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月》汉书佐酒

3、第三章

　　上完早朝后回到寝殿，卫如珩还是感觉有些恍惚。
　　就在他与玄霁月约法三章后不久，玄霁月的身体便慢慢变得透明，很快便消失不见。而原本盖在他身上的那件狐裘披风失去了支撑，瞬间垂落下来，而后落在一把剑上方。
　　卫如珩拿起那张“三不准”的宣纸，看着右下角那挨在一起的两个名字，才确定自己的确不是在做梦。
　　他真的捡了个小剑灵回来。
　　“高忱。”
　　“在。陛下有何吩咐？”
　　“去尚衣监，让人做几套衣裳送来，身量……大概要比朕矮一些，让他们做快些。”
　　高忱有些莫名：“不是做给陛下您的衣裳吗？”
　　“不是。”
　　“奴才遵命。”高忱虽然心中有疑惑，但也不再多言。

　　午间时分高忱便捧着几件衣裳走了进来：“陛下，这是尚衣监之前制成的几件成衣，已经进一步加工过的。”
　　“放着吧。”
　　卫如珩正看着奏折，并未抬头。等他将手上厚厚的一叠奏折批阅完之后，已经是日暮之时。
　　他起身，看见放在旁边的几件叠放整齐的衣裳，一抹青色映入他的眼帘，突然便想到前几夜的那个梦，梦里那个少年也是着一身青衫。
　　他止住神思，走到剑架旁边，轻咳了一声后说道：“朕命人给你做了几套衣裳，你待会记得换上。”
　　话音刚落，便听见门口处传来一阵声响。卫如珩偏头看过去：“谁？”
　　“陛下。”高忱忙走了进来。
　　方才他在门口听见皇上说着话，还以为殿中有人，可眼光不经意一瞥，却发现皇上面前除了剑架，空无一人，又想到昨夜皇上一人对着床榻自言自语，心中一时惊诧万分，退开时不小心碰到殿门，弄出了不小的声响。
　　“陛下，是否要传膳？”
　　“可以。”

　　高忱应声退下后不久，便有太监进来禀报说，神武将军慕骁在御书房求见。
　　卫如珩到了御书房，便见慕骁已经在候着。
　　“参见陛下。”
　　“快免礼。”卫如珩上前将慕骁扶起。
　　“陛下，臣幸不辱命，已收复西境城池。方才回京便赶来见您了。”
　　“朕已经知晓了，你做得很好。只是刚班师回朝，你不在府中休息，怎么急着入宫见朕？”
　　“臣此次出征，发现西境周边各城有异。”慕骁压低声音说道，
　　卫如珩皱眉：“何出此言？”
　　“西南十二城本被西戎人所占，这十年来被大景陆续收复。按照我们的计划，从最难收复的珉州城开始，逐个击破。此次收复的五个城是最后五个城池，是最容易攻打的小城，但不知为何却胶着许久。”慕骁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许多作战之计总能被敌人预先得知，使我军损失了不少兵力。”
　　“难道军中有奸细？”
　　“神武军随臣征战多年，臣可以保证他们绝无叛心。除却神武军，还有周边各城增援的军队。但人员混杂，也不知其当中是否有奸细。臣以为西境虽悉数收复，但怕会再出什么变故，所以驻扎布防还需进一步完善，特来请示陛下。”
　　见卫如珩沉吟不语，慕骁行了一礼：“臣斗胆，请陛下前来将军府一趟，共同商议西境边防布局。”
　　西境刚收复不久，卫如珩还未谴军队前去驻防，加之他向来对慕骁很是信任，因此西境暂由慕骁的神武军接管。
　　卫如珩点头，复而朝慕骁一笑：“也好，朕也很久没见你练兵了，正好能见识一下神武军的英姿。”
　　慕骁俊朗的眉目舒展，也忍不住笑了。卫如珩看着他，恍惚间像是回到十几年前，两人皆是总角之时，最喜欢一起读着那一知半解的兵书，然后做着好些小纸人假装是兵卒，纸上谈兵却不亦乐乎。
　　只是后来卫如珩当了储君，每日需学许多经书，加上他天生筋骨便不适合练武，因此便耽搁了习武。而慕骁本就是出生武门，自然是习得一身武艺，十四岁就已经随其父征战沙场了。
　　卫如珩虽也向往沙场，但他的战场，却是在朝堂。

　　卫如珩回到寝殿，想起方才高忱已经传膳了，净了手便准备用膳。他走到屏风旁，却听见细碎的咂舌声，一走近便见一个穿着青衫的少年坐在椅子上，正津津有味地享用着本属于他的晚膳。
　　玄霁月听到声响，忙回头，便看见卫如珩一脸淡淡地看着他。
　　他忙用帕子擦了擦手，然后起身搬来另一张椅子：“哥哥，快坐。”
　　卫如珩挑眉：“朕不与他人共同用膳。”
　　玄霁月却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反正这么多你也吃不完，而且，我都好久没吃饭了。”说着，又露出那副委屈的模样。
　　卫如珩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在他身边坐下。
　　他看着玄霁月吃得双颊鼓起，像只兔子一般，忍不住问：“你之前吃的是什么？“
　　玄霁月偏头看着他，说道：“我平日没吃过饭，我是靠消耗灵力维持生命，而且也不会感觉到饿。但我就是馋。”
　　玄霁月说着，又夹起一大块肉送进嘴里。
　　卫如珩轻笑一声，然后就见玄霁月将一碗银耳羹推到他面前：”哥哥快吃，你最喜欢吃甜的了 。”
　　“你怎知朕喜欢吃甜的？”
　　玄霁月微微一愣，才知道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
　　“我平日也能看过你进食，见你经常吃甜的，有时饭后还会喝一碗莲子汤解腻。”
　　卫如珩不觉有异，用汤匙搅着那羹汤，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方才称呼朕什么？”
　　刚来时他还没发觉小剑灵对他的称呼有什么异样，现在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方才一直唤他“哥哥”，倒让他有几分不自在。
　　好像很久没有人这么亲近地叫过他了。
　　“我叫你哥哥，有什么不对吗？”
　　卫如珩轻咳一声：“以后你还是跟其他人一样叫朕吧。”
　　“哦。”玄霁月应着，又将一盘脆皮牛舌放到卫如珩面前：“陛下哥哥，尝尝这个，可好吃了。”
　　卫如珩叹了口气，但也没再纠正。
　　他向来喜静，但却意外地不觉得玄霁月聒噪。他突然觉得，有这么一个傻乎乎的小剑灵跟在身边，好像还不错。
　　“朕明日要去将军府。”
　　“我可以去吗？”玄霁月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嗯。”卫如珩应着，轻抿了一口茶。他本来就有意带着他去，这小剑灵整日待在房内，也没能晒到多少阳光，既然有机会出宫，便顺便带它出去晒一晒太阳，看看外面的世界。
　　“太好了。”玄霁月笑得眉眼弯起，连带着胃口都变得更好。
　　卫如珩看着玄霁月，自己并未察觉，嘴角竟不自觉染上了轻微的笑意。

　　用完膳后，卫如珩让玄霁月去休息，玄霁月却非要在他身边看他批奏折。
　　“我保证乖乖的，不出声，哥哥别赶我走好不好？”
　　“……好。”
　　卫如珩蘸着墨写着批注，放下笔便见玄霁月动作轻缓地研着墨，手法倒是十分娴熟。
　　“你之前研过墨？”
　　玄霁月抬眸看着卫如珩，正想点头然后又很快地改成摇头：“未曾，只是看过别人给你研墨，看久了就熟记于心了。”
　　卫如珩听完后点了下头，然后继续看着奏折。
　　玄霁月研好墨，便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卫如珩写字。不觉便过了一个时辰，他看着面前的卫如珩不知何时换成了一身白衣，笔锋遒劲，正写着什么，突然淡声问道：“还想在那看多久？”
　　玄霁月一惊，便见卫如珩那双淡漠到透着些薄凉的凤眸看着他。他心口蓦然一疼，起身参拜道：“帝君。”
　　“嗯，你回去吧。”
　　玄霁月靠近了几步：“我想陪着帝君。”
　　“不必。”
　　“帝君，我……”玄霁月还未说完，便见卫如珩不知何时到了他近前，一手扼住他的脖颈，然后发出一声讥笑：“你不是想用霁月剑害死本君吗？何必惺惺作态。”
　　玄霁月到窒息感愈来愈强，他挣扎着，眼眶发红：“我没有……帝君你……听我解释……”
　　胸腔中的最后一缕稀薄的空气被抽离，他能感受到身体上所有感知都在退散，像是漂浮在海面的一叶扁舟，终是承受不住巨大骇浪，静静沉入海底。
　　“……玄霁月，你醒醒。”
　　在意识消散的前一秒，他听到了那个熟悉的温润到极致的声音。
　　像是溺水之人寻到一根浮木，他紧紧地抱住，力度大到自己都没有发觉。
　　卫如珩看着自己的手掌被玄霁月紧紧抓着，有些无奈：“再不醒，你今晚便趴这睡吧。”
　　玄霁月慢慢睁开眼，正对上卫如珩的双眼。那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双眼睛，但与先前常看到的薄凉不同，那是一双带着温度的眸子。
　　玄霁月才缓过神来，忙松开卫如珩的手：“对不起哥哥，我有没有抓疼你？”
　　“无事。你，哭了？”
　　卫如珩看着玄霁月眼角微红带泪，如绯红花苞上垂挂的几滴露水，本是极美，他却无心观赏，反倒是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烦乱。
　　“没有没有，”玄霁月忙否认，胡乱地用衣袖擦了下眼泪，然后仰头朝卫如珩笑：“就是方才太困了，打了几个哈欠，才流出眼泪。”
　　“嗯。”卫如珩淡淡应着，然后走到床榻前。
　　玄霁月忙跟上，听见卫如珩说：“朕平日要上朝，起得早。你睡里边吧。”
　　“好。”玄霁月应道，然后轻手轻脚地上了床。
　　卫如珩熄了灯烛，室中顿时一片昏暗，只剩窗外透入的明月光。
　　半晌，玄霁月听着卫如珩平稳的呼吸声，忍不住侧过身子看着他，心间止不住地雀跃。
　　卫如珩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感觉到旁边有人挨着自己睡，本就是难眠，又突然感觉到有呼吸喷洒在自己脖颈间，酥酥麻麻，还带着丝痒，他的身体变得更为僵硬，连带着神思都清明。
　　“别看了，快点睡。”
　　玄霁月有种被抓现行的羞赧，他轻轻应了声，然后转过身背着卫如珩，不再看他。

　　第二日，卫如珩醒来，旁边果然没有玄霁月的身影，只有那把霁月剑。卫如珩本想把剑拿到剑架上放着，却突然又改了想法。
　　他扯高了一下被褥，给霁月剑盖着，然后便去上朝了。

　　等上完朝回来，便见霁月剑立在桌案旁。
　　“醒了？”
　　霁月剑的剑身震动了一下，像是回应。卫如珩忍不住低笑了声：“醒了正好，朕要前去将军府了。”
　　说完，卫如珩便换了身便装，然后带着霁月剑出了宫。
　　一出宫便见慕骁已经在马车便候着了。
　　“参见陛下。”
　　“无需多礼，走吧。”
　　慕骁与卫如珩同坐马车内，慕骁看着卫如珩手中的剑，问道：“这是陛下那从昆仑山下得来的剑？”
　　“正是。”
　　“陛下平日不是不怎么带配剑吗？怎么今日带着出宫。”慕骁说着像是想到什么，忙说道：“臣会保护陛下周全，还请陛下相信臣。”
　　卫如珩微微一笑：“你无需多想，朕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慕骁松了口气：“是。”
　　马车平稳地行使，很快便到了将军府，卫如珩和慕骁下了马车进了府，府中众人都前来参拜迎接。
　　“陛下，我们先去书房议事，然后再去校场。”
　　“好。”卫如珩点头。
　　二人走至书房，便见房中已坐了数名将领，见到卫如珩都纷纷行礼。
　　“各位爱卿平身。”
　　“谢皇上。”
　　“今日前来是想和众位爱卿商讨一下西境的布局。西境目前尚未安稳，就先继续由神武军接管……”
　　“这皇帝懂不懂驻扎安防，还要他来指导我们。明明凭咱们将军一己之力便可以。”
　　“就是，这皇帝看着斯斯文文，弱不禁风，又不会打仗，也就只会耍耍嘴皮子，纸上谈兵罢了。”
　　玄霁月皱眉，见卫如珩面色并无异样地说着布防的事情，而房中众人皆认真地在聆听，并无人开口说话。
　　“要我说，不会打仗的皇帝算得上什么皇帝？咱们将军英勇善战，文武双全，还不如把这个位置给我们将军当呢！”
　　玄霁月这下听清是谁在说话了。
　　是慕骁副将的佩剑发出的声音。
　　万物皆有灵，只是一般说来，不同事物灵性无法相通，所以剑的语言常人是听不懂的。
　　但他是剑灵，能读懂兵器的想法，而且，他本身就带有仙界的灵识，灵力更是其他兵器所不能比拟，因而他才能修炼成人形。
　　“就是就是，要是咱们将军做皇帝那就好了……”
　　在另一位将领的佩剑发声之时，玄霁月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
　　“放肆！天家威严又岂是尔等能够妄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