夫,可赔不起凌将军的衣裳。”
“苏公子说笑了,”一向冷凝自持的凌不疑不禁被眼前之人憔悴却明显心情尚好的浅笑给晃了神,不自觉也跟着扯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意道,“不过是几件衣裳,苏公子愿意用来掩唇,是它们的造化,我府中养的闲人虽多,一些衣服料子倒还负担得起。”
苏梦枕有些诧异地瞥他一眼,像是发现什么新奇之事——不苟言笑的凌将军凌不疑竟也会开玩笑。
凌不疑直视他的目光,并不避开。面上已然恢复往常的少年老成,但只有他自己清楚,被这样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扫一眼,根本不会舍得退避。
“不提这个,”凌不疑假装不知道自己话锋转得有多生硬,仍一板一眼地说道,“苏公子又救了子晟一次,今次可不能再推拒了。”
苏梦枕轻叹一口气,小幅度地挪了挪自己因发烧而有些绵软的身体,方才回道:“那麽,偏劳凌将军了。”
凌不疑闻言,面上不显,心内却十分欢愉,以至于当敲开金风细雨楼的大门,打眼瞧见从门内窜出来的少年时,那心情简直——
不能说五雷轰顶,只能说五内俱焚。
他第一次深深发觉自己这张脸有多么碍眼。
只因面前这位看起来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郎君竟有一张几乎同自己别无二致的面容。
要说有什么细微的差别,大抵便是这位小郎君头发略有卷曲,眼睛更加深邃,瞧着不全然是个中原人。
但最大的差别在于,方才被自己扶下马车的苏梦枕在见到门内少年的时候,眼神里露出的别样光彩——那是凌不疑从未见过的。
有那么一瞬间,凌不疑恨不得立时便把苏梦枕抱回马车里,带他回自己的府邸。
当然,一向理智到近乎断情绝爱的凌不疑没有这么做,他故作镇定地同苏梦枕作别,又说了几句望保重身体的客套官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阿诗勒隼自然也瞧见了凌不疑的脸,但他并不关心这事,他只是熟练地将倚着自己勉强站立的苏梦枕稳稳抱起,裹了裹他身上的貂裘,确认不会有风钻进去之后,径直往玉塔而去。
苏梦枕自觉乏力,也不多言,安心地阖上双目养神。
待阿诗勒隼将他稳妥地安置于内室床榻之后,苏梦枕方才睁开眼,疲惫但温和地唤他道:“小隼。”
“树大夫即刻便到,”阿诗勒隼硬着心肠不去看对方仿佛有魔力的眼睛,拧了热帕子轻柔拭去他额上冷汗,撇撇嘴道,“苏大哥先想想怎么糊弄树大夫吧,比如如何解释妄动真气而受的反噬。”
苏梦枕冷了一张脸不去看他。不熟悉的人若是见到,必是认为苏楼主被属下言语冒犯而心生不虞,但跟了苏梦枕快十年的阿诗勒隼却只觉怜惜又好笑——他们英明神武的“梦枕红袖第一刀”风雨楼楼主苏梦枕,实则是为即将到来的数落在发怵。
但树大夫来看诊扎针一顿操作之后倒是并没有多说什么,只不过是金针多扎了几根,新药方里多加了黄连和甘草。余的,真没有了。
谁让苏公子看起来怪可怜见儿的。
黄昏夕照,鬓发微松,额前垂下几缕略显枯黄的发丝,更添憔悴凋敝;一双黑亮清明的眼睛嵌在苍白消瘦的脸上显得尤其的大,两点寒凉的余焰里头竟流露出几许自己未发觉的委屈。
树大夫从未见过苏梦枕拔刀时的绮艳风采,他见到的永远是这么一位不省心的病人。
阿诗勒隼好容易送走了犹在生气的树大夫,回房只见苏梦枕仍拥被坐在床上,招呼他过来说话。
“小隼,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苏梦枕从衣裘里伸出一只沁凉细瘦的手,去握住了阿诗勒隼温热有力的指掌,眸光定定地看着他。
阿诗勒隼凑近床沿坐了,将自己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试图融化手底的寒意,垂眸漫不经心地回道:“天下之大,人有相似,没什么大不了的。苏大哥别多想这事了,自十岁那年起,我唯一的亲人只有你。”
苏梦枕见他着实不愿多谈,也不勉强,强撑着的那点精神头也便散了,不多时已倚着靠枕睡去。
阿诗勒隼等他睡实了,方才轻柔抱着帮他挪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放下床幔,蹲坐脚踏上守着他。
室内的清甜熏香笼着恬静的药香,阿诗勒隼嗅着熟悉又安心的气息,任思绪放空。
他才不想要什么凭空出现的兄弟,更别说那人浑身上下写着对苏大哥的不轨之心。
必须防备。
至于只见了一面就被阿诗勒隼划进黑名单的凌不疑,正准备提前启动他的复仇计划。
星河已降,长夜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