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氏自白》昨夜台风

1、李慧

　　许倩楠等的人还没回来，电视机传出播音腔的女声，“28日，中央气象台预计，从明天开始，新一股较强的冷空气将来袭，这也将是今年下半年以来最强的冷空气。”
　　她滑着手机，开始敲字。

　　李慧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出来，一身长及脚踝的黑色羽绒服，千鸟格围巾成两圈半堆在脖颈，发盘起，露出光洁一张脸，掂了两满袋子，傍晚有雪，呼吸卷成一团白气，她腾出一只手把围巾收紧些，五指勒得开始发红，却没再舍得花钱打车。
　　一个人慢慢走。
　　“咚——”
　　兜里的手机振动一下。
　　没腾出手掏手机，干脆就没管。她猜到是许倩楠的信息，晚上喊她早点回家等着自己，买了很多食材，这种天气烫火锅很有味道。
　　至于今天难得破费的理由。
　　往后三天是新年元旦，往前三天是她24岁的生日。
　　李慧早就举目无亲，她没在那天收到谁的祝福，连自己都搞忘了。
　　十字路口这场雪模糊了红绿灯的读秒，灯下的车和人都匆匆，然后灯转红。
　　她站定看这场晚6点的雪。
　　看全部逐渐变白。
　　人的一生有太多明价暗码的东西，但这场雪很不一样，它又浪漫又免费，平等落在每一个人身上，湿每一个人。
　　晃眼已经是她在江川待的第7年，户籍上她是淮岸人。7年前妈妈的死断了她在淮岸的最后一点羁绊，背井离乡，没再回过江川，没再吃过她妈做的长寿面。
　　绿灯亮了两秒时她继续向前走。
　　不知道人是不是都很容易在暴雪的十字路口缅怀青春。
　　可是她的青春并不好过，单亲家庭，打记事起家里的光景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现在也只寻得份收银员的工作，和她同个年纪的女生正到光鲜亮丽，自信洋溢的阶段，对社会有所理解又怀揣热切，但不像她。
　　一个女孩子从她身边过，她把袋子偏开一些，那女孩举着手机，步子没停，对着那头亲昵问有没有想我。
　　李慧忍不住回头，这声音实在太像很久以前的事。
　　“乖李慧，”
　　“有没有想我——？”
　　……
　　说这句话的时候裴检浔微俯着身，干净修长的指轻抚她的额，听他最温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很慢，字字入耳。

　　—— 有啊。
　　没人能忘记那样的裴检浔。
　　是哪怕她已经在社会见过形形色色的无数人之后，想起16岁遇见的这个人依然只想到用完美来形容。遇见裴检浔之后，她才知道光风霁月就是形容这类人的。
　　16岁的时候她就为这句话一夜难眠，可今天她已经24岁了，但是好像依然困在了16岁里。她也知道什么都朝前走了，有时候她也很烦，听说梦见一个人三次就是缘尽了，可是她突然发现自己又想起这个名字了。
　　已经像一段咒，要捆死她七年。
　　初恋。
　　与其说是初恋，不如说单相思，自己从来没和他发生过什么。
　　可是时间已经过得好长，那个清冽俊秀的男生在回忆里已经模糊成了一个影子。她不知道是不是会再见到那个人，见到了也最好当做不相识，学生时代就难掩光芒，如今可能已经事业有成，成家立业，就算没有成家，身边的女生也向来趋之若鹜，不知道什么样的女生才会站在他身边，16岁的时候数不清的女生和她一样想得到一个机会填对他这张考卷，但是没人成功过，现在想想这种天之骄子怎么会给人这种机会。
　　他从来没想过为男情女爱的事出题。
　　网上似乎有句话，大概是24岁这个年纪很神奇，因为它离18岁和30岁一样近。
　　鼻尖的凉意让李慧瑟缩一下，抖落一身的雪，她的指尖通红，来回掏了几个口袋，才摸出感应卡进小区。
　　24岁离18岁很近，离16岁却很远了。

　　钥匙在孔心里转了两圈，门被打开，室内暖气朝她扑面而来。
　　许倩楠坐在沙发上，见人进门，她把手边的薯片放下，李慧把轻点的袋子递她，几瓶拉罐啤酒，很冰，桌上已经摆好火锅，“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就应该喊我和你一块去的。”李慧解着围巾，连带包一起挂在置物架上，只说路上耽搁了会儿，问许倩楠她男朋友怎么没在。
　　“他今晚加班，”剩下那个袋子还搁在桌上，许倩楠先摸出沙发缝里的遥控器，空调的温度调更高，一杯热水被递到李慧手里，“元旦他放假，那两天才过来帮我搬行李的。”
　　李慧握着杯，热温透过杯暖她的手心，许倩楠和她合租有一年半载，人又漂亮心地还特别善良，算她在这交到的真朋友。江城的开销不小，前段时间男朋友喊她搬去同居，许倩楠也答应了，转眼她的生活又要一个人了。
　　“那我们今晚好好聚一聚。”
　　“这说的，”许倩楠停了洗食材的手，从厨房那探出个头来，“又不是打死不相往来了，聚的日子多的是。”
　　这话说的也是。
　　两个女孩子这样坐着，电视机里开始演到家庭矛盾大爆发，红汤在锅里开始沸，李慧夹了香菇贡丸开始往里放，肥牛卷，鱼丸，毛肚，牛黄喉都进红锅，啤酒的拉环被揭开，冰凉的酒精入喉，
　　许倩楠先开了口，“再有半月春节了，你怎么说？”
　　李慧摇了头说就在这过挺好，浮起的贡丸又入了一遍白锅，丸子上的辣汤在白锅滚散开，才往许倩楠碗里夹贡丸。
　　她吞一口酒，“我从来就没见过我爸，7年前我妈病死了，没再回淮岸了，举目无亲了还回去干嘛？”
　　没听李慧提过家里的事，这是头一遭，许倩楠一下子没说出话来，可能有一分钟之后，再听见李慧的声音“其实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我现在就无牵无挂啊。”
　　李慧挑起烫软的蔬菜，前阵子上称掉了几斤，今晚这一餐估计又得反弹。
　　“比不上你倒是实在的，家里电话三天两头接个不停，还有个好男朋友天天嘘寒问暖。”
　　旁人被她说得耳根透红，闹着打她，她笑着躲，“搬到你男朋友那去，记得经常回来找我啊。”许倩楠回她一脸“你这是什么话”和“我是那种重色轻友的人？”的反问表情。
　　“话说你这也24了，什么时候也找个人照护照护你啊？”许倩楠筷子往她那一指。
　　“少打趣我了，”没长相没身材，圈子也小得可怜，收银见到个帅点的都不敢抬头对视，哪个条件好点的人会看见自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不同于许倩楠，皮肤尤其白皙照人，一张五官分明的脸，长得像谭松韵和赵丽颖的混合体，正经大学毕业，国企工作，生活节俭又体面。
　　她这样坐着，腰腹的赘肉就要微微外溢，遗传的雀斑，四肢的体毛，光是这些不漂亮的地方就已经足够压垮一个女孩子的自信心了。
　　“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知不知道？”许倩楠指她的脑袋，“真正喜欢你的人不会在意这些。”
　　“话说你谈过没？”
　　李慧摇头，喝一口酒，夹了毛肚，往锅里放，很快烫熟，往许倩楠碗里放。
　　“那你有喜欢的没？”
　　她拿筷的手停了一下，像是这会儿又想起进门前那场雪。
　　这个停顿全落在许倩楠眼里。
　　……

　　“你听我的，买票回去看他一眼。”许倩楠红着一张醉酒的脸凑近她，同样酒气缠身的李慧扬着脸看天花板，她说完了，却更加茫然了，顶光灯照在脸上，她只觉得这辈子长路漫漫。
　　“人家要是有对象了，你就当最后看一眼告别青春了”许倩楠依然自顾自说话，“回去给你妈扫墓也好，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回去看一眼吗？不…不不…不对，回去扫墓？

　　她提着行李站在月台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实打实疯了，居然因为喝的一场酒就买了回淮岸的票。
　　孤身一人来江川疯了，贸然一身回淮岸也疯了，自己这些年完完全全是把生活过得乱七八糟，究其原因也说不上来。
　　此刻心里是五味杂陈的。
　　耳机里正放到林俊杰《加油》的副歌，广播放着提示“G8506次列车马上就要到站”

　　地震时/你想和谁拥抱
　　什么是生命中的美好
　　轻易放掉/却不知道
　　幸福就在下一个转角