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冬》李弥生

2、舞鞋

　　我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将摊在桌上的试卷整理好，夹在文件夹里。再将练习册和书本按照大小排列好，公正地塞进书包里，最后拉上抽绳，扣上书包扣。我双肩背着书包，从后面走到教室的后门，坐在后门旁的男生睁大眼睛，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你不走前门吗？"
　　我听到这句话，突然愣在原地。我握紧书包的背带，咽了一下口水。
　　"哦，我今天想走后门。"
　　那个男生撇了一下嘴角，神情略显不耐烦地将椅子往前挪了挪，我立即拉开后门，走出教室顺手将门带上。
　　我背倚着木门，鼻息声顿时变得厚重。我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转身便看到了站在前门背着黑色画包的男生。男生微微蹙眉地看着我，但并未多说什么。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出教学楼，一路上两个人都一言不发。我看着埋头走在前面的男生径直走向校门口。
　　"咳咳，张宸伊，Linda姐上午发消息和我说，把场地换到了我们学校，就在大礼堂那边。"
　　男生转过头，眼睛微微睁大地看着我。随后，眼眸下垂，紧抿嘴唇。
　　我察觉到男生的不安，走上前，但男生警惕性地退后一步，抬眼慌张地看着我。紧接着，他低头一言不发地从我身边走过，我一头雾水，可也来不及细想，只能先跟上他的脚步。
　　学校的大礼堂坐落于学校的西侧，临近西大门，远离靠近东大门的教学楼和行政楼。我们穿过整个学校看到了大礼堂前面正在忙碌的工作人员。这时，Linda姐正好从大礼堂走出来看到了我们，她朝我们挥挥手，我们加快脚步地穿过川流不息的工作人员。
　　"小张，你去找统筹组的戴老师，他应该在楼上。孟华，你跟我来。"
　　小张眼神飘忽不定地瞟了一眼大礼堂中的舞台，听到Linda姐的指示后转头离开了。我紧跟在Linda姐的身后，拉开幕布来到后台。
　　"今天，事出突然，临时换到你学校。环境拥挤了点，暂时克服一下。"
　　我环顾四周，后台的空间是有点狭小，也没有化妆台，只有一张长桌。长桌两侧坐了三四个穿着芭蕾舞裙的演员，桌上的化妆品凌乱地摆着，有的人在对着镜子画着眉毛，有的人把一小块木头塞进芭蕾舞鞋的鞋尖，有的人对着镜子练习舞姿。
　　"小吴，带孟华去里面的化妆间。"
　　留着齐耳短发，腰间别着一个黑色化妆包的小吴一路小跑地来到孟华面前。
　　"这边走。"
　　在小吴的带领下，我们拐进一个角落，这里有临时搭建起来的黑色屏障，里面放了一张化妆台，台面上放了一些化妆品，还有用棕色帘布隔开的换衣间，换衣间内挂着一件用透明防尘套套着的芭蕾舞裙。
　　"你先把衣服换一下。"
　　小吴走向化妆台，打开腰间的化妆包。
　　"那个..."
　　小吴扭头看向我。
　　"我等等可以去外面化妆吗？"
　　小吴不明所以地继续看着我。
　　"我看外面位置也挺空的。"
　　小吴双手叉腰，深情流露出一丝为难的样子。
　　"呃...我先和Linda姐说声。"
　　"嗯。"
　　随后，小吴转身走出临时化妆间。我脱下书包放在椅子上，看着台面上的化妆品，拿起其中一支唇膏，看到底部上贴着一张标签，上面写着"孟华专用"。我不禁回想起孟华的房间里竟然没有一件化妆品。
　　我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小抄放进裤子口袋里，再走进换衣间，拉上帘布。当我脱下防尘罩，却对着面前的芭蕾舞裙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穿着。我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却听见帘布外传来脚步声，我焦急地点击屏幕，屏幕散发出冷冽的光，笼罩着我的双眸。
　　"孟华，好了吗？"
　　小吴的声音在帘布外响起。
　　"马上。"
　　我收起手机，开始迅速地脱掉自己的衣服。
　　"Linda姐坚持让你在这里化妆，因为现在外面又堆放了一些道具，比较杂乱。"
　　"我知道了。"
　　芭蕾舞裙勒得我差点喘不上气，我拉开帘布，弓着背步履艰难地走了出来。小吴见状，急忙上前帮我调整好衣服。
　　"是有些紧吗？"
　　"有一点点。"
　　小吴绕到我的前方，帮我整理前面的裙摆，之后再蹲下身子帮我把袜子往上提。
　　"刚开始都会有一点，你等一下习惯了就好了。"
　　我挺直脊背，一动不动。小吴站起身，上下打量着我，她的视线停留在我的右手臂。我右手臂的袖口遮住了我的半个手掌，小吴刚想伸手帮我整理，我立刻抬起手臂，自己将袖子往上拉。
　　"小吴老师，我感觉后面的腰上好像被什么东西顶着了，你可以帮我看一下吗？"
　　小吴的注意力被我的话转移，她又绕到我身后，手指在腰间摩挲。
　　"可能是裙撑顶着了，我去拿一个海绵放在中间。"
　　说完，小吴便又离开了。我拉起右手腕的袖口，从里面抽中小抄，抓紧时间再多背几行。
　　孟华属于"天赋型"的演员，在进入"尚真"之前从来没有学过表演，也没有在舞台上演出过。当时是高一的时候，孟华坐公交车去上学，"尚真"的星探在人满为患的公交车上一眼便看到了孟华。当时孟华穿着朴素的校服，扎着马尾辫，戴着耳机，手抓着栏杆，神情写满了倦怠，但望着窗外的眼神却十分清冽。按照网络报道记载的当时星探看到孟华的第一眼感受，她站在那里，便是故事。
　　在签约孟华之后，她也没有让公司失望。在演戏上，往往一点就透。台词方面，有时候导演和编剧临时做修改，她可以当场记下，并且一字不差地演完。之前，Linda姐每次开拍之前还会照例询问一下孟华对当天剧本的熟悉程度，到后来干脆就不问了。
　　我坐在化妆台前，小吴拿起桌上的唇膏，手指轻轻地捏着我的下巴，将我的头微微抬高。Linda姐推开屏障，火急火燎地走了进来。
　　"怎么样？"
　　小吴用轻微的力道，快速地涂抹着我的嘴唇。
　　"好了。"
　　我转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浓墨重彩的妆容一时之间令我觉得好陌生。
　　"我们需要去候场了。"
　　我抬眼从镜子中看到上一秒还满脸焦急的Linda姐，这一刻却对我露出微笑，而她的眼神明明还如刀锋般锋利。我收回目光，站起身从Linda姐的身边走过，不知道身后的Linda姐是否收起了她唇角的笑。
　　"来来来，准备了，各单位准备了。"
　　我穿过堆满道具器材的后台，远远地看见那三四个穿着芭蕾舞裙的演员正坐在台阶上有说有笑的，我走上台阶，看到舞台上布着灯光，地上有无数条电线在地上攀爬，而舞台下面黑压压的一片，看不清人影。
　　"孟华。"
　　我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准备好了吗？"
　　我皱着眉头，抬脚向声音的源头走去，我想分辨清出声的人是谁。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舞台的前方，当我的半只脚踏出舞台边缘的时候。
　　"孟华，准备好了吗？"
　　我看到舞台下面站着一群穿着黑衣服的人，有的人从摄影机的背后探出脑袋，疑惑地看着我。而出声的那个人穿着一个马甲，手上拿着一个对讲机，身材微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
　　"不好意思啊，陈导，那个小孩身体刚恢复，我先给她吃一点东西。"
　　Linda姐拉着我的手臂转过身，从包里掏出几颗巧克力。
　　"快，先补充一点糖分。"
　　我看着Linda姐将糖衣剥开，露出棕色的巧克力。Linda姐将巧克力放到我的嘴边，她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带着压迫感。我乖乖地张开嘴巴，吃下了她手中全部的巧克力。
　　Linda姐转过身，对着陈导微微点了点头。巧克力融化在我的嘴里，那股苦涩也随之弥漫开来。
　　"好，来，各部门准备了！助演准备，女主准备！"
　　"五十一场一镜一次，action！"
　　我深吸一口气，将口中的巧克力全数咽下。我转过身，换上甜美的笑容，开始在舞台上学着徐诺教我的那样，舞动身姿。当助演上场，我与她们手挽手跳起了《天鹅湖》。我们统一都先做上半身的动作，之后她们跟着替身演员再一起跳一遍完整的《天鹅湖》。
　　"卡！很好！"
　　陈导从监视器后面探出脑袋，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这条过了。"
　　我收起笑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额头上的汗珠早已密密麻麻。
　　"好，孟华先下去休息一下。替身演员上。"
　　我紧闭着嘴，呼吸渐渐变得平缓，这时，其中一个助演的女生拉住我的手臂。
　　"你跳的真不错，是有学过吗？"
　　我缓过神后摇了摇头，之后又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一个同学教我的。"
　　"那你那个同学肯定也跳得很好，有机会的话真想看看。"
　　我正犹豫该如何开口，陈导又开口发话了。
　　"那边什么情况？"
　　"导演，替身演员的舞鞋坏了。"
　　"道具组，看看有没有多的舞鞋换一下。"
　　我脱下脚上的舞鞋，双手递给正准备用胶水粘好裂开的鞋底的替身演员。
　　"用我的吧。"
　　替身演员用泛红的眼睛看着我，弯着腰向我道谢。
　　"没事，你本来就是替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替身演员用十分诧异的眼神盯着我，我被盯着有点局促不安。我接过她手中那双穿坏的舞鞋，将我手中的舞鞋放到她的手里。
　　"快去吧，导演在催了。"
　　她坐在台阶上，匆忙地换上舞鞋。
　　"还合脚吗？"
　　"正合适。"
　　她站起身，再次向我微微鞠躬，紧接着加快步伐地走上舞台。
　　我站在舞台左侧，从斜后方看着舞台上翩翩起舞的四个人，宛如四只真正的白天鹅在湖中自由地嬉戏。
　　"卡！这条过了。我们现在补一个替身演员的腿部特写。"
　　三位助演的女生走下舞台，她们冲我微微一笑，站在我的身旁一起看向舞台中央。
　　我盯着替身演员脚上那双舞鞋，侧面白色针线缝补过的痕迹若隐若现。我的视线慢慢向上，眼睛慢慢睁大，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褪去了她的长袜，裙撑下只留有一条薄薄的底裤。
　　耳边传来刺耳的肆无忌惮的嬉笑声，笑声中混杂的粘腻潮湿感令我浑身不适。他们躲在监视器后面，躲在摄影机后面，而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孔。
　　"脱！脱！脱！"
　　缠绕在耳边的起哄声仿佛要钻进耳蜗，我用力地捂住耳朵，拼命地摇头。我看着在台上孤立无援的她不再跳舞，孤伶伶地站在被灯光围绕的舞台中央。她用指甲划着自己的大腿，一路留下生生的疼痛。她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抓住自己的底裤，紧紧地捏紧。
　　"不要，不要！"
　　我低吼着冲上舞台，冲到她的身前，用尽全力地拉住她的手。
　　"卡！什么情况？"
　　替身演员转过脸，眼神中充满着惊慌。我拉开和她的距离，看到她的长袜正好好地穿在她的腿上。我顿时感觉胃里一阵翻腾，我松开紧握着她的手，转身捂住自己的嘴，冲下台阶，朝礼堂大门跑去。
　　当冷空气钻进鼻腔，胃里的残留物顺着喉管向上喷涌而出，我的脚边多出了一滩棕褐色的液体。
　　我扶着墙，用鼻子大口地呼吸，嘴里还含着一股苦得发涩的巧克力味。
　　我用手背随意抹了一下嘴角，手扶着墙慢慢地走了回去。走到大礼堂门口的时候，我看见张宸伊背着他的黑色画包，双手插兜地站在那儿。我低着头准备悄悄地从他旁边走过，但他却在这时转过头。
　　"孟华。"
　　我停住脚步，扭过头，动作显得十分僵硬和不自然。张宸伊走上前，我的身体微微后倾。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到我的面前。我犹豫了几秒，抬起手接过他手中的纸巾。随后，他便转身离开了。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纸巾，我转头看着被漆黑包围的明晃晃的舞台，心中的浓雾久久不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